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月底,秋无际,霜浓叶黄,晌午冯妈给大家发了月俸,特许大家下午可以出去游玩一番。
麦苗这个月多得了些工钱,央求苏欢引同去采买桂花糖,一大串铜钱塞在本就圆滚滚的腹部,更添几分莫名的喜感。
苏欢引有心却无力。
再隔两天就是给永宁公主交围腹的日子,手上的活儿没做完,真心想让麦苗等等她,又怕自己做了时间流氓遥遥无期,因而拿出了些铜板塞到麦苗白胖的小手里,告诉她给自己买几块回来。
“好可惜呀……咦,欢引姐,怎么这次绣了这么久还没绣好么?”以苏欢引的手速,早就该做好了呀!
“嗯,绣得细致些,还差一点儿。”
“咦?欢引姐,我发现……你似乎标致了些,可是哪里好看了,我又说不出来!”
麦苗接过铜板,嘟着嘴反复思考着,末了一步三回头地和绣女们一起出门,嘴里还一直说着,“哪里呢,哪里呢……”
苏欢引的确是俊俏了许多。
衙门又没规定胖了要交税,来绣坊一个半月有余,每天吃喝不愁,又不用再看钟宝珠脸上的五颜六色,竟长胖了许多,就连工衣穿在身上都觉得紧了些。
脸上芸黄之色也已褪去变得白皙透亮,原来凹陷的脸颊至少添了半两肉,笑起来鼓鼓的让人心生欢喜。
打发了麦苗,苏欢引回到绣室从床下掏出来一个已经绣好的围腹。
围腹之上绣的是一小只雪白的兔子,这兔子的样子有些奇怪,是从前娘亲经常画给她看的,一只微笑的兔子。
兔子毛色艾白,毛发丝丝分明,红彤彤的兔眼闪着光,灵动得像是活的一样。
苏欢引的手抚了上去,皇家,究竟有多么奢侈,里面的人又过着怎样奢靡的日子。
说白了只是个护肚脐的肚兜,却也要用红宝石来做兔眼镶上去。
但愿永宁公主不要趴着睡,万一硌到了,想想都疼。
欣赏片刻,她细心地叠好重新放到了床下,复又坐到了绣桌之前,拿起的,还是一个围腹?
同样的质地,同样的图案!只是兔眼不再是宝石,而是红色的八彩丝线。
苏欢引嘴角留笑,手指翻飞,一刻不停!
“欢引!欢引!苏欢引……”
院中有女人扯着嗓子在喊,她侧耳倾听,似乎是钟宝珠的声音。
推门而出,院中站的可不正是那与她恩断义绝的二娘,那个自从被赶出来就没再见到过的二娘。
“二娘来了。”
苏欢引身子未动叫了一声,并没有把钟宝珠让到房里。
“嗯!”钟宝珠嘴上应着,眼里也忙活着打量了一圈。
君少爷还真是有钱,以前院子里破落的样子已经荡然无存,收拾得竟像是个富家的小别院一般。
“欢引,娘来看看你。”她捏着嗓子,堆了一脸的笑,故意把“娘”这个字说得重重的。
苏欢引可不信这话,今儿是月末,晌午发工钱的时候,绣女们的欢呼声震天响,她不信钟宝珠听不见!
“谢谢二娘,我很好!”苏欢引冷冷地说道。
自那晚被赶出来,她日日劝慰自己打心里舍弃了那个没有人味儿的家,甚至包括自己那个无情的爹!
钟宝珠耐着性子看了看苏欢引,是啊,她看起来是很好。
胖了,也美了。
可是苏欢引好了,钟宝珠却是放屁砸了脚后跟,太不好了。如今家事都落到她一人肩上,她竟不知道,一个家里竟然有这么多活要做。
洗衣做饭,打扫浇菜,虽然有苏向南的帮忙,她还是累得腰酸背痛,每晚都要拽了猫尾巴才能上炕。
“嗯,欢引,是不是发了工钱啊?”她小心翼翼地单刀直入。
果不其然。
苏欢引哑然失笑,自己还真是了解她的后娘!
“不错,发了,这个月不但发了很多工钱,还得了许多赏赐!”
苏欢引的话就像把刀,一下一下剜在钟宝珠身上一样,凌迟之痛啊!
宝珠娘的病好不容易好了起来,可是苏向南挣不来一分钱,米价粮价又涨的吓人,这样下去,她爹卖房子得来的那几个钱,不到一年就得败光。
“欢引,俗话说一日不作,百日不食,你爹现在是一分钱也挣不来,这个家,就要揭不开锅了!”
钟宝珠心里悔得不轻,赶走了这个闺女,自己这不就是恨虱子烧棉被,得不偿失吗?
苏欢引心里波浪翻滚,血气憋在胸口,喉头腥甜腥甜的,她猛地张口,一阵咯咯甜笑出口。
“哦!所以呢?”
仅仅是一个院落的距离,她就从黎明启程日暮归家陷入到傍人篱落的境地,虽说那个家不暖也不好,但那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啊!
“所以……”钟宝珠被她笑的一愣,心口一头老驴乱撞,撞的完全乱了套。
“所以,我们还是一家人啊,你不能眼看着我们饿死不是吗?”
“一家人?我以为,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才是二娘所希望的!”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苏欢引的心乱成一团。
自她从家中出来,爹没过来看过她一次,钟宝珠此番,如若不是为了要钱,也恨不得她就是个陌上人,赶快自生自灭了吧!
“这话怎么说的?路遇滴水之恩,也当涌泉相报!你就是不看我,也该想想你爹,他生养你一回,你就什么报答都没有吗?”钟宝珠的轻薄莲花,哪里会有吃瘪的时候。
苏欢引真想把钟宝珠领到茅厕让她吃口屎冷静反省一下。
“报答?”她眼中开始渗出眼泪,“我报答得还不够吗?”
“若说报答,我爹又是怎么报答我娘的!房子是我娘挣下的,他花的钱是我娘挣下的,连我爹拿去给你的聘礼也是我娘挣下的!然后呢,你们怎么报答我娘的?”
她眼中的泪扑簌着落下,伸手抹了一把,抬头使劲压了压眼泪,敛神收性道:“你们把她的女儿当丫头使唤也就罢了,最后还把她赶了出来!这就是你们的报答!”
钟宝珠被她呛得哑口无言,一张脸红了白,白了青。
尴尬地站了半晌,她冷了一张脸,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所以,你不预备拿钱给我了,是吗?”
苏欢引的声音比她还冷:“是!”
猝不及防地,钟宝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眼中没有泪,听着却依然那么瘆人!
“薄心肠的闺女啊,见死不救的闺女啊,人人都说我好心肠,舍不得你嫁给了贾婆子家,我这么护着你,就换来你对这一家人的不闻不问啊……”
苏欢引皱了皱眉,怎么说钟宝珠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怎的转眼就市井泼妇上身了呢?
可任她怎么哭闹,苏欢引就是不理她,左右院子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她们二人,她就不信钟宝珠能连着哭几个时辰,哭到她们回来为止!
果然,钟宝珠干嚎了几声,嚎到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眼睛也不是眼睛之时,也没见有人出来看热闹。
长了五官哭毁了三官的大脸扭曲半晌,再看看苏欢引一副不闻不问的模样,只好起身扑了扑衣服,骂骂咧咧地走了。
不多时,就听到她在隔壁院里和欢引她爹又撒起了泼。
苏欢引先是在心里狠狠地同情了她爹一番,又想到自己委屈多年终于得以一吐为快,眼泪便似一串骊珠般,不停歇地落了下来。
“咯吱!”身后的门响了一声,她猛地回头,冯妈的屋门口,站着冯妈和君临风!
她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体还不止地抽噎着。
风吹凄泪,美人心碎!
方才她与钟宝珠争执,君临风几次想冲出来解围,都被冯妈按住了,“她总要自己长大,不是吗?”
肮脏的尘世,如果一味退让,只能让自己活得憋气窝火,而苏欢引她有善良的本质,也有自励的一面,她温和,也不失倔强,她可爱,却也能激发出冷酷!
在冯妈心里,这是一个可以代替自己管理绣坊的好苗子!
君临风嘴唇发白,额上的青筋暴起。
苏欢引小小的身子站在大大的院落里,背后已经光秃的树枝衬得此景更加地凄凉。
跨步上前,两手一捞,君临风就把她抱了起来,转身进了她的绣室,单脚一钩关上了门。
冯妈看临风的衣袂翻飞,像端着一盘珠宝一般小心翼翼,最后关门的“哐啷”一声之中,冯妈叹了口气,“孽缘!”
苏欢引稀里糊涂之中腾空而起,随后她的脸触到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热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像小时候扎在娘亲的怀里睡觉一样。
她把头往那个怀抱里又蹭了蹭,引得君临风一阵难耐。
轻轻把她放在床上,她睁开了眼,像不认识他一般,紧盯着看了半天,口里吐出来两个字:“妖孽!”
“什么,妖孽?”
他一愣,这话从何说起?
“对,你是哪里来的妖孽,你是我娘么?你用什么法子蛊惑了我?”
她喝醉了般空洞着眼神喃喃自语,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和哽咽,听得他肝颤。
强忍着要吃掉她的冲动,他一咬牙又把她抱在了怀里,她还是那么小,只是身上仿佛多了些肉,柔软了许多。
片刻功夫,怀里的呼吸变得均匀,君临风低头一看,苏欢引已经在他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