第9章 实在狼狈
自从接了魏东延“多办案”的交接棒,苏澄三十岁的生日愿望就实现了一半——结得不快,案子不大,但是真是多啊!以前做实习律师的时候真没觉得,打杂啊去法院排个队立案啊帮忙接待下当事人啊都还好,只要时间安排合理,班儿总是不需要多加的,可自从独立办案以来,打杂的事没减少,出庭的次数直线上升,还有些北京以外的,颇耽误时间。魏东延的团队本来就是能者多劳各显神通的,案源总是不缺,你能收到自个儿的案子就办着,自个儿手里松活儿些了也可以接团队的案子,反正是按劳分配,办多办少全凭自愿,只是你的业务水平会影响你在团队里的地位,恰逢大案要案或者团队作业的时候,就该魏东延依着喜好点兵点将了。
上次的事儿后,苏澄又忐忑了一阵子,瞧着魏东延并未对自己明显表现出喜恶,也才彻底放了心,一头扎进办案浪潮中,随着案件量的上升,银行卡的数字也见长,早不是前一年做实习律师时可以想象的数字了,不过,离她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个家还差很远很远,但是,有目标,才有奋斗的希望吧,北京之居大不易,但是,谁让北京曾是他们那么多年里心中最神圣的地方呢,五星红旗升起的地方有他留下的梦,所以她要在这里扎根,不论需要多久,她都可以慢慢来,不会离开。
别怕,每一颗种子在生根发芽前总要有许多慢慢生长的时光。
这天,又是需要出庭的一天,合同纠纷,案子不难,但标的不小,为了给当事人慎重其事的印象,苏澄还是熬了半夜准备了厚厚一匝发言材料,想着一会儿时间充足就侃侃而谈,不足就提交给法院,便可两全其美。建阳区法院实在很远,偏这三九天儿,天气又冷,苏澄穿了细条纹的暗灰色羊毛套裙,把律师袍收拾了放在手提袋里,又在自个儿外边裹了长羽绒服才出门,一看,天不作美,竟然还下雪了,这天气预报啊,真是没个准头儿。要是往日,非得停下来拍几张雪景不可,可如今,下雪真代表不了浪漫,而是妥妥的要堵车。
果不其然,六点半出门,八点了才到诉讼服务中心,正路边泊车呢,书记员打电话来催到点了,再不来就要缺席审理,法官得赶下一场庭审去。苏澄一开车门便是狂风卷雪,只得抱紧了提包,用冻僵了的脸挤出无数个笑容来,忙不迭的点头道:“到门口了,就来就来,雪大,实在抱歉,五分钟就到。”
然而,五分钟并到不了。
要不说添堵呢,添堵的事都是赶在一天的。
法院安检是比较严,但对律师向来是网开一面,熟悉的,打个招呼也就进去了,不熟悉的,拿出律师证来也是和通行证一样好使,可今天就奇了个怪了,苏澄连跑带蹦一早就准备好了律师证,临到跟前了,一男一女两个法警面无表情,伸手拦下。
“请走安全通道。”
“我是律师。”苏澄以为他们没看明白,“这是我的证件。”
“所有人一律走安全通道,随身携带的物品请放入闸机安检。”
木瞪瞪等手提包检查完,律师袍、文件材料、电脑全部被巴拉了一遍,苏澄又被要求脱了厚羽绒服,抬起双手站立,被一个女法警拿着仪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探测了个遍,历时三分钟才被放行,也来不及穿羽绒服了,捋起一摊子散乱家伙事儿,提溜着就往审判庭一路小跑,心里暗暗发急,这要是个较真的主审法官,非给搞个缺席审理不可,此前苏澄不是没见识过对方律师的惨状,所以此时她只想早点赶到审判庭,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正经历着律师从业以来最为狼狈的一刻。
——不过也不要紧,建阳区法院的法警哥哥们这段时候见识的狼狈多了去了,说来全赖上个月安检的时候忽略一起带刀入院的当事人,最终酿成事件,尽管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院领导一想起此事就后背发凉,大小会议上作检讨不说,又结合此时的社会环境治理目标被树了个典型,自此全院更新了安检设备,出台了新的更为严格的安检政策,事无巨细,未敢遗漏,故才有了这一大早上苏澄碰见的这一档子事儿。
迟到十分钟。
按往常的,要嘛是被拒绝进入法庭,要嘛是当场被法官批责,但今天法官没说啥,点点头就让苏澄进去了,仍是惯常的面无表情,庭也开得按部就班。要不是苏澄一身风霜的拖着衣服抱着手提包闯进来,庭上所有人安静得仿佛不知道外间此时是狂风暴雪似的。
这些天来苏澄有一个最直观的感受——无论是哪一层级的法院,无论是哪里的审判庭,无论是怎样的风霜雨雪,无论当事人是怎样聒噪纠缠,法官们端坐台上,似乎都能做到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他们就守在自己的这一块小庭室,哪怕是刀光剑影呢,也能若无其事平心静气——看起来也是些年纪不大的人,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对方也是代理律师,各为其主,所以没什么好争的,就事论事,枝枝蔓蔓的矛盾也就不必往深里扯,双方按照流程举完了证据进行了法庭辩论陈述了意见,才过了半个小时。法官问,根据法律规定,民事案件我们可以组织调解,你们同意调解吗?苏澄点头说同意,对方律师一摆脑袋:“本律师一般代理,没有调解权限。”
“那你们庭后自行调解,双方律师互相留一下联系方式。有调解意向的话跟我们联系,调解不成的,等候判决。”法官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声音也没有起伏,就像是一台毫无感情的复读机,可想而知已经说了千万遍,“笔录核对无误后各方签字确认。现在闭庭。”
苏澄一进门就瞧见对方律师似笑非笑的样儿,本没啥好感,又听见他没有调解权限,遂免了多言,哪知签了字正穿了羽绒服要走之际,被他从对面叫住了:“苏律师,你等一下,我们一起走。”
“有事?”
‘等等——’他一边把笔录塞到书记员手里一边朝苏澄举举手机,“留个电话?”
“不必麻烦了,你没有调解权限的话,我可以直接跟你的委托人联系。”
“苏澄!”他突然咧开嘴笑道,“你居然真的没认出我来?!从你一进门我可就认出你了!”
面儿还挺大,苏澄心想,你什么了不起的人,非得我就要认出你来。
开庭笔录上倒是写着这人叫刘子君,可苏澄记忆里并没有这号人,也没有这张脸,不过狐疑归狐疑,苏澄脸上却程式化的微微一笑:“还是请自报家门吧,我真的听着瞧着你都不像熟人。”
“刘子君呀!”那同行收拾了桌子上的资料,笑吟吟对书记员打了招呼,自来熟的来拖苏澄的袖子,“来来来,边走边说。”
苏澄心里涌起一丝厌恶,却是耐住了性子,“刘律师,咱大概不是很熟吧。”
“咋不熟,咋不熟,是你贵人多忘事,你什么时候回北京的?”刘子君一开口简直就刹不住车,“——居然是同行,也是巧了,苏师妹啊,我们青城大学校友会北京分部呢年前正好一聚,之前不知道你在北京,今天碰上了,那就到时一起来玩吧。”
说到青城大学,苏澄才恍惚想起来以前打辩论赛的时候,经济学院是有大概叫这个名字的一号人来着,貌似还是个师兄?模样情形是一概不记得了,但她一向对这种侃侃而谈的人心有抵触,此时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着:“我刚回来,事情也还比较多,不一定有时间。”
“别说这么早,我到时联系你吧。”刘子君倒是不在意苏澄的态度,接着道:“你本事大嘞,刚回来就进君信,我是前两年从平津市法院辞职的,现在在同和所,以后有案子相互介绍吧,用得着的,你开口,毕竟是校友,你又是师妹。”
“您客气。”苏澄抬手看表,“我今个儿还约了当事人,得马上赶回去,回见吧您嘞。”
刘子君站在法院门前目送苏澄离去,收起了笑容,心头感觉怪怪的,这师妹当年追陈沐阳追得人尽皆知,也不怎么样嘛,不然上学那会儿陈沐阳咋就恁是瞧不上她呢,可是,她也真有个狗屎运,之前听说她追随陈沐阳去了边疆,听说是国安局来招的人,后来也就没信儿了,谁都不知道他们在干啥,如今,她一回来居然能进君信,也是信了她的邪。简单聊两句,瞧她这无心恋战的样儿,还没来得及问陈沐阳的事就借口溜掉了,感觉也不是嘴尖牙利啥事儿都能忽悠圆了的厉害角色啊。
苏澄哪里是约了什么当事人,只不过是如刘子君所知的借口溜掉了,既是青城故人,必要问故事,跟这种一见之下就心生反感的人,实在是多说一句都嫌多,更何况还是不愿提及的往事。哪知假话说多了也还能成真,苏澄上得车来还没开出二里半呢,摸出手机一开机,却是前台秘书留言告知此时有未预约的客人来访,于是迅速拨了回去。
“什么案子?”
“不是案子的事,说是朋友所托,转交一样东西。”
“那你收下就行了,我晚点回来处理。”
“说是一定要面交你本人。”
“额……”苏澄略一沉吟,“这个天气,路面不结冰的话我可能也要到中午才回得来了。”
“那你等一下。”前台秘书转脸问面前这大黑羽绒服里的剃着小平头的中年人,“苏律师要中午才能回来,您等吗?”
那人略一看表,又环顾四周,“雪大,反正我走也是不容易,来都来了,请转告苏律师,我在三楼咖啡厅等她。”
前台秘书看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遂在他转身下楼的时候又多看了两眼,没啥,或许只是他的鞋子太过闪眼,花花绿绿是这条街上最靓的崽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