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吹台听闻百姓言
远投人宿趁房迟,僮仆伤寒马亦饥。为客悠悠十月尽,庄头栽竹已过时。
郦君玉一行启程的时候已入了冬,依往年,这时候橙黄橘绿,还不至于很冷,谁知道今年竟是例外。刚开始几天还好,虽冷,多加几件衣服尚能抵得住,等进了河南地界,霏霏细雨夹着米粒大的雪珠自天上洒下来,想着越往后天气越发冷了,且此行是往北去,几人商量,此时雨雪尚不算很大,宁可走慢点,也不愿耽搁在路上,若后面真没法走了,再停下不迟,因此车上搭了油布继续赶路。
别人也许不知道,郦君玉在京城住了好有十年,知道京城的冬天那可真是滴水成冰,阴冷的寒气浸骨而入,仿佛能将整个人都冻得通透了一般,南方人初到北地常有因气候水土不服而病倒的,车上虽带着炭盆,也只是在每日清早点一盆,以便慢慢适应北方的严寒,倒是沿路遇见村镇,吴道庵命人买来许多生姜,晚间投宿,煮了大锅的姜汤,让每人都喝一碗。
路上泥泞不堪,有些地方更是结了冰,十分的难走,有时天黑竟还没有走到投宿之处,几人虽都是腹有诗书的举人,这会儿哪还有吟诗做对的闲情,都躲在车里,乔恒嫌一个人冷清,也上了郦君玉的车,拢着手跺脚道:“今年这叫什么鬼天气,进了八月还火伞高张热得死人,这才过了两个月就天寒地冻的了。”
“今年天气是不寻常,时晴时雨,忽冷忽热,咱们这样衣食无忧又有遮风挡雨的尚且如此,不敢想那些赤贫人家该当如何,若能卖儿鬻女还有一分活路,要是连儿女也没有,只怕熬不到明春了吧。”蒋仲仁忧心道。
郦君玉这几天和他一路,知道这不是强说愁。蒋仲仁自幼丧父,和寡母相依为命,靠祖上留下的几十亩地勉强度日,是真正下过地种过田的,相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书生,蒋仲仁深知民生艰难,百姓疾苦。他刚才所说的虽刺耳,但确是实情。贫苦人家遭逢灾荒,若能找一户好人家将子女买进去,给自己一条生路,也算是是给儿女一条生路,总好过易子而食,或者“抱子弃草间”,荣兰不就是这样来孟家的么。怕的是为了多买几个钱,将儿女买进不堪的去处。
乔恒认识蒋仲仁早,也知道他这性子,不过仍呛了他一句:“儿女生下来就是为卖钱的?”原本还想说真要是这样想,做爹娘就是禽兽不如了,谁知道人家买下他儿女干什么去。也是知道蒋仲仁性格清高刚正,才隐了后面这一句。
“不然还能怎么样,难不成一家人都饿死?”蒋仲仁梗着脖子道:“父要子亡,子不亡不孝,何况不过是买了他,要我说真是孝子就该自卖自身,免得父母为难。”
这话说的就不只是刺耳了,郦君玉冷然道:“‘父母生之,续莫大焉。’①若按少谦兄所说岂非有违圣人之言。”
乔恒也道:“我家上月刚买了个粗使丫头,听说六七岁大,不过花了一两银子,遇上灾年,价钱肯定更低。我就不知道靠这一两银子当爹娘的能多撑几天。”
“你当谁过日子都跟你一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衣裳非轻软不穿。贫苦人所求不过勉强活下去,有口吃的,管他是残羹冷饭还是树叶糟糠,只要能充饥,都能往肚子里咽。说到衣服,不知你们可曾留意过,十冬腊月了,多得是鹑衣百结,衣不蔽体的人。这样的人,有一两银子,或许就能挨过寒冬。”
一席话说得郦君玉和乔恒都不做声,过了一会儿乔恒才道:“撑过一年来年怎么办,难道再买一个子女?照这样说来生儿育女与养猪养羊何异,若果真如此岂非禽兽!”
“所以才说做儿女的当自卖自身。父母爱怜儿女,不忍骨肉分离的,当子女的何不行佣供母,如此父母并非不慈,儿女则为大孝,岂不是两全其美。”
“哈,果真那样,谁知道他是孝顺还是耐不住饥寒,不愿和他爹娘一起过苦日子的。”
乔恒反驳道。
“你当人都象你想的这样不堪吗!他是不是真孝,自有他自己他爹娘知道,管它旁人怎么看。”接连被驳斥,蒋仲仁不由的有几分恼火了。“总之这事全看他爹娘之前的教诲。”
“打小教儿女没饭吃就把自己卖了,换来钱给爹娘过日子,这样的父母论起狠心,和亲手买子女的比起来只怕也不遑多让。”乔恒冷冷道。
小小一辆马车里坐了三个人,本来就拥挤不堪,还有两人吵得沸反盈天,看蒋仲仁还要说话,郦君玉忙插言道“此事不能一概而论,天下固然有视子女为钱帛,不配为人父母者,认真论来卖儿鬻女绝大都是迫不得已,不说别人,我那小厮当初就是因她爹病重,才卖到我家,换银子给他爹治病的,只是后来他爹不久仍是病故了。我常想,会不会是重病之下骨肉分离反加重了他爹的病情,才导致药石罔效的?或者当初他就留在家里,至少他爹临终之前还能享几天天伦之乐。可真要是这么做,他爹不在了,他又会不会抱恨终身?会不会觉得是自己没有尽力?”
之前不论是乔恒还是蒋仲仁都只是泛泛之谈,蒋仲仁是家里没买过人,乔恒家虽买过人,不过都是粗使的下人,他跟前的小厮丫头全是家生子,所以两人都有点“纸上得来终觉浅”的意思,等郦君玉比出荣发的例子,对此才有真实之感。荣发活泼伶俐,这些日子乔恒等人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也熟了,忽听说这样讨喜的个孩子,竟也是从小就别离父母被卖了的,不免心里对他生出几分怜悯之情。而且听郦君玉一说,似乎怎么做都不对,真是左也为难,右也为难。这个例子太过活生生,乔恒与蒋仲仁一时间都有些低沉,再想这一路所见,各州县民生凋敝,心中不免越发怅然。
见他两人都不说话,郦君玉鼓气道:“与其追究是父母不慈或是子女不孝,倒不如想想因何天下不治,民不聊生。我等皆有功名在身,步入仕途指日可待,而今新皇改元,朝中新老交替,正是你我击楫中流,一展抱负,上佐明君,下安黎庶之时。”
“到底君玉看的明白,我两是流于口舌之争了。”乔恒呵呵一笑,接着道:“想我和少谦兄年纪加起来好有五十岁了,反被你这个毛头小子教训,老实说,你是不是二世为人啊。”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蒋仲仁笑着在乔恒肩膀上推了一把,道:“学无长幼,达者为先。远舟兄,郦贤弟,你二人博学多才,天赋过人,此去必定金榜题名,到时还请勿忘初心,清廉为官,为百姓谋福祉。”
郦君玉闻言假作惊诧道:“为何只是我二人,难道少谦兄要忘却初心吗?”
乔恒扑哧一声,指着郦君玉笑道:“你呀,才说你少年老成,这就淘气了。”
原想着路上走一个月,怎么着也到京城了,谁承想先是赶上雨雪,好容易等雪停了,眼看要进直隶地界,却遇上大军出征,被阻了两天,只得先到一个小村子找人家投宿。康信仁派来的家人都是路上行走惯了的,知道一户人家住不下他们这么多人,因此先寻里正,使了银钱,又把路引给他看了,再由里正引着分头住进几户人家。
郦君玉、吴道庵住的这家姓黄,家里人丁兴旺,老夫妇现有三儿二媳二女,底下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家里有五十亩地,在村子里至少是中等人家了。黄老汉听说他们是上京赶考的举人,忙不迭地腾了几间房出来,又让女媳置办饭食,吴、郦二人谢过。黄家的小孙子孙女见家里忽来了两个陌生人,人物、衣裳说不出的好看,都躲在门外,唆着手指探头朝里面打量,吴道庵忍不住对黄老汉道:“我看令孙面目黄瘦,头发枯黄,平日里可有痰厥惊风、喘咳痰鸣、饮食减少、吐泻发热、四时感冒等症?”
“令孙是谁?”黄老汉先给一个令孙弄糊涂,之后吴道庵一大串四字一句的话,越发听得黄老汉晕头转向,呆了半晌,问出这么一句。
正巧乔恒、蒋仲仁安顿好了,过来寻郦君玉,听了这一句,乔恒噗嗤一声就喷笑出来,蒋仲仁瞪他一眼,上前对黄老汉道:“老人家,您家孙子平时可是吃不下饭,吃上点就又拉又吐,还老爱伤风咳嗽。”
黄老汉这时候也琢磨明白吴道庵后面那串话,什么痰喘惊风,什么吐泻这不都说的是自己小孙子吗,再听蒋仲仁这么一说,一拍大腿道:“这位老爷,你可是神了,俺家小孙子可不就是你说的那样,他爹他娘都快愁死了,郎中也看过,药也没少吃,可他就老是这么个样子,你说可是急死人。”
吴道庵道:“老人家要是信我,我倒可以给令,呃,你孙子开服药。”
“信,信,怎么不信,你这一来,不用号脉也不用问俺,就把按孙子的病说的真真的,你就是天上的神仙啊。”
吴道庵写了方子,一边叫人把车上备用的药材拿来,命郦君玉照方抓了,对黄老汉道:“先去把这药煎了,晚饭后吃过,今晚会泻一两次,明日一早就该吵着要吃的了。”
一切果如吴道庵所说,黄老汉一家欢喜之余,待吴道庵、郦君玉越发殷勤。吴道庵笑道:“我这侄儿医术不下与我,只是年纪太小,怕你们不信他,其实他昨天抓药的时候,有两味药的份量并没按我方子上所写,而是略作添减,”说着看了郦君玉一眼——别以为你姑父老眼昏花,在我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我都看不见哦,看的郦君玉连连拱手求饶,吴道庵才笑道:“要不然这药也不会这么见效。我给你留下五天的药量,要是以后再有这样——君玉,你去拟一副方子来——你们就按方子抓药即可。”
一时郦君玉写好方子,黄老汉千恩万谢地收了。黄大娘端茶进来见了,向黄老汉嗔怪道:“还抱怨我拜菩萨的时候心不诚,怪我怎么把官兵拜来了,我说你个老背悔瞎胡说你还不信,这不菩萨把几位老爷送来了。要不是大军打这儿过,人家老爷能住到咱们家来?”
“爷们说话你混插什么嘴!”黄老汉给说的脸上挂不住,瞪着眼睛叱道。
黄大娘也不示弱,气鼓鼓的就要回嘴,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了,郦君玉忙道:“我看这大军好有两三万人,可是附近卫所冬日换防?”
谁知黄老汉先不答他,反冲黄大娘不耐烦道:“你傻愣在这儿干嘛。鸡喂了么,那两口猪要不要加食,说给老大媳妇,抓只鸡,午晌给老爷们加菜。”
吴道庵忙摇手说不用,黄老汉道:“老爷们别嫌弃家里没好东西。”又压低声音悄悄道:“那些官兵不是换防,是官府从别处调来打吹台山的。”
吹台山的名号郦君玉等早就知道,因它离进京的官道不远,康信仁怕出事,打听得格外仔细。据说先时一伙绿林占山为王,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官府没太当回事,倒是派了几次兵,结果嘛,呵呵,这不又派兵了。似乎官府越清剿,吹台山的草莽英雄越兴盛,尤其今年六月间,这伙人换了个叫做韦勇达的首领,这些日子招兵买马,气势越发壮大,当地州府眼见收拾不了,忙忙上报朝廷。
吴道庵奇道:“这里离吹台不远,我看却是宁静安详,鸡犬相闻,倒不像有土匪在左近的样子。”
蒋仲仁也道:“我听说吹台山上的贼寇时常下山抢劫,这一带人家连同来往客商都是他们下手的目标。”
黄老汉“嗐”一声:“这位老爷你看看,我们这样的人家他来抢能抢个什么,最多三石粮食两只鸡,还不够他麻烦一次的呢。人家抢的都是有钱人,有钱人他也挑,家里有人做官,或者仗着有钱不干好事的就抢,我们村有一家也有钱,那可是大好人,一直到现在都好好的。六月里山上还带下信来,让他不用怕,只要他老老实实地过活就不来抢他。”
“盗亦有道啊。”乔恒说道:“可是他们当强盗的不去抢劫,靠什么过日子?”
“那边山坳里有他好大一片地呢,原是段家的,都是上好的水田。他们不光有地还有人,结了寨子,有人投奔上山,年轻力壮的就去练武,年纪大的就种地,又不用交粮纳税,当然就够了。唉,我们不怕吹台山上的人,就怕到时候官兵败下来,那可是作孽呦,他可不管你是穷还是富,有什么抢什么,年初就有这么一次,亏我们村知道消息早,大伙把能拿的动的都带着,全躲起来了。那会儿那两口猪还小,老婆子和我那二小子一人抱一只,全家在后山一个石头洞里躲了两天,我家小孙子就是那回落下的病。再往前三十里是霍家庄,他们村好多户人家没来得及跑,可不是就被抢了,连黄花闺女都被糟蹋了几个。”黄老汉对官兵是满腹的怨气。
“苛政猛于虎,官兵猛于虎!”乔恒恨恨道。
郦君玉几人面面相觑,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人心向背,并不会因为你是官府、官军就无条件地为你唱赞歌。即使是草寇,哪怕只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到稍远一点的地方再去打家劫舍,那么这些草也会向着你说话。人,就是这么简单。
在村里又住一夜,给每家留了些银钱,郦君玉一行继续往京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