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绵里藏针(一)
“我倦了,你们自己在这里听戏乐呵吧。”太后扶着安公公的手徐徐起身,致深忙上前搀扶,太后却按住他手背轻轻拍拍哼笑一声道:“你呀,这心里头不定如何的百抓挠心呢,去陪你的美人听戏乐乐吧。”说罢起身摆驾长寿宫,浩浩荡荡的一群太监宫女簇拥她而去。
我们再回到席间,戏台上恰是一名水亮点翠头面、粉蓝色彩裤,胭脂红绣鞋的小花旦正唱得着《游龙戏凤》,配戏的名角孙小楼去的正德皇帝,同小花旦相戏时唱得一板一眼,声音清亮,想来适才皇上仗了几分酒意无状的“游龙戏凤”,我不觉有些周身不自在。我侧眼看一眼身旁的致深,他正同佳丽说笑着讲戏,仿佛忘记了适才那场刀光剑影的惊险和诸多不快。
台上一出戏唱罢,致深替太后放赏,边吃边看戏说乐,如此便又过了一个多时辰。
席间,致深忽然来了兴致,要带我去御花园走走。佳丽更是乐得拉着三公主的手一道随行。
两名小太监匆匆忙忙的从廊子下飞奔而过,神色慌张,三公主一怒喝住他们斥责道:“慌手慌脚的,跑去哪里?”
为首一个小太监结结巴巴道:“回三公主殿下,是,是太后老佛爷吩咐把贞主子带去了长寿宫问话,贞主子吩咐奴才们去禀告皇上。”
三公主忙摆摆手打发他们下去,无奈道:“这些日子母后就恼贞妃姐姐媚惑皇上呢,今儿又是怎么了?”
致深带着我走走停停,在结冰的湖边看着佳丽和三公主坐在冰橇上,一群太监足踏冰刀,拉着冰橇载着欢笑雀跃的二人在冰面上奔跑。佳丽不停向我招手,喊着:“澜姐姐,来玩呀。”
我含笑着对她挥挥帕子摇头。
佳丽和三公主围着昭君兜,白绒绒的风毛柔软滑润,衬托一张张明媚的笑靥,颇是令人羡慕。致深抚弄白玉围栏,指着远近的景物一一向我讲述着许多留有他童年美好时光的景物。凝晖阁外那棵他曾经爬去掏鸟窝的老树,静碧湖旁白玉栏杆上被先皇试剑而砍去半个脑袋的石狮子,儿时他同先皇溜冰玩耍的玉带桥。须臾,他停步,怅然在桥长目光扫过层层宫院,轻叹口气,似有感慨良多。
待回到戏楼要辞出时,暮色四合,彩霞满天。安公公带来了太后的打赏,只点名吩咐我随他去长寿宫去领赏谢恩。我不觉有些忐忑不安,望向致深时,他眸光中也同样愕然,他不由问一句:“敢问安达,太后可是醒了?”
安公公打量致深那满眼顾虑,不由拿捏的一笑道:“周大人可慌得什么?太后这是喜欢八夫人,有眼缘,才传她过去多说几句话儿。”顿一顿又嗽嗽嗓子朗声传旨道:“皇上口谕,着兴樊总督周怀铭留守军机处,不必出宫,钦此!”
我一惊,见致深神色更怔。我早曾听说勤和殿旁军机处是重地,门口立一块牌子,“误入军机者斩!”
皇上如何的让致深留守去军机处重地?他并非军机章京大臣,又非京官。安公公诡诡的一笑,手中麈尾一摆道:“嗯,这还不是皇上金口玉言一句话,太后老佛爷的恩典。”又幽幽地低声叹一句,“可是亘古未闻呢!”
我转念一想,不觉茅塞顿开。先时疑心是皇上故意向致深发难那点担忧也没了。这禁宫不得留宿男子,太后若想留了致深在宫中,也要寻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此令皇上降旨将致深挽留宿在军机处。只是这莫大的“恩典”,却也是开了先例了。
天色放暗,我随在安公公身后去太后宫里领赏。
一路行来,便见宫殿前悬着高高低低的绢纱绛红灯笼,太监们正在秉烛火,红灯点点在如海的夜色中摇曳,照得宫院内流光溢彩,花树明亮,仿佛琼台仙境。只是那明亮的光影中却带了些凄清惨淡的薄雾,不甚分明。
行至长寿宫外,忽听宫墙内撕心裂肺般的一阵女子凄厉的哭嚎,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已非人声,如野兽绝望的哀鸣,含糊中听到她求饶哭喊:“老佛爷饶命!老佛爷恕罪!不敢了!臣妾知罪!”那沙哑凄厉的哭声一阵阵撕破了静夜,如阴曹地府里的厉鬼惨叫。
我惊得驻足不动,惶然的目光望向安公公,颇是胆怯。
安公公却温笑了指着前面说:“老佛爷还等着呢,八夫人这倒是快些行呀。”
我的一颗心狂悸,分明是宫内发生了什么大事,偏偏召我此刻入宫来,莫非太后是有意为之?
也不知宫里发生了何事,只是我脚下发软,我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低头紧紧拉住自己的披风,只看脚尖,在灯笼引路下亦步亦趋地随了安公公进了宫门。一阵北风吹过,吹散了那哭声渐渐弱了,只剩依约随风传来的痛苦悲戚声。满宫院跪满俯首叩地的太监宫女,各个颤抖在寒风中不敢喘息,神色可怖,这到底是如何了?
忽然一阵混乱,人群嘈杂着从中闪开一条道,直通眼前东暖阁殿门。远远的从殿内架出一位宫眷装束的人,艳丽的衫子,却是披头散发,腿不能行,是被太监左右架着过来。
我惊得错愕间,那人已靠近我眼前,这身装束,头发凌乱在面颊边,灯影照见她满脸汗水泪水混杂,狼狈不堪,俏丽的瓜子脸面如土色,痛苦扭曲,秀美的眸子痛苦含怨。
她行过我身边时,惨白的面颊上凄婉的目光望了我一眼,又含羞带惊的避开我的眸光,我不由一惊,这,不是皇上的宠妃贞妃娘娘吗?
一时惊惶,我脚下一软,身子一晃,幸好被安公公一把搀扶住。安公公轻笑道:“八夫人慌得什么?贞妃娘娘这不是也来领赏吗?她不守妇道,干预朝政,胆大妄为。那枚金牌就是她向皇上讨去,租卖出宫,被乱党所得。太后震怒,吩咐批颊二十,又褫衣重责了二十杖,没见贞主子的屁股都打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