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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缘]归路晚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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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桂榜上郦生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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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道庵为人磊落,所谓“学无先后,达者为先”,听了郦君玉一番谈讲,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他的书房就在郦君玉旁边,于是让人把书籍文具一应搬过来,日日与郦君玉讨论功课。他先还担心郦君玉少年才子,难免目下无尘,后见他言行谦和,举止有度,便每天出个题目,两人同做。做完郦君玉便将文章拿给吴道庵,请他指点,反是吴道庵获益不少。吴道庵心里感激,见郦君玉对医术十分有兴趣,遇到有人家请他去看病,就带着郦君玉同去,将自己所知医理倾囊相授。

  这天,有吴道庵早年同窗连日咳喘,请他过去。吴道庵先命郦君玉诊脉,自己复又坐下诊了一回,转头问道:“君玉,依你看这位世伯的症结在何处,且说来看看。”

  “小侄以为哮喘专主于痰,咳喘乃是表象,病之根本则在于肾不能蒸化水液,脾不能运化精气,肺不能不散津液,以致津液凝聚成痰,伏藏于肺。因此当旺盛肾气以强五脏,调脾胃而建肾元。”①吴道庵捻须笑道:“再去拟张方子来。”

  郦君玉下笔如飞,立时拟好。吴道庵接来一看,见君臣佐辅安排的井井有条,赞道:“君玉好天资,这才几天,就有岐黄大家的风范了。”看着方子上的字,吴道庵忽想起一事:“你这一笔行书俊逸秀雅,师法右军,只是国朝应试所书皆为楷体,大约不出颜柳,这二王之风反不多见了。往日只顾看你行文,于书法上倒没多留意。”郦君玉谢过,暗暗记在心里。

  凡是科举进身的人,一笔字是差不了的,孟士元位列一榜,更是书法大家,孟家收藏的法帖众体皆备,郦君玉在家学书也是兼习诸体,不过因喜欢逸少行书的平和自然,委婉含蓄,故而格外下过一番功夫。所谓一法通万法通,听了自吴道庵提醒,郦君玉手追心模,没几天字体就变为圆融端庄,秀美多姿了。

  眼下郦君玉唯一担心的就是捐纳的事了,若是耽误了这一科,再等又是三年。好在没几天康家的伙计回来,事情都已办妥,康信仁将“户部执照”与“监照”看过,命他仔细收好。至此,郦君玉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转眼到了七月末,家里的气氛也和之前有些不同了,好像什么事都能和考试扯上关系。吃饭时说给他俩带的干粮要预备起来了,穿衣服就想起要催裁缝赶紧把他俩备的衣服做好送来,就连早上一起来,也要说句不知秋闱那几天是个什么天气。

  康信仁有心问问他俩预备的怎么样,又不敢问。只要他在家,就时不时打发人去前院书房,也不进去打扰,远远看看姑侄俩,非得小厮回话说姑爷和郦郎做文章,小的没敢进去,这才放下心来,可是不一会,又打发人去。连带的前院伺候的小厮们也小心翼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吴道庵、郦君玉二人的饮食格外当心,清淡为主,且都是康氏亲自看着厨房做好,再亲自带人送到书房,中间绝不离视线。康氏、孙氏开始打点他二人下场时所带之物,孙氏心里虽不痛快,仍依吴道庵的例准备了空心通底的烛台,笔管镂空的毛笔,因入场只许穿单层衣裳,怕万一遇见阴雨天凉只能多穿几件,又给两人每人做了几件单衫。吴道庵还翻来覆去,不厌其烦地告诉郦君玉考场中的种种事项。

  孟士元曾做过学政,又做过会试的主考,孟嘉龄也是科甲出身,只是其时郦君玉年纪尚小,其中琐细之事并不清楚,多亏义父母并姑父姑母的关照,才能顺顺利利地把该准备的都备好了。

  乡试在八月间,连试三场,初九、十二、十五三天为正场,每正场前一日进场,后一日出场。八月初八这天,康信仁亲自带人跟着,把吴道庵和郦君玉送到东城贡院外,亲看着他二人自携了提篮,手拿“亲供浮票”②站在人群里等候。康信仁一眼看过去,数郦君玉年纪最小,白发苍苍的也很有那么几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最多。一会儿有官差将门打开,考生将浮票交于差役,待验过身高、相貌方可依次而入。轮到郦君玉时,衙役盯着他看的格外仔细,郦君玉脸色不变,镇定地由他去看,好在这衙役看了一回,没说什么,放他进去。反而荣发远处见了,生怕有什么纰漏被人看出来,急得一身汗。

  正所谓鏖战荆闱,好容易考完三场,即便是年纪轻轻的脸上也不免显出几分憔悴,更何况那几位白头翁,真有一位,出了考场就昏倒了,引起一番混乱,好在有家人来接,抬上车,直接就往医馆去了。

  郦君玉知道这是紧张劳累之后心情乍然放松所致,修养几天就好。站在贡院门前略一张望,就看见杨井和荣发挥着手跑过来,康信仁并几个家人站在远处车前。苏宝成接过提篮,荣发上前扶住,将他扶到车上坐下,吴道庵已经在里面了。

  郦君玉尚好,只是脸色稍有些苍白,吴道庵几乎坐不住,昏头涨脑地喝了几口米汤,就靠在车壁上。康信仁直命开车,又递米汤给郦君玉:“先喝点,打起精神,好歹到家再睡。”

  这一歇就歇了好几天才算缓过来,郦君玉真心佩服那几位屡败屡战的老先生。吴道庵一恢复了精神,就让郦君玉将他所做的文章默写出来,两人评了一回。吴道庵虽然屡试不第,看文章的水平是有的,心知郦君玉此科必定榜上有名,再想想自己的文章,尽管记不全,还是比前几次高出不少,这才稍微定下心来,只等九月放榜。

  谁知还没到九月,八月底先得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此次乡试云南出了舞弊案,云南学政并正副主考皆牵扯在内,朝廷已下令彻查。

  荣发听说这事,悄悄问郦君玉:“云南学政可是王文王大人?”

  郦君玉点点头,荣发倒抽一口气:“呀!……”

  郦君玉食指抵在唇上,低声道:“噤声!天子已将此事交予有司,你我布衣百姓不可妄议。别忘了我是郦君玉你是荣发!”

  王文和孟士元同是睿宗景祐十三年的进士,平生极仰慕孟士元文采风流。孟士元归乡守孝,他正巧外放云南做学政,闲暇就去孟府寻孟士元,或者谈学论道或者评赏诗文,连带的孟丽君和他女儿王雪晴也有一面之缘。

  照荣兰看来王雪晴雪肤花貌,仪静体闲,单看相貌,只比自家姑娘略逊一筹,那天她和皇甫总督的千金皇甫长华一同前来,雪晴淡雅,长华浓艳,可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章飞凤还戏言孟丽君同她二人是岁寒三友。可惜不过年余,风云变幻,孟丽君逃婚离家,皇甫长华同其母被解送进京,如今王文陷入科场案,覆巢之下无完卵,王雪晴必定要被牵连的。

  与孟士元交好之人接二连三地出事,看上去事出有因,可背后如何,就不是斗升小民所能探知的了。郦君玉一边留意京城和云南来的消息,一边等候乡试的结果。

  九月初六放榜日,这天可喜天气清朗,秋高气爽。康信仁早早打发苏宝成和吴敬庵的小厮去巡抚衙门前看榜。一家人不但康信仁夫妇、吴道庵夫妇和郦君玉,就连元郞也被乳娘抱着,在上房等着听喜信。荣发不能进二门,跑到大门外,张望许久还不见人回来,急得直转圈。

  上房里,诸人久等苏宝成两个不来,也是急得不行,其中吴道庵尤甚。这次还不比以往,万一郦君玉高中,自己这个做长辈的反而落地,这这这……真真是坐立难安,刚在门口看看,没见人,转回身坐下,端起茶还没送到嘴边,又站起来,背了手满屋子转悠。

  康氏心里也急,手里拧着块帕子,嘴里还得劝:“你先坐下来歇歇,喝口茶。急也没用。”孙氏不比康氏休戚相关,这时到不慌得紧,也劝道:“巡抚衙门离咱们这有好远,他几个路上得有不少时间。再说了,今天看榜的多少家,都挤到一处,就是挤到跟前也得费不少时候。再等等,想也快回来了。”郦君玉觉得有把握,这时也不由得惴惴难安,只是面上不显。

  康信仁一边担心义子,一边担心妹夫,心里也是慌慌的。元郞这时候又吵着要吃果子,康信仁心烦,让人带了他出去玩。看看天色已过正午,再等不下去,命人备车,要亲自过去看看。正吩咐着,苏宝成两个一路呼哧呼哧地喘着跑进来,还在院里就叫道:“老爷大喜,中了。”

  吴道庵一把拉住:“谁中了。”他的小厮喘的几乎说不出话了,拼命道:“姑爷您中了,第三十七名。”吴道庵听说中了,几乎晕倒,康氏忙扶他坐了。

  这边苏宝成接着道:“恭喜老爷,郦郎也中了,头名,解元。”

  孙氏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满眼的不可置信,脸上却已经笑了起来。康信仁大喜之余仍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小的仔仔细细看了三遍,姓名籍贯就是咱们家郦郎。”

  郦君玉心里长出一口气,亲手端了两把椅子,请康信仁和孙氏坐了,恭恭敬敬向二人磕头。至此孙氏心中疑云方去,不再把郦君玉当外人看待。

  第二天,姑侄俩赴鹿鸣宴,谒见正副主考、学政等人,又与众新科举子相互道喜寒暄,其中有与吴道庵相熟的,也有本不认识特意过来说话的。众人见郦君玉年貌俱暗暗称奇,又见他性格随和,未语先笑,就是之前对他不以为然的,一番话之后也不得不说他这个解元是名至实归。

  尤其亚元③乔恒。乔恒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平时在武昌府学也是傲视群生的人物,本以为今科解元稳稳地当落在自己头上,没想到半路上出来个郦君玉。赴宴之前,乔恒就打定了主意要刁难刁难他。好在鹿鸣宴,正副主考在上,乔恒有心为难,也只好在诗书上说话。他自认为博览群书,专找生僻晦涩之处考校,却不知郦君玉看的书只比他多,不比他少,不论他出多么刁钻的题,郦君玉都能信口答来,倒是郦君玉有时反问一句,把他问的张口结舌。

  乔恒要认输,拉不下面子,笑道:“我这里有副对子,问了多少人都对不上来,今天倒要请教解元公了。”

  “小弟勉励而为,若对不上,还请乔兄赐教。”郦君玉也微笑道。

  “你听好了,上联是:四水江第一,四时夏第二,书生居江夏,谁是第一,谁是第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就是不服气。

  郦君玉知道他的心思,索性让他一步,略一思索便道:“三教儒在前,三才人在后,小子本儒人,何敢在前,何敢在后?”④他这个解元是自己考的,可点他做解元的却是考官,你不服气是对考官不满么?再说各位大人就在上面坐着,眼看着解元亚元相争不休吗?

  这对子是乔恒一年前做的,当时做出上联,苦思冥想了三天才对出下联来,从此拿着这副对子四处难人,打败武昌无敌手,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今天刁难郦君玉,乔恒想着他就算能对出来,怎么也得琢磨个一两天,自己也算是找回来一点颜面,谁知道,郦君玉一盅茶的功夫都不用,不但对得工整,而且正合了两人之间的情况。乔恒年轻气盛是不假,却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见郦君玉稳占上风时,并不纠缠于意气之争,反起敬佩之心。诚心拱手道:“失礼了。”

  主考官姚兴之冷眼看他二人唇枪舌剑,一番暗斗因郦君玉才高而平息,心里对二人各有评价,嘴上笑道:“看你俩对对子,倒一起本官的兴趣了。想老夫年轻时也曾和一班同年吟诗作对,可惜二十多年过去,当年吟诗之人风云流散,看见你们到让我又想起当年事。今天乘兴,我也做一副对子送你们,‘知足知不足,有为有弗为。’”

  郦乔二人心里一惊,知这是金玉良言,皆离座躬身谢过。

  乔恒的文名吴道庵是知道的,见他和郦君玉斗口,想着郦君玉年轻,虽然文章做得好,不见得杂书看的就多,万一被乔恒问住了,岂不是让人觉得浪得虚名?有心帮郦君玉几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插不上话。后见郦君玉从始至终不落下风,又有姚兴之出手,总算是把这事揭了过去,吴道庵放下心来,才有心思同人吃酒闲话。

  考场上的事吴道庵熟,放榜之后的事郦君玉却比他清楚。吴道庵多次落第之后终于中举,不免有些飘飘然,反是郦君玉和他商量,邀几个相熟的同榜一起拜见主考,正说着,乔恒亲自上门也来说这个事,于是三人议定了日子。

  姚兴之宦海沉浮几十载,自有一套看人的眼光。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御极,首次大比,举朝上下都格外看重今年乡试,如今荆楚文风大盛,明年春闱难保不出几个庶吉士。这其中郦君玉年最少,美姿容,文章平稳中隐见凌云之气,待人处世能将少年人的傲然藏于稳重平和之下,面对乔恒的咄咄逼人,他既能随机应变,气定神闲,不但半点不落下风,又没有激的乔恒恼羞成怒,其间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甚而至于令姚兴之心生“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感。

  至于乔恒,自幼饱受追捧,及长则以文章领袖自居,忽然间被名不见经传的郦君玉抢占上风,乔恒哪能咽的下这口气,他一没见过郦君玉本人,二没看过郦君玉文章,想当然的以为郦君玉中解元不过侥幸而已,给身边人一怂恿,就有了鸣鹿宴上的那番口角,然后被郦君玉的学养彻底折服。也因此给姚兴之留下争强好胜,过而能改的映像。

  姚兴之此来湖广为“试差”不日就要返京,除了秋闱,旁事皆与他无关,因此新科举人们前来谒见,姚兴之倒颇有闲情,与众人说话,先说了些明年春闱该当注意何事——如无意外,这些举子明春都要去京城会试的,都是初次,姚兴之的这些对郦君玉等人来说正是关键的提点。之后姚兴之又将郦君玉和乔恒乡试所做的文章与众人分讲一回,只不提他二人的名字。

  除了拜见正副主考,同年之间也有些往来应酬,乔恒和郦君玉不打不相识,比起别人还更亲近些,郦君玉读书虽多,但客于此居,除了常见的,手头并没有几本书,跟别提珍本善本了,反是乔恒那里有不少。乔恒那天得姚兴之点拨,再则他原本胸襟算得上开阔——不然越是劝越是钻牛角尖——知道郦君玉爱书,他也豪爽,自家挑了几本送来:“这书先借你看着。”

  郦君玉是识货的,知道这书难得,推辞道:“小弟近来忙乱,放我这只怕要冷落古籍,不如先请远舟兄带回去,等我有心看时再跟你借。”

  乔恒笑道:“你也不能成天写八股,做策论,闲了看看歇歇脑子。那天听你说话,我就知道你爱看这个。”

  “那就谢远舟兄好意了,”郦君玉笑着接过来,玩笑道:“我爱看这个,远舟兄不爱看么?换做是我,可未必舍得借你。”

  “你别当我是好心,你看杂书,我焚膏继晷,到明年春闱,看谁在前,谁在后。”乔恒戏谑笑道。

  自此郦君玉除与吴道庵用功外,也时常与乔恒等人一处切磋,众人见他文墨老练,笔下生辉,言谈举止温文尔雅,不矜不伐。遇人拿了文章请他批改,开始大家想他少年得意,难免目无余子,说出的话只怕不难免中听,谁知郦君玉不但诚心尽力帮人修改讲解,言辞间让人说不出的熨帖,乔恒等人心中皆道道:“果然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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