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中元节过后,清早的空气微凉,几个月没有一滴雨水,凉意中透着干燥,闭着眼睛会仿若身处大漠之中一般。
前些时日封邑美送来一个鸟笼,此时挂在苏欢引床前的屏风上,里面两只白腹幽鹛刚刚学会欢叫,此时唧唧啾啾吵个没完。
艾家药铺就快开张,穆羽前日起跟着李伯去进药材,恰巧有这两只鸟作伴,才缓解了她些许相思之苦。
苏欢引忽然笑了一下。
鸟儿才送过来时,怕挂在窗边被那帮丫头看见了又在肚子里憋着坏,就挂在了屏风后面。
“哎?丑东西,你养鸡了?”那日君临风进门听到叫声,忍不住开口问道。
苏欢引给他一个白眼,“谁家鸡挂起来养,鸟,是鸟好么?”
“我怎么听着就是鸡叫。”循声走到屏风后面,逗弄两下,他回身说:“你人丑也就罢了,养只鸟也和旁人的不一样,又丑又不会叫,实在不是什么好鸟!”
苏欢引摸摸脸蛋,丑怎么了,俗话说人丑是非多,不丑怎么拥有璀璨人生。
“哼,怎么不丑瞎你!”
和艾草比起来,苏欢引的确丑了很多。论样貌,比家世,艾草哪一样都甩出她好几条大街去,苏欢引纳闷,穆羽究竟看中了自己哪一点?
也许他的审美有些跑偏。
冯妈过来交待大家今日打扫绣室,之后把前几日吩咐绣女们做的“腰上黄”绣样收走,说是拿去给主人家定夺。
苏欢引自己一间绣室,平时看着风光,打扫起来可真是“疯”了。
不多时,那边干完活的麦苗神神秘秘地来寻她。
“欢引姐,我和你说啊……”麦苗压低了声音,“我听说那个‘腰上黄’是要绣给永宁公主的!”
永宁公主,年仅十二,皇上皇后的嫡五女,身上四个嫡皇子,唯她一女,自是金枝玉叶,受尽宠爱。
苏欢引此时化身抹布女,一手一块带着破洞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窗台,“啊?你怎知道?”
“宫里派人来的时候,和冯妈说话,心儿和凝春不小心偷听到了。”
三日前,绣坊花厅之中,冯妈坐在侧位,主位上一个慈眉善目的妇人端坐于上,看打扮就是宫里出来的。
“冯妈,这宫里的活儿,公主都看不上,文贤妃让我来你这里试试,你就多费心了!”霜练姑姑一张口,声音绵软又浑厚,听得人心里十分舒畅。
“姑姑这是说哪里的话,永宁公主若是能瞧上咱们的,那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宫里的都看不上,这公主也够挑剔了,冯妈心里没谱,嘴上却得可劲儿地奉承。
“只是不知,公主有些什么喜好?”
“公主不喜欢太深沉的颜色,不喜欢猫儿,还有就是……不喜欢读书……咳咳!”
霜练姑姑也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几下给自己掩饰,“至于喜欢的吗,这个……我着实是不甚清楚!”
冯妈一怔,身边的姑姑都不知道公主喜好什么,这是怎样一个乖张的公主!
屋里二人谈论得热闹,没注意门外窗下蹲着两个人影。
凝春和心儿从茅房回来路过花厅,耳尖的心儿听到了“公主”二字,马上拉着凝春蹲下身来。
不多时,她用刚擦过屁股还没来得及洗过的手捂着凝春张大的嘴,把她扯到大门外。
“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和谁也不准提起!”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中却满是不可理喻的严厉。
“为何?”凝春不解。
心儿用手指点着凝春的头,点得她如同一个拨浪鼓。
“你是不是傻,是不是傻?万一被冯妈知道我们趴窗根,罚你月俸是小事,赶出绣坊你哭都来不及!”
不多时,送走了姑姑的冯妈过来交待大家做绣样,却隐瞒了小公主的真实身份。
“选中谁了,谁受累,也没有多余的工钱给,我是不趟这浑水!”
心儿懒洋洋慢洋洋这一提醒,大家纷纷应和!
最可笑的是凝春那个二百五也跟着频频点头,并且发自肺腑。
讲到这里,麦苗忽然憋住笑,声音颤抖着说:“噗……凝春怎么混进绣坊的,我一直觉得她就是脑子不够运气来凑,但这次运气来得慢了点,脑子就出事了……”
原来,凝春昨夜似乎是没做什么好梦,一早起来就浑浑噩噩的,她年龄最大,吃过早饭大家把绣样都交到了她手里。
“哎,可怜的心儿……”她忽然叹了一声,“她就是百般不愿,永宁公主的围腹,我看还是得她来做!”一件件看过了大家的绣样,她坐在那里自言自语。
“什么?永宁公主!”
奔了过去,大家看到了心儿绣的那幅美人香草,一针一线都精细到了极致!
接下来的事,麦苗不说,苏欢引也能猜到。
回头望去,心儿和恬儿落寞地坐在树下,时不时剜一眼那个代号没脑子的人,剩下的丫头们都在房前打打闹闹,没有一个人去看那姐俩一眼。
*
而此时城外的长街上烟尘飞扬,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长日无雨,路旁的花草树木都染上了厚厚的尘土,马蹄车辕所到之处,新灰旧尘驳杂交错,一副衰败的景象。
车夫后背挺直,抱着鞭子作朝天一炷香,间或甩两下,并不真正打在马儿身上,只是“啪啪”几声在空气中作响。
车厢内,钟青山紧紧抱着老伴儿,一床薄被盖在二人身上,脚下塞满了包袱。
“宝珠娘,这就进城了,你再忍忍!”他怀里的宝珠娘眉头紧锁,双目紧闭,蜡黄的脸布满皱纹,比苏白百日那天苍老了许多。
马车继续颠簸着,终于在上了一个急坡后,停在了苏欢引家门口。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后,苏向南出来了,“爹,娘,你们怎么来了?”他惊奇地问道。
把二老暂时安置在了大屋的床上,钟宝珠一看她娘那幅模样就前仰后合痛哭起来,“爹,我娘,这是怎么了?”
“在家请了郎中看,说是得了膈食病,家里钱都拿来治病,还是一点起色也没有……”钟青山闷着头,唉声叹气。
“那我哥呢,我哥咋说?”钟宝珠看她娘肚子胀的像个大笸箩,心疼得不行。
“你哥,碍着你嫂子,也拿不出钱来……”他那窝囊儿子,等于是给外人养的了。
“接连几月不下一滴雨,吃的喝的价钱翻了不知道有多少倍,本来就没钱,现在你娘又得了这怪病,这不,实在是不成,我卖了房子,给你哥分了一半,剩下的带过来了,看看艾郎中能把你娘治好不?”
这下钟宝珠傻了眼,卖了房子,岂不是没有住处了吗?
“我哥嫂呢,宅子没了他们住哪里?”
“我们商量好了,你哥嫂回她娘家去,我们就在你这里依靠一下,宝珠,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呀!”说着,钟青山眼里泛起了红。
钟宝珠这下可不乐意了,感情是人家爷俩儿都商量完了,只是来知会她一下:我们以后要住你家里了!
这都是哪儿来的自信!
父子之情,兄妹之情可就在这“商量”之间,背弃绝离,两恨交集!
钟宝珠刚想发作,就听她娘“哎呦”着□□了两声,一张嘴吐了几口酸水出来。
看看爹娘鬓边被岁月催生的白发,钟宝珠心软了下来,赶忙让苏向南去艾家请了郎中过来。
苏欢引下午在院中就隐隐听到隔壁自家院墙里,有苏白姥爷的声音传来。她还暗自疑惑,这个时辰,他们来做什么?
等晚饭后回到家里一看,她的身子便抖成了一团。
柜子里仅有的几件衣服已经被包好了扔在水硙之上,苏白姥姥躺在自己的床上,二人带来的包袱打开来,铺散了一桌子。
苏向南见苏欢引回来,转身进屋,接过钟宝珠手中的苏白,再未出门。
苏欢引一个人在院中站着,忽然想到床洞中的宝贝,三步并作两脚进了屋。
苏白姥姥刚喝过了药,这时正咬着牙关,紧闭着双眼打着颤。
苏欢引麻利地把东西取出来,刚放进一块帕子里包好,就听见大屋的门响,出去一看,是钟宝珠出来了。
“欢引,家里这情形你也看到了,姥姥生了重病,那边家里房子也卖了……”虽说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说到这里她还是打了个喯儿。
苏欢引冷冷看着钟宝珠。
几近两年的相处,却终归是日久薄情!
眼前的钟宝珠,完全揭去了人前虚伪的外衣,一张红口,一嘴白牙,“……早晚都要嫁人,迟早都得离家,不如就住进绣坊,也好先适应一下离开父母的日子!”
这两年她心里已经结痂的暗伤,疯狂滋长,长到重新撕开了口子,鲜血不停涌出!
苏欢引瑟瑟发抖,一张嘴,牙齿都直往一起扣,“我爹,不出来送送我吗?”
“送什么,又不是出门子!这几个包袱你一手就拿起来了,出了这院儿进那院儿,不等你爹出来,你都到了!”
苏欢引看看紧闭的大屋房门,里面燃着油灯,爹抱着苏白影子映在窗上,他听得见院中的对话,却只是来回踱步像个局外人,丝毫没有要见她一面的样子。
她心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也不过都是瞎想。
拿起包裹,她轻轻转身,就像一片秋叶,淡对离合悲欢,静静离开了树枝。
更鼓声传来,已是二更,笼中的两只白腹幽鹛也好像是睡了,一声不啼。
床前燃着灯,苏欢引还在独自咀嚼着方才悬在眼前的那一幕。
这个家,纵使她再难舍,如今也该忘记了吧!
“哒哒,哒哒!”连着两遍叩门声响起,院中的白月光倾泻下来,冷俊的男子负手而立。
他眉眼微蹙,双唇紧闭,月牙云锦青白长衫在月光下泛着柔光,犹如仙人下凡间。
“君大哥!”
苏欢引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他!
默不作声地进了屋,君临风随手关上了门,软底青梅靴踩出沙沙的声音,几个跨步,转到屏风后面,“噗”,轻轻一口吹灭了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