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城门外哀鸿满路
碧空如洗,风轻云淡,远处一只白鹤鸣叫一声穿云而去。京城外的官道上远远行来一队车队,赶车的车把式时不时将手中的长鞭往空中一挥,啪的一声清响,击破了旅途的寂寞。车中人听见声响,掀起车帘,正是千里迢迢自湖广赶来参加会试的郦君玉。
再一次远远看见京城巍峨的城垣,郦君玉不禁感慨良多。四年前离开这里时,自己还是闺中娇女,凡事皆有父母兄嫂可以依靠,而如今改为男装,今后路则全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出来了。
郦君玉打小在京里住了好有十年,乔恒等人是初次来,此时都忍不住惊叹起来:“京城果然和别处大不一样,只看着城墙就比别处高阔的不是一点,咱们武昌府也不是小地方了,那城墙跟这可是没法比。”
时过正午,大家下车打尖,听见乔恒这么说,郦君玉笑道:“城墙修成这样高厚可不单单只因是京城之故,再往前走上一百余里就是鞑靼人的地盘了。”
店小二见来人,忙迎出来把人往里让:“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说完在自己脸上假打一记耳光:“看我这嘴说的,都这个时辰了,您几位肯定是来住店的。”
蒋仲仁抬头看看天色:“现在什么时辰?刚交未时吧。我们去京城,这都看得见城墙了,吃完饭赶过去即可,不用住店。”
“这位老爷,要是小的没看错,您几位是来京城赶考的吧。”小二赔笑道:“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儿看着离城门近,也有二十几里的路程,走起来少说也得一个多时辰,照平时就够啦,可是自七月里流民聚过来多了,五城兵马司定下城门比平时早关半个时辰,现下是申时三刻关门,您几位怕是赶不过去啦。”
蒋仲仁不甘心:“若是赶不上,咱们到前面再找人家投宿就是了。”
“不是小的急着赚您的钱,”店小二打躬笑道:“这不是闹流民么,不太平。城门都早早关了,您就是现在过去,也没人敢留您的。”
吴道庵想一想对蒋仲仁道:“既然这么着,咱们就先在这儿住一夜。反正马上就到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乔恒也道:“就算这时候急急忙忙赶过去,进了城万一找不着住处也是麻烦,少谦兄?”
“都依你们吧。”既然大家都这么说,蒋仲仁也不再坚持。
“小哥,这流民是是怎么回事?”见气氛有些尴尬,郦君玉故意岔开话问店小二。
“这个呀,说来话长。”许是错过了饭点,客店里没有别的客人,店小二把几人让进来,提了壶斟上茶,一边说道:“前半年不是朝鲜入侵辽东吗,朝廷派皇甫敬接任辽东总督,谁知道皇甫敬刚去,不但他自家被朝鲜俘虏了去,还把大片的地都丢了,那些在辽东呆不下去的人只好逃出来,这一逃二逃的可不就逃到京城来了。咱们天子脚下肯定和别处不一样,虽说不让他们进城,到底早晚施两次粥,吃是吃不饱,可也不会饿死,这不,就越聚越多了。”
说话间,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手里拖着个四五岁的孩童,女的怀了还抱着一个婴儿,四人皆面黄肌瘦,衣裳单薄,却没有掩住地眼神的清亮。两个大人一进来就冲着郦君玉他们跪下磕头,口道:“老爷们行行好……”看他二人满面羞惭地谦辞卑语,显然不是以乞讨为业的人。
店小二不让他说完,就挥手道:“去去去,天天都来,客官看见你这腌臜样都没胃口吃饭了,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蒋仲仁拍案而起,对店小二怒道:“你这人好不讲道理,这么天寒地冻,他两个拖儿带女的,进来歇歇脚能碍着你什么。怕坏了你的生意?这时候又没有别人,我们却不嫌弃他们。”又转身对夫妇二人道:“快进来,外面冷,大人能忍,孩子怎么受得了。”说着伸手到袖内,掏出些银钱,要递给那男子。
“哎哎哎,别进来,”小二赶上去将人拦住,扭头对蒋仲仁痞痞地道:“这位爷,我看您是多虑了,这家人来这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不也受下来了。要我说啊,他们关外人耐冻,等您明年高中在替他们操心也不迟。”心想,一队人里就数他穿的寒酸,还当自个是个大人物了。
“你……”蒋仲仁给他挤兑的哑口无言。
“不是小的铁石心肠,您是不知道,这一天一天来的流民多了去了,要都跟您这样,小的这店里就没法站人啦。官府每天都施两次粥,饿不死他们的。再说了,您今天给了他,明天你一走,他一家还不是得这么着。”
店小二每天迎来送往,嘴皮子磨练的利索无比,兼之语调阴阳怪气,蒋仲仁一句话没说完,倒给他顶回来一大串。气的蒋仲仁想要撸袖子跟他挥拳头了,被郦君玉和乔恒一左一右拉住,跟随的小厮、家人等虽没有蒋家的人,见状也都同仇敌忾立起身,吴道庵等人也忙上来劝住蒋仲仁——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店小二虽算不上什么地头蛇,可他们不过是几个赶考的书生,就算带着人,总不好还没进京城先跟人打上一架吧。况且,店小二的话虽无情却不能说无理。
郦君玉见蒋仲仁被围住,自己抽身出来,走到那男子跟前,从荷包里倒出一把铜钱递给他:“我们今晚住这儿,行李还在外面车上,劳烦你跟着我的小厮搬进来。”又对小二道:“这家人我雇下了。那边桌上加一盘馒头,再加两个菜。”
店小二这才无话可说,只得照办。
男人跟着荣发出去拿行李,妇人带着两个孩子战战兢兢地蹭进来,怀中幼子尚在懵懂无知中,那个大孩子却紧紧贴在母亲身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众人。
苏宝成最是有眼色,跟小二要了忽茶:“嫂子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妇人刚坐下,忙站起来躬着腰谢过,取了杯子倒了两杯茶,把一杯推给大孩子。那孩子在外面冻了许久,忽被热气一腾,两条鼻涕直挂下来,看得小二直皱眉头,乔恒无奈道:“好吧好吧,这两杯子我也买下了。”
馒头才端出来,那孩子见了眼睛都放光,扑上去一手抓了一个就往嘴里塞。吴道庵看馒头上热腾腾的冒着气,忙道:“别急,看烫着了。”那孩子已经三口两口吃完一个。妇人把馒头掰成小块喂怀里的幼子,边对吴道庵道:“孩子没规矩,让老爷们见笑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觉诧异,如何一个乞讨的妇人说话这般彬彬有礼?有心问问她,又男女有别,不如一会儿等她男人进来再说。倒是吴道庵看着她的幼子问:“这孩子几个月了?”
“过了周岁了。”
……吴道庵一阵尴尬。
反是那妇人道:“可怜这孩子生下来不到半年就跟着俺们逃难,看着就象几个月大的,难怪老爷您会看错。”
“小哥你就放心好了,俺赵大别的没有,就是有一身的劲,这点东西对俺来说不算什么。”说话间,赵大肩膀上斜挂两个包袱,手里还抱着一个大书箱,大步流星地进来,荣发跟着在旁边小跑。
郦君玉让他搬行李,一则是要堵店小二的嘴,再一个也保存他的体面——当初康信仁对路飘云尚且是这样,何况一个大男人家有手有脚,就算一时为难,若有机会就该尽量自食其力,不然对嗟来之食习以为常,难道一辈子就带着孩子乞讨下去?想是这么想,看他瘦的连衣裳都架不住的样子,谁还会指望他下力气,不过是意思一下罢了,谁知他竟然这样实心,到让人对他刮目相看了。
“俺家孩儿他爹,别的没有,就是力气大,小时候还跟人学过两天拳脚,要不是这个,俺们一家也不能平安逃出来。”见众人脸上皆是讶然之色,赵大的媳妇解释道。
跟荣发送了行李回来,赵大谢过座,才坐下来拿了馒头吃,这时厨下做好了菜,小二端了菜给他送道桌上来,赵大扬一下手里的馒头道:“不敢再让老爷们破费,俺们有这个就够啦。”
“不值什么,你且用吧。就是孩子们刚才吃的太急,没吃上菜,再吃就怕肠胃受不住。”看见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的菜,吴道庵不得不出言提醒道。
赵大这才不在推辞,和他媳妇就着菜汤把馒头吃了。吴道庵一行人也用完饭,一边吃茶一边和他聊天,见他举止不俗,问起他是何方人士,因何流落等事。赵大道:“俺家原先住在辽东建州,家里日子还过得去。可惜朝鲜他个狗,哎呦……”显然桌子底下有人踩了他一脚,郦君玉等人见了皆不觉莞尔。
缓了缓,赵大接着说:“唉,朝鲜人一来,俺们的好日子就完了,家里的房子、地都扔了,万幸四口人到现在都还好好的,您们没见过,从辽东到京城,走不过来的多了去了,路边多少倒毙的尸首。好容易到了这儿,俺有劲,也会伺候庄家,原想着给人扛扛常工,一家人先落下脚再说,谁知道问了多少家,没一家人雇俺,城里又进不去,只好靠官府每天施的两次粥,再就是跟来往的大人老爷们要点吃的过活。”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有人感叹道。
乔恒忽想起一事:“这一路缺衣少食,又要防歹人行凶,你们带着两个孩子岂不是越发艰难?”
“俺和俺男人商议过了,只要还活着,俺们一家人就要在一处。”赵大媳妇听了乔恒的话,脸上现出警惕的神色,一手抱了幼子,一手又把大儿子紧紧揽在身边。
“嫂子误会了,在下只是随口一说,没别的意思。”乔恒尴尬道,说着还瞟了蒋仲仁一眼。
赵大先瞪他媳妇一眼,才道:“这位老爷说的也是,除过俺家,这一路上妻离子散的可是不少,有人嫌孩子累赘,唉,”赵大叹口气道:“现在又不比太平年月,哪有人家卖人啊,惨事不敢跟老爷们说,怕坏了老爷们的心情。”
“你们夫妻倒是……”蒋仲仁说不下去了。
反是赵大打起精神道:“多亏俺媳妇临出门收拾了点细软带着,加上俺学过拳脚,路上没受什么委屈。老爷们放心,能到京城天子脚下,都是命大的,有官府看着呢,没有什么惨得让人看不下去的事。”言外之意体弱多病或者原本就家境贫寒的人,多半已经死在半路上了。
众人一阵沉默,良久吴道庵才道:“我等只是前来赶考的举子,有心带着你一家,只是这城门没法进去,只好请你在这客栈中歇息一晚,暖暖身子。”
赵大笑道:“老爷们对俺一家已是天大的恩德,肚子里吃饱了,身上就暖和了,老爷的善心俺心领了。再说俺们有窝棚住,俺怕住了这儿,就住不惯窝棚了。”
乔恒叹道:“这正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道理。”
蒋仲仁也道:“想不到在下活了三十年,今日始见范文正公之遗风。”①
见赵大满脸的不明所以,郦君玉咳嗽一声,唤过小二去拿两张荷叶,将盘中的剩菜,馒头包了,
交予赵大道:“既如此,我等不好勉强。明日辰时,还请来帮忙装行李。”
有这件事,一行人不复初来时的兴致,用过宵夜,都早早睡下。第二日一早,赵大一人前来,吴道庵等人又送他一些银钱。
辰时动身,一路走来,离城墙越近,衣衫褴褛,面有饥色的流民越多,然而这么多人,却并不闻嘈杂之声,甚至于连孩童的啼哭都听不见,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茫然之色,正是这乌压压几万人的茫然,将天气晴好的近午时分浸染的阴气沉沉。
车夫地坐在车辕上,任由马儿一步一步顺着路往前走,车里的人掀开窗帘的一角,默默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小二说的一个时辰的路,郦君玉一行足足走了将近两个时辰,过了午时才来到了城门前。
一道城门如同天堑一般,将城里城外分为两个决然不同的世界。城外萧瑟肃杀、满目疮痍,城内却照旧是一派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
郦君玉一行或投亲友,或住会馆,相互告知住处就纷纷作别而去。吴道庵同郦君玉寻到花市街俞智文家,送上名帖说明来意,就有管事的家人笑眯眯地将二人请进去:“可真是巧了,我家员外□□叨说您二位这几天就该到了,吩咐小的出来看呢。”
郦君玉见俞智文家只是一座小小的黑油门,转过照壁进了里面,却是一个四进院落的宅院,可谓是深藏不露,别有洞天。院里栽种许多花木,因时令之故,只余空枝,唯有两棵柿子树上挂满了小灯笼似得柿子。正要再看,只见对面迎出来两人,一个是三十岁左右,身穿艾青色长衫,面色精明的壮年男子,另一位则是年过五旬,须发花白,面目和善的老者。只见那老者疾走笑道:“今儿早起树上的喜鹊叫个不住,我就说多半是你们要到了,怎么样被我说着了吧。”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他身边的男子说的。
“可是把你们盼来了,”那男子笑呵呵道:“你们是不知道,家父自从接了康世伯的信,就开始念叨。早早让人收拾出客房,被褥天天叫人晾晒,就等着你们了。”
不用说,那老者就是俞智文,壮年男子则是俞智文的长子俞峰了。
吴、郦二人忙紧走几步上前,彼此见过礼,俞家父子请二人入正厅奉茶。
俞智文本是荆州人事,虽久居京城,家乡还有亲族故旧,这次吴道庵同郦君玉上京城也捎带有俞家族人的信,这时先将信件交予俞智文,另有康信仁的书信也一同奉上。俞智文不忙看信,且向吴道庵二人询问家乡风貌,道:“我上次回去还是峰儿说亲的时候,算起来快有十年了,今儿听你们说说家乡事,就像是回去了一趟似得。”言罢长叹一声,无限怅然。
吴道庵是湖广人不假,自幼生长在武昌府,可是从来没去过荆州的,听了俞智文的话,轻轻看了郦君玉一眼:你不是才跟你义父去过一次荆州吗。郦君玉会意,接过话头,他虽没在荆州住几天,好在去过玄女观,那玄女观在荆州可谓是久负盛名,想必俞智文也曾去过,以此为话题,先说观中殿阁楼宇再说观主道童,郦君玉说一件,俞智文就将自己映像中的与他印证:“你见到的这位观主是新任的,想不到黄老观主前些年也飞升了。诶,三清殿前那两颗柏树还在吗?”
“在。那柏树青郁苍翠,三四个人都抱不过来,栽下该有几十年了吧。”
“不止,我小的时候侍奉先祖母去观中上香,听她老人家说她小的时候那树就在那了。玄女观是出家人修行的地方,钟灵毓秀,柏树沾染灵气,自然不一样。”
“是,世伯所言有理。”
一老一少相谈甚欢,时光就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中过去,直到家人来请用饭,俞智文才抬头看了看窗外:“都这个时辰了。可是我犯糊涂,让你们饿着肚子陪我说闲话。来来来,先吃饭,吃完饭叫峰儿带你们去房里看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只管说出来,”还特地郦君玉道:“我和你义父乃是总角之交,到了我这里千万不要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