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再生缘]归路晚清风

报错
关灯
护眼
第8章 接书函分说过往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转眼到了四月末,往年这会儿才刚换上单衣,今年因数月不雨,天气比以往热得早,孟丽君此时正穿件折枝梅花暗花纱单衫,雪青湖绉彩绣裙,坐在孟士元书房,和孟嘉龄一道看邸报。

  旱象已成,青黄不接,云南贵州等地也流民渐起,更有广西瑶民马大江聚众叛乱,一时声势汹汹,应者众多,不过月余竟连下五座州县,所到之处开仓放粮,朝廷衙门、殷实富户多遭侵扰劫掠,朝廷命官因之殉难这十有六人。

  皇甫敬初到了辽东,收束将士,拒守不出,朝中喧喧嚷嚷,皆以其胆怯,望敌生畏,不敢出战。辽东镇守太监邱宁顺势上疏弹劾,朝廷下旨申饬其畏敌怯战,皇甫敬无奈出城迎敌,首战不利。朝臣分成两派,一派主张皇甫敬回京治罪,刘捷、祁成德、梁鉴三位丞相皆以为不宜临阵换将。难得三个丞相意见统一,元熙下旨革去皇甫敬辽东总督官衔,却令其仍领总督之职,戴罪立功。

  □□上国被一小小藩邦欺到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举朝上下议论沸腾,恨不能立时对王昌施以颜色。皇甫敬初履辽东,正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之时,更兼大军新败,士气低落,暂时据守不出本无可厚非,反而象这样仓促应战,则多半瓦解冰泮。有刘捷、祁成德在朝中,皇甫敬哪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过毕竟寸土未失,良将未折,要让孟丽君说已是大功一件了。

  孟丽君看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就派个信得过的人,要命对皇甫敬要么委以信任,免其处处掣肘。可惜朝廷显然不这么以为,梁鉴倒因他与孟士元乃是儿女亲家,有心回护,怎奈各方角力之下,居然是这样一个处置,皇甫敬哪怕革职查办,总还能保全身家性命,现在是无总督之衔,却要领总督之职,岂不闻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对朝之战,只怕越发艰难了。

  孟士元长叹道:“不想陛下践祚未久,国事蜩螗至此……”

  话未说完,孟福进来报说:“锦衣卫唐文浩千户门外求见。”

  一般说来,但凡听说锦衣卫上门,任是谁也不免心惊肉跳,孟家父子三人还好,只是心里一突。不为别的,唐文浩是当今太后亲侄儿,算起来元熙还得叫他一声表哥。唐文浩还有一个从弟叫唐文潜,早年曾做过元熙的伴读,算是孟士元的学生,因这层关系,真有什么祸事临头,朝中应该不会把他派过来。

  不是祸事,显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半还是和皇甫敬有关,保不定还要加上刘捷父子。想到这儿,孟士元冲孟丽君使个眼色,孟丽君一点头,三步两步转到内室。才站定,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大步进来,孟福跟在他身旁一路小跑。

  这男子因背着光,看不清五官,尽管未配绣春刀,未着飞鱼服,只穿一件宝蓝色长衫,一身风尘,依然不掩凛然锋芒,不用说此人就是唐文浩了。

  见礼、归坐,孟士元也不做无谓寒暄,直问:“梦川千里迢迢赶来云南,想必不是闲来无事看我的,难道朝中新近又有什么大事不成?”

  唐文浩扫一眼案上放的邸报,见是十五天前的,心知从京城一路经驿路送来,就是马不停蹄,也得这么长时间,遂言简意赅道:“十日前,辽东大溃,皇甫敬兵败被俘,邱宁投降朝鲜。”略停又道:“我出京时,北镇抚司已派人去荆州。”

  孟士元心里咯噔一声,不过他出仕几十年,什么事儿没经过,其定力非比寻常,虽然大惊之下仍旧不动声色:“皇甫敬领兵多年,之前不敢说战必,胜攻必克,终究胜多败少,不然兵部不会临危调遣。此中应有蹊跷,不然何至于此。”说罢直视唐文浩。

  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除此之外对敌之时还负责收集情报,甚至知道连皇帝、内阁不清楚的隐情。辽东的事儿元熙不会瞒着孟士元,毕竟他是要出任尚书的人了,早说他也早有准备,以此唐文浩毫不迟疑地道:“邱宁之前已和乌必凯暗通曲款。”

  孟士元摇头:“不止这些。”按唐文浩的说法,辽东之败全因邱宁的话,他什么时候不能降,还非要等到皇甫敬到任?

  “据说王昌有意招降皇甫敬。”

  “还有。”孟士元冷冷道。

  “辽东粮饷拖欠,将士离心。”

  “不可能!”孟士元一掌拍在椅子的扶手上,“吕佩荣我是知道的,别的不说,不至于轻重缓急都分不清,马上就要致仕,绝不会在军饷一事上晚节不保。”吕佩荣在六部九卿里略显懦弱平庸,但是能做到尚书的,谁也不是傻子,目下重中之重就是辽东,在这件事儿上拎不清,是为国贼禄鬼,必定身败名裂,贻害子孙。就是深知吕佩荣万万不敢在军饷一事上出错,孟士元才不急着起复,没想到竟会如此。更古怪的是,吕佩荣没有因此被问责,仍然安安稳稳地坐在尚书的位子上,可见是有人保他的。

  “这……皇甫敬被俘乃是事情,”唐文浩也不果断了,反而突然岔过话头:“陛下交代下官,请部堂尽快处理好家事,回朝履任。”

  想到皇甫敬出事儿,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大祸,兵败还有圆转的余地,被俘,人在敌营,求情都没法求。孟丽君一惊之后,立刻按下心神,既然皇甫敬被俘,辽东的局面不知派谁去收拾。

  孟士元估计也想起,眼前这位可不是什么任人呼来喝去的小角色,乃是堂堂是锦衣卫千户,别说他还居乡,就是真回了朝上,登阁拜相,见了面也得客客气气的,忙缓了声音问道:“新任的辽东总督是哪一位?”

  “原大同总兵张松。”

  刘捷长子刘奎光现为大同副总兵,张松一走,刘奎光顺理成章递补总兵。

  孟士元点点头道:“梦川此来是陛下亲自差遣的吧。”

  “正是。这是陛下写给部堂的亲笔信。”唐文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递给孟士元。

  不是手谕。听唐文浩的语气,挑出陛下两字,倒像是寻常学生写给老师的书信。见他这样说,孟士元越发不敢怠慢,忙起身,恭敬接过,知道他要等着回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象牙小裁刀,将信封小心裁开,当他面读了起来。

  孟士元这边看信,孟嘉龄小声和唐文浩聊天——他和唐文潜关系不错,两人倒也不怕没话可说。孟丽君躲在内室,不免暗自揣测,信上到底写了什么?肯定不是命孟士元即刻进京,否则就应该是敕令。是什么事儿让堂堂天子不能直接下命,反而让人不远千里送来一封信?明明是手谕,却只说是亲笔信,越想孟丽君越觉得不妙。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孟士元已将信看完,仔细折好,才对唐文浩道:“梦川一路奔波,想必也累了。信上的事,我还需和家人商量再做回复。”

  孟丽君听孟士元声音哑涩,不详之感更盛,心里正暗暗揣测,就听唐文浩起身拱手道:“事关紧急,顾不得风尘仆仆就来拜见,是晚辈失礼。临行前陛下特别交代,必得得了部堂的回话再去刘候府上,这……不知晚辈明天再来,可好。”

  有他这一句,孟丽君差不多就猜到是什么事儿了。心思电转,细细替自己谋划。

  孟嘉龄将唐文浩恭送出府,孟丽君转出来,只见孟士元坐在椅子上失神,见她出来,无力地抬抬手,把信递给她。

  信上先是回忆往昔,感念孟士元多年教诲,接着感叹正逢多事之秋,朝臣不能和衷共济,盼望孟士元尽快回京,辅理朝政,调和鼎鼐,最后笔锋一转,说道皇后有胞弟刘奎璧,青春年少,英武不凡,久知令爱淑仪柔嘉,欲聘为妇,若得惠允,则五月初八乃是钦天监所言黄道吉日,待礼成,正可翁婿同路进京云云。

  孟丽君一目十行,虽然是意料之中,真看了信,心下仍然一片冰凉。如果元熙祭出君威,孟士元尚可直言犯上。偏偏元熙这信,哪怕把成亲的日子都替她订了,语气却是再委婉谦和不过,将自己的种种苦衷,和对小师妹的拳拳爱护,一一道来,让人无法严辞力拒。

  面对元熙的低声下气,孟士元陷入两难境地,要么把爱女嫁与政敌的儿子,同时将自己置于不义之地,以此向元熙表明忠心。要么和元熙的师生之情被人离间,朝堂风云变幻,不进则退,自己很可能因此与一生夙愿失之交臂,只能在余生中饱尝壮志难酬之苦。

  孟丽君心志坚定,巧捷机变,见父亲左右为难,不在书信一事上纠缠,转而问:“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刘候得两朝天子圣眷实属不易。怎地又听说太后并不十分中意当今皇后?”

  见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孟士元心里越发难过,面上依旧一派淡然,道:“你应知道,陛下乃是先帝长子而非嫡子。”孟丽君点点头,孟士元接着说道:“先帝宠爱贵妃杜氏,子以母贵,杜贵妃之子也比陛下更得先帝喜爱。当时正赶上先帝孝贞皇后崩,先帝有意立杜贵妃为后,如果事成,则杜贵妃之子,就是后来的寿王即为嫡子,依礼当为太子。这就不得不说当今太后的眼光和魄力了,在一众妃嫔忙于争宠时,她只一心孝敬先帝生母,睿宗周皇后,先帝朝就是周太后,也因此颇得周太后喜爱。有了这层关系,在陛下幼时,太后当年还是贤妃,就把他送到周太后身边,由周太后亲自抚养。”

  “……先帝提出立杜贵妃为后,大家都知道下一步就是立太子。杜贵妃是通政使杜勤的女儿,其父在朝中也有些势力,岂有不为女儿外孙摇旗呐喊的?周太后却极力主张立贤妃为后,两边相争不下,立后之事一拖十年,直到寿王夭折,不久杜贵妃薨逝,当今太后才算正位中宫。先帝也因此与周太后母子反目,更对当今太后衔恨益深,以至于从此再不曾踏进昭阳宫一步。”

  国朝定例皇帝居乾清宫,皇后居坤宁宫,先帝却以怀念孝贞皇后,不忍她的居处被人占用为由,命继任皇后仍居朝阳宫。可想当初先帝这一手令太后何等尴尬,也因此之故,元熙登基太后迁居慈庆宫后,刘皇后仍一直住在昭阳宫。

  “这十年里刘捷至少表面上不偏不倚,没有什么偏帮贵妃母子的话传出来。后来先帝做主,将刘捷长女许配了陛下。”孟士元道。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乃是宗法,刘捷看似中立,其实已隐隐表明倾向了。”孟丽君猜测道。

  “这就是为什么太后对刘捷等人多有不满的缘故。可叹先帝生怕陛下登基后,刘捷日子难过,不顾周太后的反对,力排众议硬是给陛下订了刘后。不过听说刘后倒是温柔可人,陛下对他多有宠爱。”

  孟嘉龄送唐文浩回来,正好听见这句,忙道:“陛下难道就不计较从前种种么?”

  孟士元看看孟丽君,意思是问她的想法。孟丽君想想道:“陛下仁孝,不忍违逆先帝之意。况且刘捷十年中立,也算不易,陛下看来或许觉得他对先帝忠心耿耿,殊为难得。”

  “正是。君王最看重臣下的,不是能力而是忠心。当时有人拥戴陛下,有人支持寿王,独有刘捷两不相帮。陛下也曾经拉拢过刘捷,刘捷不为所动,于是乎,在陛下看来,刘捷堪称直臣,那样纷纷攘攘的局势下,有几个重臣能抵得住拥立之功的诱惑,他却只效忠于先帝。陛下心里或许觉得他自己乃是先帝亲子,法统所在,于今践祚,刘捷这份忠心自然会用在他身上。说起来,刘捷这份润物无声的功夫,着实让人佩服。别看我和梁鉴为了陛下尽心竭力,那是因为身为讲官,不得不为之,论起忠心,哼,在陛下心里,怕是比不上他刘捷的。”

  孟嘉龄嗤笑一声:“他刘捷简在帝心,还用抢什么拥立之功,他不争不抢的,先帝还不是把后路都给他安排好了。”

  “除非谋反,哪怕他庸碌贪剋,也能保他一家富贵了。”孟士元无奈道。

  见孟丽君似有话说,孟士元又道:“你也听见了,锦衣卫已经去了荆州,这事我没法出面,只能写信给你梁伯父,看他能不能帮忙,不过你先知道,免罪肯定不行,顶多就是让他们母子日子好过一点吧。”
书签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