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善

  观涯出门刚一转弯，差点一头撞到太乙真人身上。

  “哎哟，娃娃，里莫乱跑……徒儿？！”好像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这么惊讶，“你为啥子回来了呀？”

  “人家不喜欢我。”

  太乙真人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改了口，“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不在的那几天呀，我天天去你家，每次都被那个扫帚轰出来呀，一直给我追着打到村头去。对了，你嫁过去的时候，人家不知道你会法术吧？”

  观涯摇摇头，太乙真人刚松一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天机不可泄露……”

  “但是现在知道了。”

  太乙真人差点气脉阻塞当场晕倒。

  “什么？！你这娃娃，我一时不叮嘱都不成，你怎么能……”

  “涯儿！”观涯母亲这时候突然追出来，看见太乙真人一愣，转手就抄了扫帚，“好你个家伙！还敢再来祸害涯儿，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太乙真人边嗷嗷叫着躲闪，边掏出山河社稷图展开，拉着观涯跳进去，屁股上还是挨了好几下打。

  “哎哟，疼死我了，这泼妇……”想起观涯在这，他赶忙刹住嘴，一转眼却看见观涯一脸阴郁。

  “我说，娃儿，你咋的了？”太乙真人看着观涯的脸，“你这脸要毁容了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观涯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看着太乙真人，目光茫然若失。

  “敖丙哥出事了……”她说，瞳孔有些涣散。

  “哪吒哥也像变了个人……”

  “我娘把我卖到张家做妾，是为了给我哥娶妻盖房……”

  “我修炼了十四年的法术，却成了大家害怕的怪物……”

  “师父，我是孤身一人了吗？”她看着太乙真人的眼睛，目光茫然无措，“我该怎么办？”

  太乙真人看着观涯，似乎惊讶于她会有这样的困扰。十四年来，他眼里的观涯一直是个没心没肺，古灵精怪的孩子，即使有再多的苦闷，看见她的笑颜也会心情舒朗。他从没见过观涯这幅垂头丧气的样子。

  看样子这孩子是真的遇到自己过不去的坎了。

  太乙真人缓缓走到桃花树下，在深褐色的桃木矮桌旁坐下，斟上两杯桃花酒，缓缓道来：“观涯啊，知道为什么哪吒和敖丙会变成这个样子吗？从前的他们体内是有魔丸和灵珠存在的，天雷劫时，魔丸灵珠随着肉身一并被毁，只留下了他们的魂魄。哪吒的魂魄是人，敖丙的魂魄是龙，一人一妖，本性如此，他们不过是在逐渐被本性主导了心智罢了。况且哪吒的法力大不如前了，没了法力支持，又长年累月地过着平淡生活，他的性子自然就钝化了，但他心里还是希望找回以前那个无所不能又心存善念的自己，不想做一辈子的凡人。”

  太乙真人啜了一口桃花酒，赞叹一句，“好酒。”

  然后他接着说，“敖丙啊……”他想了想，看着观涯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本就是龙族，即使灵珠衰毁，也对他的法力影响不大，真正困扰他的，是龙族的重担，和龙的本性啊。灵珠为善，而本性为恶，如今恶盛善衰，善恶在他体内相搏，定是痛苦万分。加之世人的偏见，只怕他此劫不渡，日后将成天地大患呐。”

  “哪吒和敖丙，其实都是在渡劫呀。这劫不像天雷，它看不见、摸不着，却比天雷可怕百倍，足以让一个人丢了本真。”

  “而现在，观涯，只有你能帮他们啊。”

  观涯抬起头，看着太乙真人，目光里有光亮，又有疑惑，“可是，我一个凡人……”

  “凡人？呵！”太乙真人仰头将桃花酒一饮而尽，说到畅快处，已然带上了醉意，“凡人岂会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你刚被抱回观家那年——”

  太乙真人忽地反应过来，及时刹住话音。观涯虽是震惊，却并未追究，兀自消化了个一两秒，问，“那我该怎么做？”

  “这、这就要你自己参悟了啊！”太乙真人一瞬间变得有点结巴，“哪吒和敖丙有各自的苦难，也有各自的光芒，只是被灰尘遮住了光彩。要扫除这些的灰尘，要用不同的方法，要用你自己去感染他们。我只能言尽于此。”

  “时辰不早了，你不是还和哪吒约好了么？赶紧去吧，不要失了约！”

  他居然还知道这个事？

  太乙真人掏出指点江山笔，在空中挥动几下打开通道，“快去吧！”

  观涯站起身，抱拳弯腰行了一礼，“多谢师父指点，小女子受教了。”

  然后转身，跳进隧道里。

  身后，太乙真人懊恼地将险些坏了大事的桃花酒倒在地上。

  他只解答了观涯的两个问题，但这已经足够了，他知道真正困扰观涯的只是敖丙和哪吒的异常，而别人对她的恶，从来只是报以慈悲心肠，独自消化，然后转化为灿烂的光，播撒出去。

  观涯从山河社稷图中出来时，已是深夜。她走到沙滩上时，明月高悬，摔碎在礁石上的渔船碎片依然散落在那里，被木刺贯穿在沙滩上的海鱼身上已结上了冰碴，枯干的眼睛瞪着天空。

  “挺准时啊。”

  突然响起的声音在空旷的海滩上格外突兀，哪吒插着裤子走过来，上下打量了观涯一眼，“不回去了？”

  “嗯。”观涯还没从太乙真人的话中彻底回过神来，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句。

  看见观涯兴致不高，哪吒愣了一下，把手从裤子里抽出来，吊儿郎当的神色也不自觉地收敛了一下。

  他没有追问，只是打了个响指，将两人变成海鸥。

  哪吒搡着观涯离远了点沙滩，落在一群睡觉的海鸥中间。

  观涯将疑惑的目光投向哪吒，然后她听到了脑中的声音：“我现在法力不如从前，变不了那么彻底。离沙滩远点，不然会被他发现气息。”

  他？敖丙？为什么？

  无数疑惑掠过观涯脑内，然后她挑了最想知道的一个问题，“敖丙哥会来吗？”

  没有应答。

  观涯沉住声息，压下狂跳的心脏。

  片刻过后，平静的海面上突然海流紊乱，海浪声嗡嗡沉吟着，又归于平静。海面上掀起一阵刺骨的冷风，观涯冻得发抖，周围海鸥惊醒，鸣叫着飞起。

  高耸的石崖上，一袭白衣的身影赫然立于顶部，随着冰冷的海风，衣袂翻飞，孤月将他的身影衬得肃冷而决绝。

  他回头望了一眼海面，浅蓝色的眼眸里，冷光熠熠，冰冷得像是要冻结一切。

  那个……是敖丙吗？

  好陌生的眼神。

  敖丙回过头，纵身跳下石崖，身影眨眼间消失在嶙峋怪石之中。

  “跟着我。”哪吒说，然后扇动翅膀飞起。

  在一片被惊飞的鸥鸟中，有两个雪白的身影无声地脱离了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