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车子进了塔下村,一路开到老陈家门口。老陈妻子先下了车,将轩怡领进了屋。
老陈下车后,从屋里拿了几个苹果出来给司机,“师傅,一路幸苦,这几个苹果你拿着,替我谢谢老粗。”
司机也不客气,笑着收下,“陈村长,楚县长让我跟你说一声,明天他会亲自过来看望您老。”
“唉,知道了,师傅,回去慢点开。”老陈笑着挥手,看着汽车离开。
这是曾诚第二次踏进老陈的家,与第一次作为客人就着黄昏直达饭桌的方式不同,这次是自己慢慢地走进来的,屋里的景象随着目光细致了起来。
老陈家是间颇具规模的大屋,大门之后有个高高的门厅,门厅两侧连着回廊,门厅与回廊里的地面用青石条铺就。刚进大门,曾诚便注意到左边地板的第三根石条缺了一个角,一颗小草从石缝中钻了出来,在一片青石中点缀出一点绿。
回廊后是一个庭院,庭院上阳光正好,十几个竹篾分成三排架在场中,上面正晒着咸菜、地瓜等家常食材,散发着它们本来的气味,一种家的感觉不由地沁入心脾。庭院的地面铺着鹅卵石,不同于大门外细小紧密的石头,这里的鹅卵石大而平整,根据石头原有的形状精心地拼接,几乎没有留下空隙。不同于男士皮鞋的生硬,柔软的女式布鞋踩在磨平了的鹅卵石上,路面浅浅的起伏通过鞋底明确地反馈到脚掌上,曾诚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与大地的接触,如此地明晰。
庭院向前是第二道门,大小却只有外门的一半,青砖砌成的墙体高高地耸立,彰显着主人家的气派。过二门,便进入这座宅子的主厅,主厅分为三进,前厅、中厅、后厅,逐厅抬高。厅与厅之间有回廊相连,两者共同合围出一片天空,如井一般,承接着雨水和阳光。前厅的回廊下,一道木门如屏风般立在中间,木门共有六扇,上空下实,使得外面进来的人无法窥探内部,而坐在中厅的人却能看见来人,木门顶上挂着一匾,上书步步高升。曾诚记得自己第一次来时是直穿而过,顺畅得忽略了木门的存在,而今日,木门紧闭,挡了直去的路,这应该是它平常的状态。
曾诚随着老陈的妻子绕过木门,来到中厅,中厅正中摆着一张木桌,曾诚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老陈宴请自己的地方。
老陈的妻子走在轩怡的前面,不远不近,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时不时地回头,观察着轩怡对四周的反应。每每曾诚的目光有所停留,便关切地问她记起了什么。
曾诚一脸的茫然,心中却是疑惑,眼前的景象是陌生的,可眼睛总能落在不起眼的小地方上。
中厅的那张木桌,桌面的中央因长久使用,早已脱了漆,透出木头的本色,四周衬有桌裙,木雕装饰,八朵祥云连环相扣,在浮雕的技艺下若在翻涌,曾诚伸手抚摸着桌裙,摩挲着镂空处的一角云端。那云端光滑,亦如中央的桌面般显出木头的本色,应是被摩挲了许久。
曾诚站在桌边,自己对这间大屋的了解仅限于此,下去该往哪里去,心中没了主意。
老陈的妻子见她站在桌前久久未动,怕是连里屋也忘了,心生感伤,轻声地唤了她一声“轩,这里,我们先回里屋。”
曾诚这才反应过来,跟上老陈的妻子,从中厅边上的门出去,临走时,随手轻轻地抠了下云端。
午饭,是老陈的妻子送进屋里的,曾诚呆呆地坐在床边,不知该如何与她交流,等到她离开后,才动起了碗筷。吃完饭,也不知道该将碗筷送向何处,只得将它们放在屋里,等着她来收。曾诚不说话,老陈的妻子便不敢主动进屋与她说话,在她的屋前忙碌了阵,见她在屋里没有动静,只好去前厅忙活,庭院里传来竹篾移动的声音。
吃过午饭,曾诚无事可做,又不敢轻举妄动,呆坐了会儿,困意渐起,便在床上睡了起来。没有了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和拘束的病床,曾诚这一觉睡得舒坦。醒来后,曾诚才真真正正地打量起这间屋子来。
屋里的摆设简单,靠窗的一侧摆着桌椅,靠墙的一侧摆着床和五斗柜。床头摆着毛绒玩具,是一只棕色的小熊,小熊的脖子上打着一个粉色的丝带结,将这只小熊衬托得更加的俏皮可爱,曾诚伸手摸了摸丝带,感觉应该是轩怡亲手所扎。靠窗的桌上摆着书本和文具,曾诚起身走了过去,拿起来翻看,那是本初三的课本,书本依旧崭新,显然是受到了很好的保护。课文的段落间,有一行行手写的小字,字迹整齐而娟秀。她应该是个认真细致的姑娘。曾诚心道,将书合上放回原处,拉开书桌的第一层抽屉继续查看。抽屉里尽是女孩的饰品,不同颜色的头箍、头绳、橡皮筋、发卡和纽扣,都分门别类地摆着,其中居然还躺着一支口红。曾诚想起了妻子那一桌的化妆品,这里虽然相形见绌,可女人爱美的心倒都一样,不由地会心微微一笑。第二层抽屉,却出乎曾诚的预料,里面的弹弓、玻璃珠、小木棍等东西,乱七八糟地摆着,与第一层抽屉的井然有序完全不同,这才想起她常与村里的男孩子玩耍,有这些东西也不为奇怪。真是个有趣的姑娘,既有女孩子的心思又玩着男孩子的游戏。第三层抽屉,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条叠好的丝巾、手帕,有些包装还未拆开,却能感觉到她对这些物品的珍惜。抽屉尽头,几本笔记本整齐地叠在一起。曾诚诧异,却自然而然地从中抽出一本打开。笔记本里夹着几封信,曾诚将它们拿了出来。那是轩怡的妈妈写给她的信,曾诚没有打开,只是看了看信封,又将它们放了回去,这应该是轩怡心中最重要的东西,曾诚还没做好打开它的准备。
曾诚关上抽屉,目光又落在五斗橱上,那是轩怡的衣柜,虽然自己形式上已经是个女孩,要打开的也是自己的衣柜,可他实在没有勇气去翻看一堆女孩子的衣服。
曾诚环顾四周,这便是轩怡生活的房间,她过往生活都在这里,空气中弥散着的味道,她使用过的物品,使得记忆在身体里舒展,通过各种感官延绵不断地涌向大脑。有那么一阵,曾诚莫名地感到不安,仿佛有股力量要将他吞没,连忙从里屋出来,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
屋外是一个天井,井的中间摆放着几个花盆,花盆里种着兰花和桂花,以天井为中心,两边的青砖墙将周围的房子围成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只留着通往主厅和两侧青砖墙上的门。
曾诚沿着屋前过道向深处走去,推开一侧青墙上的门,一个相似的院落便展现在她的眼前,院落里的屋子已不住人,有的屋里堆着木头和屋瓦,有的屋里已清空,地上落着厚厚的灰,天井中的花盆已破损,杂草从散落的泥土中长出,郁郁葱葱,已然看不出种在上面的是什么花。再过一道门,这里的院落更加的破败,其中的一间屋子已倒塌,留下光秃秃的柱子还立着。一只老鼠从曾诚的脚下窜过,着实吓了她一跳。那只老鼠爬上天井中的花盆,毫无畏惧地与她对视,曾诚从地上抓起一块泥土丢了过去,那老鼠才钻进花盆里躲了起来。
再往前,墙边的门上了锁,锁头锈迹斑斑,锁舌与锁身已浑然一体,形成了死结,估计下一个庭院将更加地破败,曾诚放弃了尝试,转而去拉通向主厅的门。门没上锁,曾诚稍微用了点力,门便在吱呀声中打开,门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藏书阁。书阁分上下两层,全部为木结构,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线装书,满满当当地占满了三面墙,厅的中央,摆放着一张大书桌,书桌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桌的正中摊着一本书,像是有人在这里阅读。下午的阳光从厅前的天井中投入,复照在地板上,暖暖洋洋,在这个古书成堆的房间里,洋溢着时光的味道。曾诚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惊,未曾想到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居然有这么大的私家书阁。她亦被这里的氛围所感染,忘了为何而来,在书柜前徜徉,一柜一柜地看着。
“轩,你怎么在这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知什么时候,老陈一声不响地站在了轩怡的身后。
曾诚正盯着书柜里的书,思忖着要不要拿来翻看,忽地背后毫无征兆地传来声响,不由地吓了一跳。
“没,在屋里没事,就逛过了来爷爷。”曾诚转过身来,低着头,两手抓着衣角,不停地相互绞着,绞了一阵子,忽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便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老陈正站在离轩怡两三步外的地方,手里拿着书,疑惑地看着轩怡。“你以前可很少来这里,来了,也不往这边的书柜去。”
曾诚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
“轩、轩、轩”门外传来老陈妻子焦急的呼喊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不一会儿,老陈的妻子便急匆匆地从曾诚来时的门进来,看见老陈和曾诚同时看向自己,不禁停下了脚步。喘了几口气,老陈的妻子才开口道“刚才在屋里没看见她,怕她”
老陈点了点头,“没事,你去忙吧,她跟我待会儿。”
待老陈的妻子走出书阁,老陈缓和了脸色,“你真的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曾诚确实对这里没有印象,但轩怡肯定有,可面对她的亲人,曾诚不想欺骗,也许一句记不
得了,便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从谎言开始的关系,便是对轩怡的亵渎,尤其是轩怡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让他不忍伤害。曾诚迟疑着,手抓着衣角又绞了起来,“我”
“我这正好有本书,刚找出来的,介绍这座宅子的,我念给你听听。”老陈接过话,化解了曾诚的难堪,示意她边走边看。
“这是陈家的私家书阁,已有百年的历史,藏书万册,按经、史、子、集,地方志略,家族承继,这几个门类收藏。现在的这个阁是乾隆年间重建,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陈转身,用手虚指着整个大厅。
“轩,你过来。”老陈走到书桌前,指着书桌后面两侧立柱上的一幅楹联,“看这幅楹联,楠木所制,宋朝遗物,是这座宅子的镇宅之宝。”
曾诚抬头看去,楹联上写着积德如积玉,遗书胜遗金。字为楷书,笔画严谨,结体略扁,显得雍容大度,浑厚端雅。楹联之下,整个书阁显得更加地古朴淡雅。
“轩,你以前来就坐在那里,尽看小说,什么聊斋志异,镜花缘之类的,还跟我说要纳虎子为妾呢。”老陈指着其中的一个书柜前的空地,若有所思地说。
曾诚顺着老陈的话语,脑中浮现出轩怡表达纳妾愿望时认真的表情,不禁莞尔一笑,笑过后,却没等到老陈后续的话语,不由地看向他,才发现老陈盯着那个书柜出神,嘴角似有余笑。
“爷爷,”曾诚小心地问,“你是不是在想我小时候”
老陈回过神来,表情复杂地看着曾诚,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印证。
“怎么了”曾诚迎着老陈的目光。
“没什么,”老陈收回审视的目光,走到书桌前,将书放在书桌上,柔声道,“时间不早了,我们慢慢往前走,吃饭去。”
从藏书阁出来,已近黄昏,空气中的热气已然褪去,山风带来了清凉,阳光也放软了身段,温柔地盘桓在梁柱之间,照得屋子一片橙黄。墙角低处,已淡淡地暗了下去,不知名的虫儿早已探出了身子,在不明处活动。
曾诚跟着老陈穿行于回廊间,这融融的光景,仿若相识,这样的亦步亦趋,当时的轩怡应是如此,曾诚有了股跑上去拉老陈手的冲动。也许当时的轩怡就会是这样,两个人,一个撒着娇,一个宠着腻,高声地打趣,或轻声地讨论,必定是欢笑,无间的亲密。眼前的老陈,依旧稳健的步履因不时的回顾停顿而显得蹒跚,不经意间的小心翼翼更显得形单影只。曾诚心中犹豫,最后还是被身体驱使,快步上前,挽住老陈背在背后的手臂,将身子贴了上去,轻唤了声“爷爷。”
老陈偏头看着轩怡,微微地点了点头。
穿过走廊,两人跨进后厅。后厅相当的宽敞,厅两侧没有房间,厅中间的墙前摆着一张香案,案上立着一个一米多高的双层阁,阁门八字大开,上下两层各摆着一尊塑像。阁前香案上摆着香炉,蜡烛及贡品。
曾诚好奇,目光停留在阁上,用手拉了拉老陈,在阁前停下。阁下层中的塑像是一位武者,赤面青袍,一手持书,一手捋须,面目专注,正跨坐着看书,曾诚一眼便认出那是尊关公塑像。阁上层中的塑像则是一位老者,全身着金,长袍及地,袖口及膝,双手张开,五指并拢,相互交叠于胸前。曾诚想了想,这形象应该是孔子。可关公为武圣,孔子为文圣,通常都是单独祭拜,从来没有放在一起,可如果不是孔子,能与关公并列祭拜的还能有谁,曾诚想不起来,便转头问老陈,“上面祭拜的是孔子么”
老陈点头“是,这是文武阁,上祭文圣,下祭武圣。文圣就是孔子。”老陈顿了一下,忽然笑道“轩,长这么大你可是头一回对这个好奇,还记得这厅是干什么用的么”
“应该是个教书的地方,”曾诚回答,“祭孔子的地方通常是。”
“这是陈家的私塾,以前这厅里还办过学堂呢,那你知道为什么还祭关公么”
“难道这还是练武的地方”曾诚问。
“是啊,”老陈得意,“你看前面天井的地上,还放着石饼、吊石,以前这两边都摆放着各样的兵器,习文的同时习武,以武养文。”
“陈家先辈历代经商,自是重文,无文无以为商,可经商要行走四方,难免会遇到土匪强盗,只有以武傍身,方能不被欺负。”
“你看那阁,文圣在上,武圣在下,就表示以文为上,武为次之;再看那关羽,手持兵书,并不持刀,是在读书,也说明以文为重。”说起家世,老陈如数家珍般,话多了起来。
曾诚点头,“想不到一个私塾竟有这么多的讲究。”
老陈笑道“咱们也曾是大户人家,自然有些规矩,多些讲究。”
“好了,吃饭去。”老陈甚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