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托月事的福,无花大半夜的享受了一回主子待遇。
此时天色鸦黑,黯月沉沉,怀月楼内却灯火煌煌,人烟熙攘。重光阁闯入刺客的消息不胫而走,平管事连夜赶来向容欢请罪。
无花整个人心灰意冷地瘫在浴桶里,半晌未动。
直到外头有人扣门,询问她是否需要人侍候,无花才禁不住蹙起眉,冷声回不用。
随手翻了翻方才送来的崭新衣裳,如出一辙的藏青色家奴服,中间还夹了一叠月事带……
无花按住疼痛的额角,只觉得那处的旧伤隐隐复发。
待人声散去,无花这才慢吞吞穿好衣裳,磨磨蹭蹭挪到书房。
此处是容欢平日看书和做机关模子的地方。布置一览无余,各式各样的箭弩矢机括七零八落地分散在各处,书桌上被砚台压着的一叠画纸无人收拾,凉风吹过如堆雪般扬起一角。画桥相思屏上好的笔墨溶入清凉的月辉,宛如幽幽浮动的夏夜幻影。
容欢原本姿态闲适地坐在太师椅上,以手支颔,另一只手漫不经心扯着绿萝的叶子,望着窗外的一弯新月,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无花的到来,他僵硬收回手,视线在她四周飘忽,语气颇有几许不自然:“你是女子。”
无花自然知晓他心里头存了膈应,毕竟最初为了探她底细,他可是舍得下本让她更衣侍奉,甚至还让她看光了身子的!
无花想起这些事,当下也有几分窘迫,干干地“唔”了一声,便不再多解释。
容欢拢了拢清秀的眉头,抵唇清咳一声:“虽不知你装作男儿身有何难言之隐,但此事我不会声张,你无需担心。”
“谢公子。”他愿意帮忙隐瞒,此事自然再好不过。但还有一事……无花想了想,垂眸提醒:“既然公子已知晓花梧乃女子身份,再留花梧在重光阁内做贴身侍候之事恐怕不妥。何况今晚那鬼面人吃了亏,再想擒住他恐怕得另择它法。”
其实无花也没想到,玉辂竟没能擒住那鬼面人。根据她的观察,那鬼面人的功夫虽练了些年头,却仍旧比不上玉辂。但玉辂却让他逃了……要么,是那鬼面人在怀月楼里有内应,要么,是玉辂受容欢示意,本就不打算擒住鬼面人……
思及前些时日,容欢对捉拿鬼面人一时毫不在乎的态度,无花怀疑地瞟了窗前的青年几眼。
“嗯。”容欢淡淡应一声,也不知道是应的无花的前一问,还是应的她的后一问。
“你身上中的毒一时半会解不了,若迟迟没有解药,洛城武林后你随我去神医谷,我让谷主为你解毒。”
他突然提起这事,无花才记起,鬼面人曾喂下她一颗毒药,虽然不至于令她当场毒发身亡,但这么多天了,竟然连一丝异样也无?
而且容欢这般记挂她的性命,甚至愿意委托神医谷谷主来为她解毒,倒令她生出几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警觉来。
容欢却毫无所察地起身半掩住窗,回身对无花道:“平管事在楼下,你随我来。”
月光盈盈透透,漫过半开的窗子散落在青年的襟领上,像在上面绣出了银色的花。
无花一怔,想起他先前所说的身契一事,垂睫应了声“好”。
见平管事之前,无花其实有些拿捏不准,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她的倒戈相向而大发雷霆。
事实证明她直觉不差,平管事一见到无花,便劈头盖脸把她骂了一顿,嗓门之大,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余音能绕重光阁三日而不绝。
无花低眉敛目,指节略微蜷起,半垂下的面容看不出任何情绪。
容欢葱白削瘦的手指顿在茶盏边缘,清幽的眸子注视着这一幕,几度欲言又止。
无花以为,只消她默不作声,平管事骂着骂着总该消停,因为她前世训下属时便是这样。那些下属们为了不说错话,皆垂着头唯唯诺诺像鸡崽似的让她挨个训。只不过,她没记起花梧本身就生了一双斜飞长眉、吊梢眼尾,即便她此刻面无表情地沉默以对,平管事恁是能从中咂摸出几分平白无故的挑衅来。
想来骂得也不过瘾,平管事眉毛抖了两抖,走出去对外吩咐道:“去拿鞭子来!”
其余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转瞬间,一条噌亮的长鞭已被家奴托了上来。其径长寸许,外表金鳞栉比,鞭尾处还附有无数细小的钩刺。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英豪无花在见到鞭子的第一眼,便识时务地闪去了容欢身后。
容欢:“……”
无花扯了扯容欢的衣袖,低声提醒:“公子,花梧现在是你的人,可平管事不由分说地要笞花梧,怎么看,他都没把你放在眼里啊。”
容欢本就有意为无花说情,此时却见她扯着自己的衣袖,似是十分依赖他的模样,眸光轻微一转,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唔,平管事还未给我你的身契,照理说,你现在仍是怀月楼的家奴,仍是他平管事的人。”容欢不紧不慢拨了拨茶面上的银针叶子,看那模样,是准备撒手不管了。
无花不知道容欢乃故意唱的这一出,当下便愣住了。她没想到,无邪崖的人竟会出尔反尔。
她真是看错了人!
那双黑漆漆的眸子此刻仿佛盛满恼意,嵌在一张白皙秀净的面皮上,分外醒目。容欢看着看着,就止不住扬起唇角,掩饰般呷了口茶。
平管事黑着一张脸:“还不过来,尽会给公子惹事!”
无花瞅了一眼那明晃晃的鞭子,又试着运了一下内功,盘算着等会出掌去挡胜算能有几何。
她慢吞吞松开容欢的衣袖,准备从他身后踱出去。未想才踏出半步,一只霜雪般的手便挡在了她身前。
“唔,平管事,在下看这个小家奴挺会审时度势,很是讨喜。在下既然想要她,您却想将她打坏,这可不太好。”
无花闻言目色怔忡,和平管事同样怔忡的视线对上,再看看旁边玉辂波澜不惊的脸,然后抬头,只见到容欢秀美光洁的下颌。
说她讨喜,说他想要她,容欢是认真的么?
平管事却颇为嫌疑地瞅了无花一眼,转而劝容欢道:“这个小家奴资质平平,样貌不佳,鄙人可呈献给公子更上乘的来。”
无花:“……”
“当日平管事送她来我这儿,怎就不觉得她资质平平?”容欢挑了挑眉,似是颇不大赞同平管事的话。
平管事望了望被容欢护在身后的无花,脸上露出明显的为难之色:“这……”
容欢不急不徐收回自己的衣袖,目光状似不经意掠过无花的侧脸,尔后缓缓柔和下来,长睫微垂,轻言道:“即便样貌不佳也没什么,在下喜欢便成。”
关于面前这两人的流言,平管事也是听说过的。但他先前对花梧早有交代,再加上花梧前几次勾引钧旋子总是未成,是以,对于昨日又重新冒出来的流言,平管事压根没当成真。
可,此时青年强硬的态度,一副非要把花梧要去不可的架势,甚至还亲口说喜欢……平管事暗自琢磨,难不成,花梧这小子还真勾引成功了?
平管事锁眉苦思良久,想不通这忽如其来的转变是个怎么回事,他明明记得,最初钧旋子对花梧的种种示好,可是避之不及的!
眼看夜色微澜,晓星将沉,他终是长叹口气,认命般道:“罢了,既然公子如此喜欢,花梧便赠予公子了,身契我稍后便着人送来。”
容欢微微一笑:“平管事忍痛割爱,在下谢过。”
玉辂上前,捧上赎身的金子。
虽然乐见其成,但真目睹了这一切的无花,心情仍有种自己被当成货物卖了的复杂。
平管事稍许还念及旧情,递上身契后,对容欢道:“鄙人想同花梧再说几句话,公子可否行个方便?”
“可。”容欢这时倒彰显出大方来。
无花却颇有几番踌躇。
然,待容欢和玉辂完全离去后,平管事立即大喜过望,连带着眉梢和腮帮都压不住那抹欣喜,对无花赞不绝口:“做得好!如今钧旋子对你这般宠信,看来哄他将江湖令交予你也必定不是难事!”
无花听到这话骤然抬眸。
江湖令!号令武林群侠之物,那不是她去载宫殷无花的东西吗?怎么会跑去容欢那儿?
但想想也是,前世支景山的防守图都能被盗,一个被她抢来的江湖令被盗又何足为怪?况且她死后三年江湖不知又起了多少纷争,兜兜转转流落到容欢手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无花的疑虑渐消,又不动声色打量野心勃勃的平管事,心想,看这模样,他竟也想要江湖令了?
她暗自嗤了一声,不知那块破令牌有何好的,竟令这些人趋之若鹜。可他们也不想想,若那块破令牌真有号令群侠的用处,她殷无花前世,何至于遭那么多人愤恨,那些人又何至于动不动便联合起来攻上支景山讨伐她?
平管事径自欣慰了片刻,又想起来提醒无花,声音肃肃然:“对了,拿到江湖令你便想方设法脱身,钧旋子现在看着脾气温和,实际可不是个好惹的。还有,你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无花淡垂下眼帘,敛住眸底的暗流,谨声道:“不会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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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欢到底顾忌无花乃女子,是以,无花不用再着手更衣侍奉之事,她的身份也从一个侍候饮食起居的小家奴,变成了一个专门侍奉笔墨的小书童。
两人同进同出,加之越传越广的流言,众人也不得不相信,重光阁里的贵客,其实有龙阳之癖。此后,见过容欢真人的少女,免不得掩着帕子芳心暗碎,而不小心窥得容欢的少男,内心更是蠢蠢欲动。
无花听闻最后一句话时,默不作声打量了旁边的钧旋子一眼。明明可以命人辟谣,可他却不理不睬、不争不辨,甚至,还颇不避嫌地和她整日共处一室。
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如今,容欢本人正淡然自若地在凉亭中作画。他提着笔的手煞是好看,指尖莹白,似泛了光。无花漫不经心研着墨汁,视线若有似无地从画上掠到容欢脸上,最后又挪到他的手指上。
手腕轻勾,素毫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容欢缓缓放下衣袖,墨眸如清水般朝无花扫来,温声开口:“花花,你来题字可好?”
无花敛住眉心的跃动,僵硬地从他手里接过毫笔。对于他的这声“花花”,她始终做不到镇定。
画纸上是边塞风光,蜿蜒不尽的长河,一望无际的黄沙,墨衣,烈马,萧萧瑟瑟行走在天地之间,无端牵扯出无花心底那份埋藏的愁绪。
无花静默了片刻,提起笔,在长河上方写下一排行草。因他不准她再用先前的字迹,是以,她此番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几个字给挤出来。
写完后,她看着自己歪歪斜斜的小字,讪讪放下笔,总觉得自己毁了一副好画。
容欢却浑然不觉:“白马送千里,塞上听西风。”他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声音清朗疏落,很是从容。
尔后,他重新拾起一只毫笔,在后头又补了几个小字:“窅窅羌笛曲,依稀是故人。”
那一刻,无花总觉得容欢发现了什么。
“花花原本的字竟写得这般……”容欢浅浅弯了眉眼,似是在笑,又似不知道如何形容。
无花蓦然生出几分恼怒,他这是在嘲笑她的字并不好看?可转念她又想,哦,原来他以为这才是她真正的笔迹,那么,方才是她多虑了?
玉辂刚从外头回来,凉亭的雨幕将将收住。他向容欢见过礼,直接望向无花:“阁外有一人寻花梧兄,姓孟,说是你的兄弟,可要见见?”
孟子离?
无花渐渐凝起眉,无声望了容欢一眼。他的视线仍旧落在画纸上,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你想见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