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绵里藏针(二)
我的面颊腾然一热,旋即又是一阵麻木。好歹贞妃是皇上的妃子,当众褫衣受杖责,这颜面扫地的不止是贞妃,更是打在皇帝脸上呀。我惊得眸光呆滞,牙关发寒,仿佛鼻息间依约还有血腥气,贞妃凄厉的哭号声依约在耳,惨不忍闻。
不多时,皇上疾步而出,我随了众人跪送圣驾,不过偷眼在人群中看那年少的帝王,一双俊美的眸中熠熠含泪,面色苍白。我心里一阵凄婉悱恻,一个男人,还是一国帝君,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群奴才面前被如此凌辱,竟然无法搭救,他情何以堪?
夜风静谧,四面扑来人面,随不寒冷,却也透了肌骨般难过。风摇灯影晃动,脚下的地仿佛都在漂浮,如踩云端一般。
“八夫人,请吧。”安公公幽幽地引路道,我定定神,将吓飞的魂魄收回,徐徐前行。
迎来两名宫女,引着我在廊下停步,便去通禀。便见东暖阁毡帘一挑,一名宫女笑吟吟的出来道:“老佛爷有话,请八夫人进去呢。”
我迈步进屋,举首是一扇苏绣双面孔雀屏风,屋内静悄悄的似是无人,待绕过屏风时,忽见一道丹凤朝阳红罗软帘的门外,低头跪着一名宫中女官装束的人,看着身形,我不觉一惊,想认又难以置信,竟然是慧巧。
她也不低头,就轻轻地举手为我们打帘子,依这情形,是在这里罚跪。
我不觉更是心惊,慧巧这又是如何了?我不过进宫这些时候,便看遍了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想来都是胆战心惊。
进得帘内,迎面一阵幽香扑鼻,暖阁内颇是温暖,火烛通明,亮彻如白昼,与外面大相径庭。
暖炕上,守着檀木镂空雕花炕桌,仙鹤捧寿灯台下侧身坐着黄色大袖衫的太后,霞帔满绣云霞龙纹,金翠耀眼。
“老佛爷,周大人的八夫人来给老佛爷请安谢恩了。”安公公缓声轻语通禀。
“老佛爷吉祥,”我屈膝服礼。
太后正守着金盆浸手,也不看我,就吩咐一句:“赐坐。”
宫娥搬了一个梅花木杌吩咐我坐下。我盈盈谢坐。
那金盆中白色的牛乳上漂浮着一朵朵兰花,飘散着淡淡的花露幽香。太后将手在盆内浸来泡去,先后换了三盆水,添了几次花露汁子,才开口徐徐说话道:“女人若老,手先老,所以这手要,最是要保养精细才是。须得日日用热水泡上一个时辰,把关节都泡得松软了,才好。”
待太后泡过手,宫女捧来松软的毛巾为她一点点沾去手上的水珠。太后一边擦手,一边吩咐安公公打赏。宫娥们捧来几只精致的锦盒,一枚翠玉宝石金丝线穿绕而成的玉色蝴蝶,栩栩如生;一枝红宝石和羊脂玉缠绕成的梅花钿,各个巧夺天工。
太后吩咐说:“赏你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男人呀,都是喜欢最美的花儿。”
我忙跪地谢恩,太后又吩咐打赏了佳丽一对儿镯子,一副羊脂玉耳坠儿。
斗彩茶盏奉上,太后呷了一口茶,悠悠地打量着我。我垂着头,略显惶恐。
“都下去吧!”太后吩咐,安公公领了宫女太监们退出了门帘外,屋内空荡荡的,弥漫着淡淡的兰花香,清幽扑鼻。
屋里一片寂静,我轻声呼吸,却连自己胸口心噗通通悸动的声音都能听到,似疆场上擂响的战鼓。暖阁炕边那一大片琉璃窗上已落下了淡紫色的帘帷,帘边绣满细碎的玉兰花,很是别致,寒意却自脚下的青砖地向上渗着,后背都不免寒凉。
良久,响起太后的咳嗽声。我将头压得更低,太后叹息一声问:“听说,你是江南人氏?”
“回老佛爷的话,臣妾是扬州人氏。”我小心作答,只盼她速速的放我离去。
“书香门第?”
“臣妾汗颜,臣妾的曾祖,曾是东林书院的山长。”我小心谨慎地说着,声音轻柔,还不等我继续说着家世,太后一笑道:“令祖谢平文,也是江南大儒,科举春闱大闹考场,轰轰烈烈的被民间传为佳话,自此你家就家训世代不仕。”
我一惊,昔日祖父因科场舞弊案愤然出来同主考对峙,罢考扬长而去,此事隔了三朝,如何太后都知晓?想是太后事前关注我的家世的。
我倒身欲跪,她手一虚搀笑了道:“先帝都不曾治罪,你何必紧张呢?听说,你家里只你兄妹二人,有个哥哥同革命党勾结,被下了大狱,累得你卖身取保救兄,堂堂江南名门才女,就委身给了周总督为妾?”太后的叹息的声音满是柔和,反是触动我心底那片最怕触及的柔弱,昔日谢家一夜家门遭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惨景,又历历在目。
我的心猛然一揪,一时间反不知如何应对,心下一阵小鼓乱擂,突突作响。
太后寻思片刻又道:“怀铭这孩子,就是大胆!若不是见你如此冰雪堆砌花做骨的一个女孩儿家,还算本分。本宫真是该好好教训他了。”顿了顿又问,“听说,你那个娘家哥哥去了东瀛国了?可还同那些乱党勾结呀?”
我心想,此刻越是慌乱,越要出错。忙定定心神,仔细地答:“家兄不肖,祸及家门,家父恼怒,将他驱逐出门。去了哪里,漪澜也不得而知了。有朋友说是他远渡重洋去了东瀛日本国,还有人说他去了南洋,更有人说他为了一女子心灰意冷,去出家做了云游和尚。”
屋内静到极处,太后不语,似斟酌了什么,一笑道:“孙悟空再聪明能耐,终究是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她唇角噙了一抹笑,悠悠地声音似绵中含了刺,猛得刺得我心惊肉痛,尚不及细细寻味这话意,太后便一笑换了话题,指着炕头那黑漆描金的柜子吩咐:“打开靠左下数第二个柜子,那蓝色的宫锦包裹拿给我。”
我遵命去取,宝蓝色宫锦包裹,里面硬邦邦的又似柔软质地的,摸来想是一双鞋子。
果不出我所料,太后接在手中打开看时,是一双男人的圆口宫缎鞋子。这鞋子同致深脚下那双太后前些年赏赐的鞋子一般无二,我不觉心中一沉,慧巧那日领赏时担忧的太后未能如往年惯例赏致深一双亲手纳的鞋子,莫不是这双就是太后今年为致深纳的鞋?
我满眼的寻思,却逃不过太后的眼神,她打量我一笑,指尖轻轻地抚弄那簇新的鞋子对了灯光比亮着自言自语说:“老眼昏花了,不如从前,一双鞋,停停歇歇的就缝了一年。”
不知为何,听了她这番话,我那惧意淡了许多,多了几分亲近。不自觉间,我徐徐抬头,凑趣般试探道:“这双鞋子,还真是做工精巧呢。”心里却多了几分肯定,怕这就是她今年为致深缝制的那双鞋。
一股莫名的温暖渐渐在心中升腾,我面颊上也略略有了几分舒心的笑意。
她鼻子里轻轻一哼,旋即摇头埋怨着:“铭哥儿这孩子,别看平日里风采照人的,可也是个不知冷暖,不会照顾自己的身子。”
太后轻轻将那双鞋子依依不舍的铺放在炕桌上,再探了手在鞋窠里轻轻抚弄那一针一线纳成的千层底鞋底,那鞋面看似寻常,却是针头线脚颇为考究,缎面上的那只蟒,端端是只蟒头,似从一整块缎子上截下的鞋面。
她随手探去针线笸箩,颤巍巍的手似去摸索什么。我忙将针线笸箩捧去她眼前,她才拿起一个百子添福的针线荷包,对着蜡烛端详片刻,皱紧眉头,虚着眼,从中拔出一寸长的细钢针,另一手食指在鞋内摸索片刻,就将那针深深地插入鞋内。
我一惊,起初只当是这鞋尚未缝就,仍需缝补收工。可转眼间,就见太后从针线荷包中又摸出一枚晃眼明亮的针,继续插入鞋中。我不禁疑惑,更有些心惊胆战,毕竟那是一根根锋利的钢针,随着她手中一针针的扎入,我的心阵阵紧揪,诧异变作不祥的预感,及至震惊,仿佛这一针针并非插在鞋底,而是扎入我的心头。
太后这是作何打算?分明是她有意为之,既然赐赏她亲手缝制的鞋给致深,本是无尽的荣宠,可是她却在那鞋内扎了绣花针,这若是致深脚踩上去,可不是……
屋里一片令人心悸的沉寂。外面元宵灯节的热闹喧嚣,爆竹烟花不时映亮了窗外,只是暖阁内却悄无声息,沉寂得令人心瘆。时间飞逝,每一分等待都变得煎熬无比。
太后小心翼翼地用锦缎包裹好那鞋,抱在怀里颇有些依依不舍,才终于递给我道:“去吧,赏给铭哥儿。”
我怔愣片刻,似未听到她的话。
“你叫漪澜?”太后问,有些威严,我才陡然惊醒,跪地谢恩,双手去接那太后递来的包裹,只是一双手都在发抖。她打量我的神情异样,那眼眸明亮如水,深澈不可见底,漾着阴冷悲哀。只是她那眸光令我看了心寒,我惊惶避开,不敢看她的眼。
“我这人呀,最见不得人在我眼前抖机灵!”她淡淡一句,却是从牙关中冒出。又对了帘子外吩咐一声:“你也起来吧!不必这会子装样子了,去,送送澜儿,就安置她住在宫中几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