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少年归来
腊月二十,北京下了点小雪。
碎雪花而已,已过立春,天气要逐渐回暖了。
时隔两月,张雨霈再次踏上这片北方大地,这个他曾经以为永远都回不了的地方。
世事沧桑,恍若经年。
那次离开的时候,斜披着衬衫,歪戴着帽子,染着一头黄毛的少年傻不愣登又雄心满满,他以为要赴的就是一场惯常的演出,不过在南京耽上三五日,哪知,那时是夏天,再回来就是冬天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中间也回来过一次,那次见到并结识了苏澄这个好姐姐,万没想到她是那样仗义又伶俐的人物,一次两次不计代价不计成本的帮助自己,这也算是他人生中的一场奇遇。可是,那次的心情毕竟也不一样,前前后后都充满了纠结和忐忑。而且,那天北京的雾是真大啊,天儿是真冷啊。
缓缓行驶的汽车穿过北京城的大街小巷,从高楼宽路到窄巷四合院,从满眼的灯红酒绿到苍劲瘦削的擎在半空的枯枝,张雨霈一路看着挪不开眼,高档写字楼林立,各种奢侈品店林立,街头卖卤煮的小铺子和买糖葫芦的店子林立,都穿过了风雪,来到他的面前……这些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北京城啊,上天既然让我重新回来,我就要拼尽全力站在这里,稳稳的站在这里,如苏澄所言,这是我自己的战场,如师傅所言,这才是少年该挥洒才能的地方。
经历了那么多恐惧那么多绝望那么多销魂蚀骨的痛苦,张雨霈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自己能够傍身到死的唯有这一身的本事,唯有用少年般纯真的热情和热血来锻造这幼年所学。只要自己永葆初心,以少年之热血热情锻造一生所学,就算面临纷繁的世界、面临无故的刀剑冰霜、面临从天而降的横祸,也都可以坚实的站在这片土地上,再无惧怕!
车辆最后停在道雨班,张雨霈抬头望了一眼这张金字招牌,什么都没说,甚至把眼泪都默默塞了回去,但他已经在心里把这三个字深深的刻上了,如果说要有使命,那就从这一刻起吧。
既是已经回到北京,张雨霈想起之前和苏澄的约定,请吃饭暂时是不得空,要等到团拜演出之后了,但是,她如果能来看自己的复出演出,也是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毕竟,能这么快站到这个熟悉的舞台上,苏澄也有抹不掉的功劳。所以张雨霈在宣发那边确定能匀出两张票之后十分开心的打电话给苏澄说这个事儿。
“哇,恭喜恭喜,你恢复挺快啊,是小年儿那天吗?”苏澄确认下时间,“好的,没问题,我一定来捧场——”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又惊慌道:“哎呀,我没看过这种演出啊,需要准备什么?穿什么衣服?礼服?现场发节目单吗?”
原来苏大律师也有不明状况的时候啊,张雨霈心下一笑:“来就成啦,怎么舒服怎么来,放心,不是音乐会那种高雅艺术。”
“哦哦哦。”
“但是姐姐,我先要说清楚,这回我没有节目,我的腿站不了太久,也没有坐着说相声的先例,所以,我可能最后就唱个……唱个流行歌曲吧。”
“站着坐着的,你说这些规矩我也不懂,”苏澄笑道,“我只知道,你现在跟我说节目内容,就是泄密了哦。”
张雨霈吐吐舌头:“不做商用,还好还好。”
“就这么信我?”
“嗯,就这么信。”
……
要不说刘子君这人哪哪哪都让人讨厌呢,前边说的饭局迟不约早不约,约到小年儿这天晚上。
苏澄没好气的说,这天不得空,提前买了票,要看演出去了。刘子君在那边嬉皮笑脸,我的姑奶奶哟,您一句话,你刘哥这大半个月头都愁秃了,这年头儿约个法官出来吃饭容易吗你也不打听打听,人家一个个傲得不得了,谁缺你这顿饭吃啊,要不是哥儿几个念旧情,我嘴皮子都磨破了一再保证是私人聚会,又使出浑身解数把你这位师妹的好儿从头到脚夸了个遍,再等着他们一个个年前结案加班,时间就着他们一改再改,这不,年节前才把他们聚齐了,订到今晚。你再跟我说看什么演出去!我的天哪,你刘哥一口老血喷了三丈远好嘛!看演出,哼,春晚请你坐主席台都得给我推了,见天儿你刘哥出头了,想看谁的演出给你搁家里边唱去!
耳朵都被叨出茧子了,苏澄被逗得噗嗤笑出声来:“春晚……有主席台吗?”
“给你单设一个行吗?春晚没有我们给你设主席台啊,夹道欢迎行不行,一定来啊!”
真是败了。
反正从来没有看过道雨班的演出,也不一定看得懂;反正张雨霈也只是出出场,没有具体的节目;反正,也还有机会吧,他已经复出了,以后的演出机会还多呢,又是正儿八经的节目,再去欣赏也不迟;反正这种大型活动他也顾前不顾后的,朋友的票给的应该也不少,少去苏澄一个也没什么吧……苏澄找了这么多理由说服自己爽这个约之后,还是打算先给张雨霈道个歉,然而电话没有打通。
正好Ami过来说个疑难案子,苏澄想着别浪费吧,就问,“我有两张今晚道雨班演出的票,临时有事去不了,你要吗?”
“我也有安排了,今儿不小年儿吗?”Ami头也没抬,“你给我吧,一会儿我问问蔡栋或者谢婷婷,他们小孩儿没家没室的说去就去。”
“新年礼物!”Ami路过蔡栋和谢婷婷办公室的时候把票往桌子上一扔,蔡栋看到“道雨班”三个字简直瞬间弹跳,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姐姐,Ami姐!这票!真的给我吗?”
“咋?再收你点钱?”Ami玩笑道。
“原价给你都没问题啊我的亲姐!你知道道雨班一年一度团拜演出的市场价吗?!黄牛票都炒到小一万啦,小一万也就算啦,问题是你有钱都买不到啊!”
“哦,那我别给你了,出去卖个好价钱。”Ami做若有所思状,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姐您是缺这点钱的人吗?”蔡栋抓了票就跑,“谢谢姐,我今晚过大年去啦!”
丙申年团拜演出。
一袭橙红大褂的张雨霈出现在道雨班后台,他那一头标志性的黄毛没有了,取得代之的是剃了大鬓角的整齐黑发,眉眼里的傲气痞气匪气全都没有了,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双迷蒙又坚定的眼,他坐在轮椅上,笑着给大家打招呼,大家惊奇的发现他就连笑的弧度都跟以前有所不同,是收敛的温和的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笑,是清新的懵懂的充满了希望和快乐的笑,像一个不谙世事的清纯少年。他更瘦了,更白了,一袭又亮又艳的橙红色衬得整个小脸儿泛着兴奋的红色光芒。
他还是张雨霈,然而,已经不是张雨霈了。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般成了另外一个人。
开场所有演员都要上台,张雨霈排在倒数第六,这是一个不算压轴但是也很偏后的位置,甚至比他以前参加团拜会的位置稍有靠后,张雨霈在帘幕后边听着,听着师兄师弟徒弟辈儿的出场时候下边的欢呼声此起彼伏,越往后出场,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气派,他心里充满了忐忑,他怕他这个位置没有更大的欢呼声会影响整个演出的效果,他更怕他出场的时候,大家一个欢呼声都没有,甚至“吁”声一片,如果这样,他要怎么办呢,硬着头皮走下去吗,还是现在跟前边的师兄弟们调换一下位置,或者干脆不走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到该上台的时候了。
“别怕。”杨八翔把胳膊往上一抬,“起驾呐您嘞!”
张雨霈被大家架了起来,搭上杨八翔的胳膊,他试着往前挪了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针尖上,额头渗出细微的汗珠。
“你往我这边靠一点,力都用在这只胳膊上。”杨八翔轻轻的说。
“不碍事——我得直着身子走。”张雨霈费力的挤出一个笑容,拒绝了他的提议。
“一会出去你就跟着我,无论发生什么,别看也别听。”杨八翔在张雨霈耳边轻语。
“好。”
待他俩穿过幕布,有工作人员窃窃私语:“刚站起来走的那会儿,你们觉没觉得张雨霈看起来就像是一棵迎风而立的青松?我真是头一回见到咱班里有人把大褂穿出了民国公子的范儿来。”
“病态美?也不是,说不好,总之还挺好看的。又直又挺拔。”
跨过幕布,闪亮的灯光打过来,张雨霈一时间睁不开眼,他抬手捂了捂眼睛,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张雨霈!”像是一颗闪雷炸在人群中。
小小的欢呼声,没有给他们的那么风起云涌,但是有这一叫,张雨霈心里突然就像被点燃了一颗小火苗,他脚下忽的一踉跄,自个儿还没叫唤呢,底下还是那个角落又清脆的“哎哟”了一声。
是的,他们看到张雨霈了,等了五个月终于又看到张雨霈了,他们人单力薄,在这一大群观众里显得微不足道,但是,他们没有忘记张雨霈,天天都盼着张雨霈重新上台,所以,刚才一打眼儿看见个有个红衣少年直直的矗上来的时候,他们不敢相信,他们泪盈于睫,他们都忘了要大声呼喊,下一秒张雨霈的一踉跄倒是让大家惊回现实,这才又鼓着嗓子七七八八喊了起来:
“张雨霈!看这里!”
“张雨霈,我们爱你!”
“张雨霈!挺住!好样儿的!”
他们的声音一点点被嘈杂淹没,张雨霈眯着眼看着,太远啦,看不清,他挤着耳朵听着,场馆太大啦,也听不清,那边也急了,忽的就有一个洪大的嗓门开口道:“我喊一二三,大家一起喊!”
“一二三——张雨霈,欢迎回家!”
细密嘈杂的场馆里,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口号,一句一顿,久久不息,“张雨霈——欢迎回家,张雨霈——欢迎回家,张雨霈——欢迎回家!”
听到了,听到了,这次真的听到了,就在左前方最远的角落,他们站着喊着,张雨霈抬望眼,那个角落涌动着升起了一面巨大的红色横幅,大大的七个字“张雨霈,欢迎回家!”他的砰砰跳动无法落地的心在这一刻安定下来了,他笑了,他对他们点头,在心里说,回来了,我回来了,你们的情谊我这辈子都记得,他忍住没有哭,但是眼睛的余光看见一向没个正形儿的杨八翔满脸是泪。
从幕后走到台中央的路走得很长很长,张雨霈挺直了身板,冲着左前方一刻也没有收回笑脸,他们在那么远的地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但是看得到这青松一般的身形,看得到红衣少年坚定的步伐,他们更加坚定了信念,这个孩子,以后都要陪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