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虽说是难得的假日，但由于生物钟孜孜不倦的工作，高小庄还是起了个大早。
她迷迷糊糊洗漱完毕，把冰箱里的面包拿出来，又去门口取了牛奶——长高大业一刻都不能耽搁——然后打开电脑进入某个常用网站，发现唯一关注的博主这周更新了好几个新课题，这才彻底清醒过来，高小庄快乐地捞来纸笔，窝在椅子里同时享用早餐和精神食粮。
笔记做到第二页，主卧那边才有了动静。先是拖鞋走动的声音，然后洗手间里悉悉簌簌的响了一阵，安静了。
不一会儿，门被轻轻敲响两下，一个眯着眼睛满脸胡渣的中年男人推开门，探了半张脸进来。
“小庄，冰箱里的面包吃完了？”
“……嗯，”高小庄还没从上一个解题步骤中挣扎出来，慢了半拍才指指桌边的袋子，“还有点渣渣，你要吗？”
“为什么？不可以！爸爸很伤心！”中年大叔——高小庄无用的老父亲，熟练地控诉着。
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8点，高小庄知道这一趟非跑不可了。她无奈地叹气，同时快速拖动视频进度条，确认自己的设想没有错误之后，恋恋不舍地提前结束了今日份快乐时光。
“妈妈这周还不回来？”她起身收拾桌面的空袋和瓶子，问道。
“对。说是实验遇到瓶颈了。”
“好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呢。“高小庄放下垃圾桶喃喃自语。
正准备离开的爸爸闻言笑了起来：“放心吧，我每天打电话查岗，听说是宝贝女儿的要求，她肯定得吃啊！”
“……真的吗？”
高小庄狐疑，不是她不信，只是高妈妈前科累累劣迹斑斑，即使在科研所内部，其认真负责的“工作狂”名号也是数一数二的。曾呆在家里写论文一天不挪位，饭送到身边都能忘记，令人不得不怀疑她乖乖按时吃饭的可能性。
老爸肯定地点头：“真的！她专门设好了闹钟！我偷偷买通了实习生给我发照片打卡，确认无误！”
“……闹钟？”高小庄心里突然出现奇怪的预感，正在扎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同时桌上的手机响起了熟悉的音乐，呜呜地开始震动。
她先是反射性地扑过去，按下了“稍后再响”的图标，然后才意识到这是个什么定时。
程瀚规定的，每周六早上八点，高小庄和妈妈的亲子电话时间。
哦，高小庄想着，看来爸爸还得饿会儿。
别家的小朋友，跟妈妈打电话是个什么样的感觉？
高小庄曾经问过一些人，其中最多的回答是“普通”。可惜这个答案对高小庄来说，相当于无解——因为“普通”的另一个名字叫“常见“，而高小庄和妈妈之间，没有实际作用的联系，是不常见的。
妈妈总是很忙，年轻的时候还要忙好几倍。好不容易等到时间稍稍充裕，又轮到高小庄自己忙着补习和考试了。
还好有老爸当初放弃事业留在家里，否则高小庄可能得喝风长大——虽然老爸并不太靠谱，高小庄不仅得早早学会了自己做饭，还莫名养成了如今沉稳耐心的……家长气质。
缺乏时间经营母女关系的结果，就是高小庄和妈妈即使处在同一个空间里面，即使两人都很努力，交流的话题也寥寥可数——大方向无外乎今天的饭菜、学校的作业和爸爸的糗事。
但妈妈对食物毫无欣赏能力，学校的作业又永远太少太简单，老爸总是犯同样的错误宛如中邪……周而复始，两人都很心累。
高小庄升入高二后学业繁忙，妈妈也开始着手新的研究项目，经常外出出差学习，两人之间的联系又淡了不少。本以为这种冷淡又稳定的关系会一直持续下去，结果上学期的期末考，程瀚冷不防地要跟她打赌。
“这次数学单科我也拿第一的话，你就得答应我一个要求。”高小庄还记得那是在考试前一天，程瀚突发奇想，拉她一起跑到楼下喂野猫，她装了小半碗猫粮后躲起来，眼巴巴地期待了半天，没等到一只猫，却等到了旁边人轻轻撞她的肩膀，神神秘秘地对她说。
程瀚的数学成绩忽上忽下实在太揪心，高小庄有心鼓励他，于是满口答应了，内心极其担心她即将到来的压岁钱。
后来，期末排名出来了，程瀚露出邪恶的笑容要求她……每周跟她妈打一次电话。
高小庄真诚申请上贡压岁钱，被无情驳回。
“你做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处呢！”她奋力抗争。
程瀚从容不迫地堵上单边耳朵：“我不是在跟你商量，再吵每周打两次，over。”
“……呜。”
好气，但是只能憋着。于是寒假之后，高小庄定了个闹钟坚持打电话了。
第一次打电话别提多尴尬了，毕竟是两个当面都只能一起看书的人啊！高小庄都不记得是第几秒挂掉的。但是找到话题之后，后面几次就顺利多了，被程瀚嘲笑像一只终于敢探头的乌龟……可这一次，时隔一个考试周没联系，乌龟又一次缩进了壳里。
高小庄几乎是窒息着一下一下拨着妈妈的号码，中途还退出了拨打界面几次，磕磕绊绊打出去已经是三分钟之后了。
“嘟……”彩铃这种东西对妈妈来说是无须存在的事物，高小庄亦然。但自从开始电话作业后，她就开始动摇——也许一首欢快的歌会比这个炸/弹倒计时似的提示音好得多？
“嘟……”
还没有接，是这么早就开始忙了吗？高小庄慌张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失望。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挂电话的时候，听筒那头突然传来一声犹豫的：“……喂？”
“？！”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高小庄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小庄，是你吗？”
“是我！我是小庄。”
“……早安，小庄，你今天没有上学吗？”
“早安，妈妈，因为高考我们休息两天。妈妈现在开始工作了吗？”
“还没有，还有点材料没有送到，今天会晚点开始。”
“这样啊……”
“嗯……”
“……”意料之中的沉默，看不到对方表情的对话无端地让人紧张。
高小庄灵机一动，故意问道：“妈妈吃早餐了吗？”
果然妈妈笑了起来：“吃了！每天被你们父女俩催，我连梦里都在吃早餐了……”
两人都笑开，高小庄的心也跟着轻松了些。
“这次回去我打算带点这边的特产，小庄想要什么？”妈妈也似乎放松下来，自然地问道。
高小庄还没来得及想，就听到那边紧接着说道：
“水果好像很不错的样子，芒果，荔枝，榴莲……想要什么？还是全部都带一点？”
“啊……”高小庄听着一串水果名有点慌，卡了一秒才回答：“……好呀，我都很喜欢。”
回应却迟迟没有到来，高小庄心里咯噔一下。
“……我才想起来。”过了一会儿，妈妈变轻变慢的声音才从话筒传来，“小庄对芒果过敏呢。”
刚刚应该自然一点的！高小庄失望于自己的笨拙，尝试亡羊补牢：“啊！对哦，我自己都忘记啦！不过爸爸喜欢吃嘛！他每天忙网店到半夜，肚子饿的时候……”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高小庄一下子卡壳了，她拿着手机愣愣地听着。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都能忘记……明明我是应该照顾你的人，却总是被你照顾和迁就，对不起。”
妈妈的声音又低又轻，应该是找到了什么安静的地方蹲了下来，她难过的时候总是会这样。
“我一直很想补偿你，但是回过神的功夫，你都已经长大了，又懂事又优秀……我还什么都没有给过你，你最需要我的时光就一去不复返了。”
“不是……”从未见过妈妈如此，高小庄不知所措，只能无力地反驳：“不是这样的……”
“……现在你长大了，独立又善良，能努力理解妈妈，但是小时候……小时候的你，过得很辛苦吧。”
高小庄一时语塞。
说没有肯定是假的。
幼时的高小庄，曾经无数遍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我的妈妈总是不在身边？是不是我不够乖，所以才没有睡前故事，好看的便当，和洁白如新的校服？
曾经面对调皮小朋友“你没有妈妈”的起哄，想要反驳却先流下眼泪的画面至今还残留在记忆深处，被妈妈的一句问话唤醒，变得无比清晰。
但是如今再想起这一切，她却没有一丝的苦楚，记忆里的自己哭得那么厉害，她却只能感觉到怀念，仿佛被一层铠甲牢牢地护着，把这份酸涩隔绝在外。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在当年的自己被议论的黑雾压迫得抬不起头的时候，一个勇敢的小胖子赶走了所有嘲笑的声音，并用无比坚定的口气大吼：
“高小庄的妈妈是一个大科学家，她做你们永远做不了的工作，读你们永远看不懂的书，比你们所有人的妈妈都要厉害！”
“等着瞧吧！——高小庄她，也一定会成为比你们都厉害的人！”
——那一刻一定全世界的雨都停了，小小的高小庄抬头看到的，再也不是蒙着黑雾的阴森天空，而是世界第一的笑容。
而那份笑容，时至今日，依然给她源源不断的勇气，让不善表达的她，对着电话轻声回应：
“我……没有觉得不幸哦。妈妈，即使是在还不能理解您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讨厌过你一秒。”
妈妈没有回应，但是高小庄知道她在听。
“妈妈，我的生命，一定是从您生下我那天开始的。但是我的‘人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到底现在是否已经开始，我还完全不知道。”
“但是如果……如果我知道哪条路是我要走的，那么我希望所有人都来支持我的选择——不因为我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而劝我放弃……“
她努力组织着语言，慢慢地说道：“因为家人应该是人生的伙伴，而不是负累。”
“到那个时候，我猜我会尽全力顾全一切，但是肯定做不到比妈妈更好，你工作之外的时间全都花在家里，记得我和爸爸所有爱吃的东西，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的生日，烦恼和脾气从来都自己消化……妈妈为我们做的事情，比你自己想象中多很多哦。”
“曾经确实有过不理解的时候，也看不到妈妈的努力和付出，但是……想明白的时候，就好像世界突然被照亮了，一下能看到很多以前没有留意的东西。”
”现在我可以自豪地对别人说，我的妈妈，不只是我的妈妈而已，妈妈是一个独立的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她爱我，我也会永远爱她——”
“——我和爸爸永远为她感觉自豪，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本来是打算安慰的，结果惹妈妈大哭了。
高小庄不知如何是好，隔着电话耐心地哄着，直到那边来人通知妈妈材料送到了，她才抽噎着保证自己一定早点回家，这才挂了电话。
还是第一次跟妈妈说这么长的心里话，高小庄还沉浸在一种奇异的情绪里不能自拔。
刚刚那番话是她17年的生命中唯一一次超常发挥，恢复原形的她依然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理科生，压根找不到形容词描述这种软绵绵的感觉，只知道心里异常轻松满足。
现在非常想要记录点什么！她低头刚刚打开备忘录，通知栏就跳出了一个未读消息，来自于刚才的回忆中，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复杂的情绪又一次涌上心头，她点开消息。
CH：“包子豆浆油条。“
……
高小庄把手机摔到了床上。
吃这么多干什么？没用！她恨恨地小声骂道：
“你胖了也没法像从前一样可爱！你现在如果胖了，就只是从讨厌的瘦子变成了讨厌的胖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