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画(一)
“老爷回府!”一声声通禀渐渐散开在厅堂,声音由远及近。
眼见了大太太率了众女眷起身出迎,我俯首低身候在一旁。
脚步声渐近,衣履声杂沓,我的一颗心却陡然提起。不远千山万水舟车劳顿远嫁来周府,我的郎君究竟是何等人物?想到那些令人心惊的传闻,强盗们忿忿的诅咒,我的心更是不宁,仿佛隔着的一层纱就要缓缓揭开,那个传说中狰狞面目的魔头立时要乍现眼前。
“老爷万福!”
“老爷为国操劳,辛苦了。”
问安的话语都令人听来如此的冷冰冰、硬生生的。
一阵风温热的停在了我面前,只觉得头顶一阵阴影压迫而来,我心下一抖,男人的声音浑厚低沉在头顶传来:“抬头!”
抬头?我慌得竟然怵然不动,倒是万嬷嬷在我身后敦促:“新奶奶抬眼,老爷吩咐呢。”
我的心噗噗乱跳,是他的声音。慌如无处遁逃的小鹿,精巧的下颌徐徐扬起,眸光转眄间,怯怯的,再没了舌战群芳时的从容,反不知为何被他两个字就震慑得如此心悸。
目光才扬起,霎时间都不及看清眼前人的面颊,慌得我便匆忙躲避。我便低眉顺眼深福一礼依了规矩说:“漪澜见过老爷。”声音细微得怕只我自己能听清。沉默片刻,我能感觉出他的目光不曾或离我左右,似是那野兽猎物到手,寻思用何等手段去尽兴享用一般。我偷偷抬眼窥他,偷眼望去,他面容清癯,双腮微敛颧骨呈露,浓黑的剑眉入额,颇有北地男人的峻朗,线条都有刀斧之锋的威棱。只是那薄如纸片的唇边衔了一抹玩味般的笑意。只是,那沉寂如水的面容,深抿的薄唇,手中静静地玩弄一串名贵的十八子伽楠香珠……然而,出乎我意料,这是一张安静的面容,剑眉之下,一双深邃冰寒的眸子立时摄住我的眸光。我的心一悸,他当真是周府的老爷吗?看来却不似人人传说中心狠手辣面目狰狞的恶魔。这样沉稳的一个男人,即便是狠辣,又能狠辣到哪里去呢?我暗自揣度。
他眸光射来时,幽冷澄湛,似千年寒潭幽深不可见底。那一刹那间大惊失色,天呀!这不是……我一背凉汗涔然而下,那夜山神庙,蒙面人的眼眸,不就是如此?只是那日,他多了些不羁,不似今日的深沉,不可见底难以揣摩。我与这眼神似曾相识,却又恍如隔世。难怪,难怪五姨太说,老爷对我那日犯险逃命的事儿了如指掌。我不禁犯了寻思。
石青色袍服的下摆从我慌得低垂的眸光下徐徐移走,随着那稳健的脚步声,周老爷落座俯视跪在尘埃中的我,而我则更是毛骨悚然。眼前就是传闻中那镇压黄毛军削头如削瓜,杀人不眨眼的兴州总督周怀铭?难不成那夜真是他蒙面只身去救我?
“八姨太入府,是府里的大喜事,可庆可贺。遇难成祥,就更是双喜临门。只是,这洞房花烛的把戏,怕都玩厌了。下官倒是有一闺中秘戏,特拿来驳美人一展颜,也驱些晦气。”他幽幽的话语,眸光微微敛起,嘴角虽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可那目光无论如何都是阴冷的。被他的目光一刺,我连忙惶然低头,心里暗自寻思,五姨太说老爷晚间回来,会给我一个惊喜,到底是什么惊喜?我从扬州来兴樊这一路,可也是“惊喜连连”了。
“来人,搭上来!”他的声音如雷,炸响在我耳边。
无数好奇的目光顺了老爷的眼神望去,只见堂外,一幅雪白的蚕丝画屏抬来,摆在了台阶下的庭院中的影壁前。夕阳惨淡而微弱的光线铺在那溢着珠光的丝屏上,隐隐透出几分惨淡之色。不知为何,固然明知这定是上好的冰蚕丝屏,价值不菲的珍品,却总觉得透出一股莫名的阴森诡秘。
他起身,背对夕阳,身影轮廓被残阳斜照渲晕得模糊。他负了手,玩味的目光上下打量我,徐徐说:“传闻八姨太是江南才女,师从丹青大家顾鸿叟,一笔雪中红梅,幽谷兰花无人能及,便是扬州画社都挂了八姨太的丹青墨宝。今日,下官也要献丑,当场作画一幅,请八姨太斧正。”
作画?莫不是老爷要在这雪白的冰蚕丝画屏上挥毫?这周府老爷如何这般匪夷所思。任他是丹青大家,我只为这名贵的冰蚕丝屏惋惜。
我正在彷徨,她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惊得咬抽手,却被他一个不容置喙的眼神逼视得退却,拉着我就向门外而去,反惊得我手足无措。他攥的很紧,微微有些疼。我有心甩开那只大手,可是,他毕竟是我夫君,无从抵抗。
众人随了周怀铭步出厅堂,来到庭院,立在回廊下,观赏那蚕丝屏,议论纷纷,都在交口称赞这蚕丝屏的精美。
倒是五姨太好奇地说一句:“这不是库里那扇雨霁天青冰蚕丝屏吗?江宁织造府的名品,还是咱们爷前几年在京里得来的,不远千里运回兴州。如今为新妹妹作画,倒也是颇配得美人呢。”听着五姨太绘声绘色讲述这丝屏的来历,他深抿薄唇,唇角深深镌刻难言的一丝笑意,目光射向我,是炫耀,是嘲弄,说不清。只是,若在这丝屏上作画,岂不是暴殄天物?
“下官这幅《白雪红梅》图虽不及小夫人的笔力,却也是笔落鬼神惊,定能让人大开眼界,博美人释怀一笑,一扫愁烦。”望向我多时,见我蹙眉不答。倏然间那目光变得如鹰隼般锐利,闲然释怀般一笑,对堂下一声吩咐:“带上来!”
一阵脚步声,忽然间叫嚣声惊天动地,震得地砖发抖,破口大骂声震耳欲聋,仿佛撕裂喉咙发出:“周怀铭,你个贼子!你不得好死!”
那声音嘶哑着,却尖利可怖。我周身一颤,这声音,听来那么耳熟。这是咋么了?
官兵推上来一五花大绑的汉子,周身泥泞,如被捆绑的野兽奋力挣扎着,他头围黄巾,环眼圆睁,破口大骂不止。
那赤裸的上身泥土血污已经混去一处,依然可辨肮脏的黄麻裤的颜色,我惊得双眼目光发直,周身发抖,这不是那日山谷里遇到的强盗?是这贼子,那日打马绕了我和冰绡嚣张的笑骂着,那个大当家的,对我心怀不轨,瓜棚围我在其中,色迷迷的满口污秽,还口口声声要让周怀铭当活王八,还要将我挂去城头,那些污言秽语,带我重回那噩梦,揭起心底的疤痕,惨痛。
所幸五姨太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旁,紧紧搂住我,贴去她的肩头,抚弄我的脊背无声地宽慰。
周怀铭是如何一夜之间擒来了这匪首?又为何带他来到我的眼前?还当了府里这些女眷。
“夫人,下官,今儿个,就用这活人作画!”他一字一顿,凝视我的目光鹰鸷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