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再次见到陈村长的时候,曾诚正从午睡中醒来,睡得迷迷糊糊,忽地感觉有双手向着自己的脸庞伸来,本能地退却躲避。老陈试着又向她探了探手,却引得曾诚更加地慌张,忙不迭地往后退缩,毫无掩饰的生疏反映在老陈难堪的表情中。他几度欲言,话却在嘴边却打着转,只得叹了口气,垂下双手,默默地退了回去。
接下来的几次探视,老陈和他老伴便不敢靠她太近,只在房边远远地看着,满眼的关切和内疚。病床边的水果天天不同,总是新鲜,曾诚知道这是老陈夫妇的安排。可这份莫名的亲情,原本只属于轩怡的亲情,却让曾诚无法接受,更不敢接受。
不知不觉中,曾诚已在医院住了近两个月,调查工作也接近了尾声,似乎警察已得出了结果,已有些日子没有再来。这几日,张医生安排她进行出院前的各项检查,她终于能自己下得来床,在小护士的陪伴下在医院的不同科室间走动。
离开了病床和狭小的病房,曾诚仿佛从虚幻的世界回到了现实。病房中的一切,一如车窗外最后一眼的白,白得虚幻刺眼,如此地不真实。踏出病房,就如同从梦境中醒来,带着梦里的残念,去与现实相印证,辨别着感觉的真假。
水是自己喝的,饭是自己吃的,路是自己用脚走的,梦里伸展的是曾诚的手脚,可醒来后却是轩怡的身体。那更加清晰的视力,那更加沉重的身体,那更加尖细的声音,时时在提醒着曾诚,那眼前触手可及的真实,竟是脑海中明明确确的不真实。
在病房里,曾诚可以不去想,认为自己依旧是曾诚,那个在城里活了三十多年的曾诚。可离开了病房,却不得不面对自己是轩怡,一个在塔下村生活了十几年的小姑娘。
即成的事实,曾诚不会纠结,生活还是要继续,自己还不想死,既然车祸都不能送自己见阎王,那何必还要再去问候。好好地活下去,是给自己最好的安排,也许也是给轩怡最大的回报。
第一次看清自己,是在下床行走的第二天,曾诚小心翼翼地挪着自己的腿,带着轩怡的贴身衣物,将自己锁在了淋浴房内。
县医院的淋浴房,有点像大学宿舍里的淋浴室,一间一间地隔着,一扇木门起着遮挡的作用,却能从外面看见头和脚,淋浴房内有一面半身镜,挂在正对着门的墙上。
曾诚将要换洗的衣服装在袋子里,挂在木门上,又将病号服脱下,装在另一个袋子里。镜中的少女,曾诚确认是轩怡无疑,经过别人的多次称呼,亲眼所见时已没了该有的惊讶。曾诚平静地端详着头发已被剃得极短,几近寸头,显露出完整的头型,后脑勺的包扎已揭了去,隐隐地显露出缝合过的痕迹,一双大眼睛直视前方,却没有了记忆中的灵动,脸已消瘦了许多,却依然是肉肉的。曾诚抬起手捏着自己的脸颊,微微的痛觉反馈而来,拉扯变形的嘴角在镜子中划出一条奇怪的弧线,同这奇怪的动作一起定格在镜中,如此的真实。曾诚将手臂放下,垂在身体的两侧。镜中的身体正立,白皙的皮肤上深浅的区块交错着,烧伤的皮肤正在愈合,泛着淡淡的红,身形直下,肩、腰与臀部同宽,没有妙龄少女的曼妙身材,浑圆的手臂和大腿竟不能自然并拢,微微地向身体外侧张开。
曾诚不得不佩服老陈夫妇,将孙女养得如此的好,即便在床上躺了近两个多月,身体还相当的结实。这具身体若是安在别人的身上,他倒能笑笑,还能夸夸别人心宽体胖,好的福气,可安在自己的身上,他只能无奈地摇摇头,自我安慰道,“好吧,能活着也就没得挑了。”
第一次洗澡,清洗着别人的身体,曾诚尽量忽略身体上传来的异样感觉,胡乱地冲了冲,便穿上轩怡的衣服,回到了病房里。
相关的检查报告如期而至,体检的各项结果相当的好,张医生便通知老陈来接轩怡出院。老陈的妻子这几天便开始收拾轩怡的东西,曾诚与她并不十分熟识,只在老陈家中见过几次。老人家有着传统农村妇女的品德,任劳任怨,多做少说。经历了之前与曾诚的难堪,她做起事来总是小心翼翼,每次过来,都是默默地打包好轩怡的物品,尽可能少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只是在拿了东西后,又徘徊在病房外久久不肯离去,不时地向里张望,又怕被她看见,探头探脑地。
轩怡出院那天,陈村长和他妻子一起过来接她。张医生领着老陈夫妇走进病房时,曾诚已穿戴完毕,小护士依依不舍地拉着她,和她话着离别。
脱去了一身的病号服,曾诚的心情相当的不错,近两个月的相处,她与小护士亲密了不少,自然地让小护士挽着自己的手,只是不知姑娘间的话题该说些什么,只好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
“准备好了么,你爷爷奶奶来接你了。”张医生笑着对轩怡说,打断了她和小护士的谈话。
“准备好了。”曾诚抬起头,发现老陈夫妇远远地站着,依旧不敢靠她太近。曾诚只好起身,走上前去,轻轻地叫了声“爷爷”。
听到这一声爷爷,老陈那沉寂的脸立即泛起了喜悦,身边的老伴竟高兴地噙着泪花,掏出手帕自顾自地擦着。
“轩,咱们回家。”老陈缓过劲来,伸手去拉轩怡的手。触及皮肤的陌生使得曾诚的手不自觉地躲闪,老陈那稍露喜悦的脸又重新暗淡了下去,伸出去的手停在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走吧。”老陈转身向着门口,顺势将手背在身后,也不等老伴和轩怡,径自走出了门。
张医生连忙追了上去,拉着老陈嘀咕着,不时用手指着头。
老陈回头看了看轩怡,表情复杂,张医生便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陈一边听着张医生,一边点头,似乎接受了什么,叹了口气,放慢了脚步,等妻子和轩怡跟上来,一起出了医院。
一辆吉普车在医院大门外等候,车上已坐着一位司机。老陈上了车,佝偻地坐在前排,安静沉默,待轩怡和他的妻子上了车,关好了车门,老陈才开口冒了句话,吩咐司机开车。
车厢内的空间狭小,无形中缩短了三人间的距离,曾诚感到局促,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车厢内一片沉寂,全然没有病人病愈出院时应有的喜悦。曾诚看着前排的老陈,他一言不发,弯曲的身形缩在座位上显得更加的矮小,没有了身为族长时的气势。一路上,老陈几度转身看向自己,欲言又止,又缩回座位,茫然地看着前方。
车子离开医院,驶上了回家的路,曾诚看着窗外,风景依然未变,无言地从身边掠过,在眼里不留下一点痕迹。路依旧颠簸,曾诚的思绪随之起伏摇晃,来与去之间转换了身体,更转换了身份,对未来生活的茫然充盈着自己,身边的亲人和远在鹭城的亲人,更是无法辨别的远与近,不知该如何触碰。
车从林中拐出,正沿着河岸前行,忽然,河对岸的景象激起了她强烈的情绪。她猛烈地拍着车前排的车座后背,“停车,停车”她急切地叫了起来。司机连忙将车停在路边,未待车停稳,曾诚便打开车门,跳了出来,直跑到河边站着,看着对岸。
河的对岸,一辆长途车的残骸正静静地趴在河滩上,宛若一头伤痕累累的困兽,耗尽了气力,不甘地倒下。
曾诚一动不动地站着,神情肃然,眼睛在长途车上仔细地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部分,仿佛要将这幅场景深深地刻入脑中,十一条生命就这样逝去,当时的一车欢笑,犹在耳边响起。
此刻,河水在脚下静静地流淌,从山里来,向海里去,不改方向,不舍昼夜,不起波澜。
不知过了多久,站在身后的老陈叹了口气,“轩,别看了,回家吧。”
“车是掉到那里的么”轩怡自顾自地问。
“车掉进了河里,我们把它从河里拉上来,没有大型吊车,就只能这样放着了。”
“真的都死了么”
“除了曾叔叔,其他人都”老陈黯然。
“曾叔叔怎么样了”
“还没有找到,不过希望他没事。”老陈走向前,伸手从背后揽住轩怡的肩。肢体的相触,曾诚为之一凛,身体不由地紧张了起来。老陈粗大的手轻轻地在轩怡的肩头摩挲,温暖而厚实的感觉隔着薄薄的上衣袖子传导到皮肤,身体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摩挲,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爷爷”这声称呼顺口而出,饱含着委屈,待意识到这声音的语调时,曾诚心中一怔,慌乱了起来。
“爷爷,我真的不记得,那些同车的人,那天的事,我,我”曾诚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低声支吾。
“回家吧,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孙女,你身体刚好,别站太久。”老陈搂着轩怡,慢慢地将她带回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