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销魂蚀骨
张雨霈从梦境中醒来。
身上的针头已经拔掉了,头上的冰敷袋也没有了,喉咙也没有那么疼了,膝盖和脚踝上的临时夹板也去掉了,身体有一点轻松的感觉。他挣扎着想转动一下毫无知觉的身体,却仍是仿佛在云端。
渴,头很沉。能感觉到身体的浮肿已经消下去了,嗓子口儿的吞咽毫无阻碍,但关节仍不在中枢掌控中。有一些地方隐隐作涨,还有一些地方酸疼无比,但都说不好具体是在哪儿。
他又挣扎了几下,然后有几张脸迅速围了过来,从模糊到清晰,张雨霈慢慢看出来是妈妈和姐姐,还有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
周围是那么安静,就像是看着无声的电影,张雨霈看着妈妈和姐姐的脸越来越近,笑着笑着,又都抹起了眼泪儿,他想说什么,但嘴巴怎么都张不开,他想叫一声妈妈和姐姐,扑到他们怀里说自己好累好累啊,好疼好疼啊,可最终只是眼角流下两滴清泪。他就这样睁眼望着,仿佛行走在一万米高的虚空里,飘啊飘啊,在万里无人之境里飘啊飘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开始听不分明,渐渐的,才越来越清晰又亲昵,她叫着:“琣琣,琣琣,你别怕,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有一双柔软的手抓住了张雨霈的手,轻轻的揉搓,张雨霈全身紧张的肌肉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手上暴起的青筋慢慢回落,姐姐一边揉着他的手指一边对妈妈使眼色,妈妈抽泣着转身出去了。
原来是真的醒了。原来刚才是大梦一场。
还好是梦。
也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张雨霈梦见自己站在舞台上,使尽浑身解数说啊跳啊唱啊,可下面的人都呆呆的望着,一笑也不笑,仿佛木头人,他又梦见自己穿好了崭新的大褂往舞台上一站,还没开口说呢,底下一片“吁”声,一个个的全起身往外走,一会儿工夫就走光了,空荡荡的舞台上只有他自个儿,他在台上大声喊着“别走别走”仍无济于事,急得哐哧跳下台去,脚也扭了,又渗出一大片猩红的血迹来……有时候观众很好,赶着喝彩儿,还有礼物送,他开心的去拿礼物,观众看见他从桌子后边出来是坐着轮椅的,一个个就掩着脸神情厌恶的就走开了,礼物也不给了,全扔在地上,花花绿绿的,踩得乱七八糟……他还梦见道雨班的演出,满坑满谷,声势浩大,师傅带着他们给观众一鞠躬二鞠躬,唱着《老实话》,道雨班的金字招牌闪闪发光,师兄弟和徒弟辈儿的个个满面红光兴高采烈,他自己也开心得不得了,可是,环顾四周,原来自己并不在台上,他们的盛事与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就连杨八翔身边也换了逗哏,杨八翔倒也还是从前那样,笑着闹着该怎么捧就怎么捧。这一切跟自己原来一点关系都没有啊,心都碎了……张雨霈还梦见了师傅,郭道福就坐着没搬家之前的小院子里喝茶,笑得那么和蔼,他说,以后别叫我师傅啦,舞台都上不了,还怎么称师徒,以后你实在憋不住,就坐着轮椅上去玉渊潭过过瘾得啦……
四个月了,除了回家休养的几天,全囿在医院和康复中心这一方小天地里,眼里看的脑子里想的心里害怕的全是这些事。没有人跟他说以后会怎么样,没有人告诉他从夏天到冬天到底经历了多少的人事变化,他不敢问不敢想。师傅说了,就算以后坐轮椅,也要教他说评书上舞台,可是,师傅已经一个月没有来过了,连打给他的电话都没有,也许人人都觉得他张雨霈悲惨至极,随口说说不过是句例行的敷衍罢了,师傅管着几千人的吃喝拉撒,有整个班社要操持,小小一个张雨霈在他心里能占据多少位置实在不值一提。也许是自己要求太多吧,张雨霈想着,事件发生后师傅能第一时间过来,能用道雨班的招牌替自己扛下来,就已经是莫大的恩情了。
助理倒是每周都来,可从不对张雨霈说工作上的安排,仿佛道雨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张雨霈也是觉得好笑,自己居然还真的以为道雨班会跟自己有关似的,假如站不起来,假如恢复不好,不能正常走路,假如嗓子一直就这样了,道雨班难道是收留残疾人无业人士的地方?这助理,现时多少还算有情谊,不然也该另投明主去了,谁还搁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可是,不甘心啊,不甘心。
七岁学艺,幼年登台,师傅亲口说他是“上驷之才”,这千里骏马还没奋蹄奔腾就折戟沉沙,搁谁谁能甘心?尤其是这二十七岁的血气方刚的少年。
假如不是自幼承师,一腔热爱,假如不是说学逗唱,身负才学,假如不是从一开始就立定了这个梦想,要一辈子继承发扬这些个传统曲艺,那都还能好受一点,可是,偏偏上天给你一身才学,给你天时地利,给你使命傍身,你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之际,它一下子,就全都收回去了。
不甘心,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又能如何?一腔的血泪往肚子里咽。
总觉得倒仓之后出走的六年是最悲惨的六年,把梦想藏在心里,做这世界上最卑微的事,可张雨霈现在才懂得,如今面临的才是自身最悲惨的事,世上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是口不能说、眼不能看、手不能提、腿不能动,甚至连心里想一想都要撕心裂肺。
一个废人还能做什么?张雨霈每至绝望,唯有暗自流眼泪。
听说张雨霈高烧之后醒过来了,杨八翔飞奔而来,还捎来鼓囊囊的一大袋子东西:“你猜我带的是什么?”
“猜不到,也不想猜。”张雨霈有气无力。
“真是没意思啊你。好歹惊喜的表情配合一下嘛,”杨八翔一撇嘴,一副痞痞的样子,“要不要我念给你听?全是你粉丝写的信——我最近不是没有工作嘛,也没去小园子,昨天他们给我打电话,说给你的信呀都塞满啦,装不下了,叫我赶紧拉走,这不,我才挑了一小部分,剩下大大的还是搁在后台占他们的地儿!”杨八翔没说的是,信确实很多,确实是塞满了,但是一半以上都是辱骂、诅咒和问候张雨霈全家的那种,他不得不一件件甄别,留下这些真真关心和问候的,其他的全处理掉了才过来。
“还有人记得我吗?”
“怎么没有?”杨八翔拆开一封,捏着嗓子有声有色的念起来,“雨霈哥哥,你恢复得怎么样了,这几个月都没有看到你的演出,很想念你……”
“呵呵。”张雨霈不待念完,苦涩一笑,“翔子你就逗我乐儿吧,小园子里都是大叔在听相声,我哪有什么娇滴滴叫哥哥的女粉丝?”
“怎么没有,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医院门口还有姑娘闹着要进来探访你呢!小万呢——小万不在吧,没准儿他这会儿正跟她们交涉不让进来呢。”
“呵。”张雨霈艰难的摇摇头,“说得真事儿似的,别说是小姑娘,这次我侥幸能重返舞台,哪怕是仅余几个大爷大叔捧我呢,我都是要感激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们看的!”
“那可有得你掏了!”
“我倒是想有能掏的机会……”
“现时现在就有一个,你就说掏不掏吧!”杨八翔一眯小眼儿,可知事情并不简单,“来之前我找师傅说了,这辈子就认你一个逗哏,你站起来说,我陪你,你再也不说了,我也就改行干别的。”
张雨霈以为他要说句什么俏皮话儿来,谁知直愣愣的就这么一句,气鼓鼓的小嘴儿巴巴的,说得倒是平静,可在张雨霈,就是劈头盖脸猝不及防如遭雷击,他甚至还没调整好脸上刚才插科打诨的表情,就迎上这么一句重达千钧的话来。
认哏。两个字,一辈子,一千斤。
他张雨霈何德何能,有这样的搭档?他张雨霈何德何能,要怎样偿还这相知之恩?
“师傅怎么说?”张雨霈的眼泪差一点就奔涌而出,只好把它们压回眼眶里,忍住胸腔巨大的起伏转口问。
“师傅没说话,”杨八翔仿似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的,轻描淡写的说,“半盏茶的功夫后,他说他要想想。”
……
杨八翔带来的真真假假的消息让张雨霈焕发了些许活力,精神头儿也稍微好一些,但仍是抵抗不住身体的疲劳程度,伤愈仍是一项极其漫长的过程。医生再一次对他进行了会诊,认为当务之急是提升张雨霈的免疫力,加强营养摄入,尤其是增长骨骼的肉类,康复强度必须循序渐进了,此时已经有骨痂生长,由于他骨折的部位很多,要求每天的活动量把每个关节都要照顾到,时间有限,部位那么多,实在难以全部顾及到,再加上有时候看他大汗淋漓,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也实在不忍心,就多歇一阵子。
吃饭吃肉也是一项艰巨的工程。这四个月前边就靠着葡萄糖、营养液过活,后来能够增加流食增加辅食了,但毕竟人是躺着的,没有活动量,胃和食量就渐渐的小了,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往往小半碗米饭小半块肉也就打发了,体重一直维持在60公斤以下。如今说了要加强营养摄入,可是那里吃得下去,他倒是也想配合,可强塞得眼泪巴巴的才吃好,转眼胃酸不适应囫囵个儿的又全给推了出来,得,这还不如不吃,不吃他也不用受这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罪。
妈妈和姐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不知道暗地里哭了多少回,却也无能为力,只能每天买最好的材料,变着戏法儿的给他做,也不敢强劝了,吃得了多少全凭他吧,那么些骨折做康复的病人,一个个儿的吃饭都是医生们愁得不得了的事,琣琣已经算是不错的了。他们不敢奢望什么,只要琣琣健健康康的,哪怕是走不好路,哪怕终身残疾,只要琣琣还能笑还能说还是好好的一个人,他们就心满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