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改岁(3)
半个月很快过去,除夕这一天又下了一场大雪,鹅毛大雪不会妨碍临淄百姓迎接新年的热情,反而为他们助了兴。街道上的积雪被扫至路边,外城集市遍布的街道两旁挂起了彩灯装饰,到处都是热烈的节日气氛。
跟周王朝由来已久的上巳节、社日节相比,年节实在算不上重要,只是一个庆祝丰收和祭祀祖先的节日,不过随着王室东迁权威渐失,礼崩乐坏,流传久远而仪式繁复的古老节日逐渐不被人所喜,反而是年节兴盛了起来。齐国在天下诸侯霸主的位子上坐了几年,王室都要让其三分,如今临淄强盛富庶自不必说,甚至开始引领天下的风潮,年节过得一年比一年隆重,没有过于繁杂的仪式,只图玩得开心热闹,如此世俗化的节日在自由开放的齐国自然是颇受欢迎的。
舒服日子过久了,百姓也被养刁了脾气,过节花钱都不带心疼,在街上大张旗鼓地装饰布置,与气氛热烈的外城相比,内城和宫城反而平静许多,国君主持的庆祝宴席终止于昨夜,除夕这一整天没有朝会,君臣都无须处理公务,宫城一片宁静。
过不过节放不放假对公子开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他的公务就是陪国君玩,每天除了玩,就是吃和睡,是临淄城不劳而获的典型人物。
年节在平民间很是兴盛,他们这些贵族反而不太上心,只是多少被外城的气氛感染,有些人会出去逛逛与民同乐,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在家歇着。
这一天的傍晚,公子开方神秘兮兮地把郗唐叫来,将前不久锻造好的长刀交给了她。长刀被封在精致的紫檀木盒子里,上好的黑檀剑鞘古朴沉凝,鞘口和顶端包裹着铜套,以陨铁打造的刀身坚硬无比,锋利轻薄,在烛光下映出一片冷色流光。
郗唐拔刀出鞘的时候,仿佛是刀身上的反光照在了她眼中,令她双眼有那么一瞬的明亮,神色都生动了起来。
公子开方笑着看她,“怎么样,喜欢么?”
郗唐笑笑,点了点头,虽然她没说什么,但公子开方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这柄刀,因为郗唐很少露出这样生动的笑容,她平时不是冷笑就是假笑,偶尔温和地笑一下,偏偏还透着一股倦意悲伤。
看到她高兴,公子开方心里说不出的受用,此时天色已经暗了,想来外城却正是热闹的时候,公子开方一拍掌心,道:“郗唐,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外城灯火通明,彩灯在微风中摇曳,照亮了地上洁白新雪,一眼望去,整条街道上都是点点灯火,一直蔓延到远方,连天上的月亮相比之下都失了光彩。
外面没有想象的那样冷,但是呼吸之间还是能看到白汽氤氲,下了马车,公子开方替郗唐裹紧了貂裘,拉着她冰冷的手走入灯火中。
街边也不乏卖零食的铺子,公子开方才想起来晚饭没吃,走了几家铺子买了好几种热腾腾的小食,基本上每种尝上一两口就会冒出一句“这个好吃,给你吃”,然后全数递给郗唐。
“我吃饱了。”过了一会儿,郗唐好笑地把他递过来的东西推回去。
“真的么?”公子开方眨眨眼,见她点头,才放心地将剩下的食物吞下肚。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是平时看过多次的,尽管是过节,他们也没有卖什么新鲜东西,公子开方也就不进去看,只是牵着郗唐在街上慢慢走着,欣赏灯光交错的夜景,感受一下气氛。
街上的人不多也不少,很适合闲逛,郗唐左右看看,在温暖的灯光中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公子开方忽然转到她另一边,笑道:“换另一只手。”
郗唐怔了怔,只好将冰凉的右手递给他,公子开方紧紧握住,这才继续往前走。
“临淄比朝歌好玩多了是不是?”公子开方笑道,“虽然管仲是个怪人,但我不得不佩服他。”
“说到仲父,”郗唐道,“他那天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总觉得从那天起你就怪怪的。”
“有么?我以为你看不出来的……”公子开方一惊,“那个,其实也没什么,他只是劝我莫要再管他的事,我想想也是,虽然我想帮你,但是自不量力总是不好的。”
“是么?”郗唐看了看他,“倒也不是自不量力,只是用错了方法吧。你只要继续在宫城里混吃混喝,和国君搞好关系,以后想帮谁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何必多生枝节。”
“我……”公子开方面色有些古怪,郗唐虽无贬损之意,但是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他想了片刻,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是是,你说得对,我也就这点本事。”
“干嘛这种表情,你人缘这么好,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呢。”郗唐笑道。
公子开方看看她,“总之是在夸我吧?”
郗唐点头。
“你难得夸我一次。”公子开方道。
两人一边闲谈一边沿街前行,临淄城中不乏河流,走上一条河上的石桥,郗唐趴在桥栏上看了看河水中的浮灯,问道:“你们过年也要放河灯的么?”
“有传统的啊,武王在曲水设宴时就曾经有人在酒盏上点灯,放入河中随波流动。”公子开方站在她背后,望着河上浮灯,微笑念道:“流水泛酒,羽觞随波流。”
“想不到你还读了点书。”郗唐笑笑,双手一撑,翻身坐在了桥栏上。
公子开方吓了一跳,连忙抢上去从背后抱住她。
“不会掉下去的。”郗唐道。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不敢放手。
郗唐望着点点河灯,长叹一口气,身体放松下来靠在他怀里。
公子开方一时心跳得有些快,自己也十分不能理解,他纵横女闾好几年,称得上是风月场中的高手,这时候倒像是个心头小鹿乱撞的十六岁少女一样,连脸都有些发烧。
幸好郗唐看不到,公子开方一面控制神色,一面小心翼翼地抱着她。
“郗唐……不冷么?”他道。
郗唐摇头。
“我有件事,始终不明白。”公子开方的声音低了下去。
“什么事?”郗唐神色不变,略微坐直了些,表示洗耳恭听。
“……我喜欢你。”公子开方声音愈发低了下去,他几乎想挖个坑将自己埋了来缓解尴尬,可事到如今,也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真的……很喜欢,但我不明白……”
郗唐身体有些僵硬,怔了怔,问道:“不明白什么?”
公子开方深吸了一口气,勉强着说道:“我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郗唐愣了片刻,道:“我记得你喜欢的是成熟丰满的类型。”
一句话打破气氛,公子开方哭笑不得,道:“你为什么连这个都知道?”
“我好歹观察了你们这些人那么多年。”郗唐道,“怎么可能不了解,我还知道,仲父喜欢高挑瘦弱一些的,至于小白,他倒是很博爱。”
“够了,别提他们。”公子开方欲哭无泪。
郗唐倒是很开心的样子,笑了几声道:“所以你就是在为这种事困扰?”
“很可笑么……”公子开方无奈道。
“哪有。”郗唐翻身跳下了桥栏,转过身看他,“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
公子开方怔了怔。
“我还有很多事情没跟你说过。”郗唐望着河岸两边的灯火,“我天生就是死神,从小对死亡没什么感慨,杀人于我而言,既不会带来愧疚恐慌,也不会带来兴奋快意,只是一件很普通的事。甚至在梦中我也经常杀人无数,重复着毫无意义的杀戮,却总觉得不够,作为死神,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特质吧。”
公子开方有些惊讶。
“会对杀死貂和易牙感到抱歉,是因为我了解他们,杀死熟人的感觉总不会好……尽管在不断的轮回中,他们还会完好无损地出现。”郗唐道,“曾有人说我感情缺失,其实不单单是如此,我小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感情。那时候我什么都懂,偏偏就是心如铁石,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动摇,仿佛生来就是块会动的木头。”
公子开方愣住了。
“所幸身边的人并不讨厌我,一直都对我很好,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可能是稍微刺激到我了,我这才渐渐有了感情。”郗唐道,“自那之后,我就一直住在忘川引渡亡灵,能看到别人一生的喜乐悲哀,慢慢充实了我空洞的心,这才变得像个正常人。你要是见到原来的我,一定会觉得是个怪物。”
郗唐冷淡笑了笑,道:“说起来,我在无休无止的轮回中还不至绝望,能撑到现在而没有崩溃疯狂,多半得益于从前的心如木石,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归那种状态,直到有什么东西将我唤醒。”
“所以我对是非善恶和各种感情,都分得不是很清楚,以前没有心,什么东西在我看来都是一样的,后来逐渐有了感情,对我而言那些感情是杂乱无章的,比我知道的所有知识还要丰富而繁多,而且易变。”郗唐靠着桥栏,思索着道:“成千上万种感情心绪,根本不能用几个词语简单概括,数都数不过来。它们跟我早就懂得的知识不一样,因为它们是活的,虽然容易变化难以持久,但却是活生生的东西,只有死物才会永恒不变,不是么?”
公子开方忽然觉得心里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呆呆看着她。
“所以你不用搞明白那种感情到底是什么。”郗唐道,“反正你心里一定清楚的。”
公子开方愣怔了一会儿,看着她道:“……你说得对。”
郗唐抬头,看见他神色中竟难得有了几分悲意。
开方苦笑了一下,道:“容易变化,难以持久……郗唐的意思是,我总有一天会不再喜欢你么?”
郗唐迟疑了一会儿,她想说的并非只有这个,然而开方特意提出的这一点也不能算错,她只得谨慎地点了点头。
“你……”公子开方凝视着她,眸光微微颤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最终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还是不明白。”
郗唐呆了呆,她竟有些读不懂对方的眼神,只好默默移开了目光。
“也许你说的都对。”公子开方却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但是对现在的我说这种话,还真是残忍。”
看着他有些苦涩的笑容,郗唐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心中却隐隐作痛。
“郗唐不关心我对你是什么感情么?”公子开方说话时,笑容依旧很温和,“郗唐……不喜欢我对吧?”
郗唐呆住了。
渐渐的,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心里的痛楚骤然剧烈起来,就像有东西在其中膨胀裂开一般,令她脸色瞬间苍白。
公子开方看她不对劲,连忙俯下身扶住她肩膀,紧张道:“怎么回事?不舒服么?”
“没有。”郗唐勉强道。
彩灯遍布的街道上依然有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石桥上却幽暗安静得多,郗唐喘了几口气,扶着桥栏慢慢蹲下,攥紧了胸前衣襟。
“郗唐!”公子开方随之半跪在雪地上,“你……你怎么了?”
心里痛得像要炸开一样,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却怎么都止不住,一滴一滴落在雪中。
在这个世界受着凌迟一般的轮回之苦,看不到一点逃出去的希望,如果还不许人落泪的话,未免就太残忍了。郗唐并没有压抑感情的习惯,她数不清自己哭过多少次,只不过这次不太一样,心脏疼得要命,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她想她终于理解了泪如雨下是什么意思。
即便是多年前万千情绪如潮水一般涌入内心之时,反应也未曾如此剧烈吧。
公子开方早已被她吓得面色惨白,想扶她一把,又怕她疼不敢动,只能颤抖着声音道:“郗唐,郗唐……你别吓我,要不要去找大夫?你怎么了?哪里疼?”
郗唐没力气说话,好在随着时间流动,疼痛渐渐减轻消逝。半晌过后,她扶着冰凉的桥栏慢慢站了起来,公子开方连忙跟着站起,膝盖上一片寒冷雪水,他却浑然不觉。
郗唐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让视野不那么模糊,她看到公子开方惨白的脸色,摇摇头道:“没事了,别担心。”
公子开方还没有缓过神儿来,他完全忘记刚才说到哪里了,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中满是惊惶。
郗唐目光幽深,忽地笑了笑,道:“我果然没心没肺。”
“胡说什么……”公子开方蹙眉道。
“不过现在好了。”郗唐温柔笑道:“好像又明白了些什么。”
公子开方怔了怔,他有些恍惚,在他的印象中,郗唐还没有对他这样笑过。
“开方,就算下一次轮回你忘了我是谁,我也会再来找你。”郗唐已经恢复了常态,看着公子开方一字一顿道:“所以,别再说我不喜欢你了。”
看到公子开方呆呆的说不出话,郗唐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有我在,什么都伤不了你,我曾经可是有战神之名的。”
“你……你不是死神么?”
“是啊。”郗唐道,“不冲突吧?”
“这么厉害?”公子开方有些结巴起来,“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做梦?”郗唐玩笑道,“这个世界本身就是小白的一个梦,不过你应该没有做梦。”
公子开方觉得,他应该绕着临淄城跑上十圈儿,或者跳进淄水游个八百里,才能略微舒缓他此刻激动得快要飞起来的心情。
他忍住了,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声音还在微微发抖:“郗唐,你以后不要那样哭了,我刚才想死的心都有了。”
郗唐见他憋了半天只是说出这个,忍不住哈哈哈哈哈的笑了好久。
当天夜里,公子开方又失眠了,他发誓今天只是一时兴起想拉着郗唐去街上转转,没想到稀里糊涂地就表了白,最后似乎还……还得到了肯定?
他不止一次掐自己的手背,确定这真的不是做梦,送出去一把长刀,没想到会换来这种结果,简直赚翻了。
但开方又很害怕将来会失去,这一次的轮回会有多长?下一次他是不是真的会把所有事情都忘掉?不,不会有下一次了,不能再让郗唐留在这鬼地方,他要想办法破了这轮回才是。
可是那之后呢?若是破除了轮回,这一方天地是否也会灰飞烟灭?
到了那时,他还会存在于世么?
夜深了,月华透过敞开的窗子照进来,郗唐靠窗坐着,用柔软的绒布擦拭出鞘的长刀,细长刀身映着月光,冷光直照进她眼眸。
“奈何么?”郗唐神情有几分惊讶。
“是呀。”洛月清冷的声音传来,此时又是难得一见的时辰重合,只要对着镜面或水光,就能与寂灭宫建立起联系。
洛月依然坐在浑天仪下方,低头望着清澈潭水中倒映着的满天星斗。
“也只有奈何能帮到你。”洛月说,“总不能让玄沧去吧?他总是乱来,会坏事的。”
“也是。”郗唐叹了口气,“可是奈何来了这边,还回得去么?”
“恐怕不行。”洛月道,“和你一样,除非解开公子小白的心结,否则无法离开那个世界。”
郗唐擦拭长刀的手停了下来,沉默不语。
“他是自愿的,你不用想太多。”洛月道,“玄沧好不容易钻研出一个突破口,就让奈何过去试试好了。而且我们两个待在忘川也没意思,他过去了还能陪你,倒是苦了我,一个人守着忘川,还要应付玄沧。”
郗唐笑了出来,道:“你要把玄沧看好,别让他把寂灭宫拆了。”
“他敢?我打死他。”洛月笑了笑,“好了,就这么说定了,我们会尽快的,你就等奈何过去吧。”
“好。”郗唐微笑道,“辛苦你们了。”
“别客气,都是玄沧的功劳。”洛月道。
同一片月光下,国君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今日侍寝的不是哪位夫人,而是貂,他睡眠极浅,这一下也被国君吵醒,缓缓坐起身,借着月光看看国君脸色,轻声道:“主公做噩梦了?”
国君心跳极快,脸色苍白,全身都是冷汗,貂把自己冰凉的手覆在他手背上,道:“梦而已,主公无需害怕。”
姜小白无法不害怕,他做了一个分外诡异的梦,梦见自己衰老干枯的尸身躺在床上,慢慢腐烂变质,尸虫从他体内生长出来,变长变大,蠕动着爬向门外。
虽然梦里闻不到气味,他却似乎能感知到那腐烂尸体的恶臭。虽然尸体用袖子遮掩了面容,枯萎到根本看不清面目,但他却清清楚楚的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让我回去……”他几乎无意识地轻声说出这几个字。
貂微微蹙眉,轻声道:“主公?”
国君猛地回过神来,转头看了看他。
“主公梦到什么了?”
国君怔了片刻,摇了摇头,苦笑,“不提也罢。”
“主公不要害怕。”貂摩挲着他的手背,精致白皙的面容上露出魅惑的微笑,如冷艳的妖孽一般,“我在这里呢。”
国君深深看了他片刻,轻轻吸一口气,翻身将貂瘦弱的身体压在身下,冰凉的手探进他轻薄的衣衫,触到他温暖的肌肤,如同获得些许慰藉一般,缓缓叹出肺中微凉的空气。
他拼命吻着貂的薄唇和身体,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中的恐惧。
貂不出声也不动,乖顺地任他施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