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亡国公主(二十三)
傅从之惊骇之余, 也回过味来了。太子已死可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时嘉峪关外被重重包围,根本不可能有活口会跑出去, 而且, 他也派暗探去查探过, 太子确实已经战死,随着五万将士, 一同死在了嘉峪关。
既然,这不是太子,那又是谁?
傅从之都顾不得自己现在趴在地上, 形容狼狈,急切地问道:“那人叫什么?”
“名字倒是不怎么清楚……只知道是从京师逃难过去的,家中行六,所以旁人都称他一句六郎。”
“六郎……六……”傅从之口中喃喃着这个名字,电光火石之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直起身子, 猛然瞪大了双眼,“这人身量几何?身旁可还有别人了?”
探子比划了一下颜珩的身量, 接着又说:“随他一起去璐州的, 除了一个侍女, 也没有别人了。”
家中行六,自京城而来, 与太子殿下如出一辙的容貌……这样的人,除了曾经的安宁公主英宝荣以外,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人,可那可能吗?
傅从之扑通一声倒了回去, 心里只觉得荒唐至极。
一个亡国的公主,不仅没有死在这乱世之下,反而集合军队,亲自从璐州那里一路打了过来。一个女人,这怎么可能!
探子见傅从之不知所措的样子,也急了,忙道:“大人,反贼们恐怕不日就会攻打到这里,他们班手里不仅有精兵,还有火\\器,以城中目前的守备,我们恐怕无力抵挡,您早日下令,我们该如何去做?”
如何做?
傅从之急得目眦欲裂,能如何做?
你不都说了他们手里既有火\\器,又有精兵吗?他能干什么!
“快!通知夫人与少爷,让他们收拾好行囊,我们当晚就离开!”他火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扶正歪掉的发冠,又火急火燎吩咐道:“你速去备上最快的马,本官再亲自写一封信交给陛下,这信务必要快马加鞭,早日送到陛下手里。”
“是!”
望着探子离去时那十万火急的身影,傅从之也顾不上什么仪态,赶往去书桌旁写了一封信,将嘉峪关失守,与六公主正在璐州的消息一同写在了里面,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接着马不停蹄赶往后院。
后院内,傅夫人正在一刻不停地收拾着行囊,急得额间都冒出了冷汗。
傅从之赶到院内,发现东西竟然才收拾了一半,不禁有些恼了,“怎么回事?我都说了,那反贼都快打到这儿了,你怎么还这么磨磨蹭蹭的。”
“你急什么!”傅夫人快速装着东西,反驳道:“这都是明儿要用的东西,马虎不得!”
“他一个眼睛都瞎了的废物!哪里需要这些东西!”傅从之随手将一些不是必须的物品给扔掉,厉声喝道:“我们可是在逃命!”
熟料一听这话,傅夫人便是撒泼打滚地坐在了地上,哀嚎道:“你冲我发什么脾气!当初是你要反,说什么扶持新帝上位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呸!你看看现在我们家成什么样子了!明儿被剜了眼睛,你被贬到这鸟不拉屎的狗地方,我当年也是侯爵府的千金,怎么就嫁给了你这样一个人!”
“当年是你非要谋反,私通外敌,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儿子的眼睛都赔上了,现在又来说我们娘俩拖累你!傅从之,你还有没有心啊!”
傅从之听得双目充血,他扬起手,狠狠给了傅夫人一个巴掌,气得胸口涌动。
“住口!”
傅夫人被打得歪倒在地,发髻都散在了一边,又惊又悲,哭声更是震天,傅从之只觉得头疼不已。
偏在这时,傅明在屋里听到了动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身后的丫鬟急声道:“少爷,你小心点!”
果不其然,在走出房门时,傅明踉跄了一下,整个人被绊倒在地,丫鬟想要扶起他,却被一把挥开,他讽刺地大笑道:“爹!你现在再来说这些话有什么用,当初如果不是你,我现在早就迎娶了六公主,当上了驸马,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迎娶六公主?做驸马?”傅从之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哈哈大笑,他冷着眼看向傅明,残忍地道破真相,“你以为现在率兵攻城的人是谁?正是六公主殿下英宝荣!”
“荣儿……?”傅明微愣片刻,接着发狂似的发出喊叫:“这不可能!”他手脚并用往前爬去,神情卑微又仓皇,“不!你撒谎!她不是被带去南楚了吗!”
“率兵攻城?这怎么可能?她是个女人啊……”傅明低声喃喃。
时至今日,他仍然记得那是一个怎样温柔娇羞的姑娘,只是偶尔瞥了他一眼,便会害羞地低下眉眼,这样柔弱的姑娘,在这乱世中,不应该依附于男人才能苟活下去吗?
“哼,爱信不信。”傅从之懒得管他们,快速地收拾起行囊。
恰在此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大地都被震得晃了几晃,傅从之一下跌坐在地上,他骇得面无人色,惊慌失措地飞快爬起后,也顾不得再去拿些什么,只抓了些银票往怀里一塞,便是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去。
丫鬟小厮们也被这震天的响动吓得倒在了地上,震响过后,外面也逐渐传来人们惊惶的尖叫声,恐慌之下,人性卑劣的一面被无限放大,几个小厮对看一眼,忽然冲入房内,翻箱倒柜地拿起珠宝银票。
傅夫人骇得大叫道:“你们做什么!来人啊!快把这些贼人抓出去!”
可是任凭她如何叫喊,也没有人出来,几名小厮冷笑着看向他,目露讽刺道:“夫人还是省省力气,现在这种时候,大家都忙着逃命,谁会来管你?”说着,他们眼露凶光,恶狠狠地盯向不远处的傅明道:“不过,若是你再叫下去,我就要了你那个宝贝儿子的命!”
傅夫人一下就捂住了嘴,她挪动着身躯挪到傅明边上,抱着儿子,眼泪簌簌落下,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
如果当初,在得知老爷想要谋反时,她劝住了老爷,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可是……那时,她也被傅从之口中所描绘的那幅美景给吸引了。那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让人仰望的尊崇啊!现在,那一切都化成了泡影……
傅从之从府内逃出来时,他也学乖了,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脸上涂上了些灰尘,跟随着逃难者的脚步,往前走着。
然而,正当他快要逃出生天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声,接着人群自动分成两派,有将士高声呼喊:“大家不要惊慌!我们是大楚的士兵!不杀大楚的子民!请按序排好!不要争吵!”
躲在人群中的傅从之听到这话,更加害怕,想要往后退去,可是百姓却挤着他往前走去,他心里急得直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是何人,家住何方,家中有几口人?”
如今刚刚破城,城内诸多事宜还需处理,可识字的却不多,颜珩也主动包揽了些活儿。
傅从之一下子就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慌得手一下子抓紧了胸前的衣领,掐着嗓子,抖着声音回道:“小民……叫李明,住在泷水巷子,家中只有小民一人。”
“嗯。”颜珩点了点头,接着在纸上记录着。
傅从之小心抬眼看了一下,眼见对方正在认真记录着,以为颜珩并没有发现自己,于是偷偷松了一口气,熟料,下一瞬,他就听见耳边传来似笑非笑的一声轻问,“你好像很紧张?”
“这……小民初次见到这么大的官,心里害怕。”傅从之慌忙道。
“真没想到,原来您这满口谎话的本领还挺厉害的。”颜珩微眯起眼,一口道出他的身份,“傅丞相。”
傅从之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猛然抬头,却只对上颜珩似笑非笑的眉眼,惊惧之下,就想转身逃跑,然而还没走出半步,脖颈处便横上了一柄锋利的长刀。
傅从之哭丧着脸跪了下去,“殿下饶命啊!”
颜珩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难得一见,丞相怎么见着我就想跑?不如随我回去,好好叙一叙旧。”
傅从之见颜珩心硬如铁,也不免变了脸色,他狠戾地抬眼望过去,威胁道:“您就不怕我道破您的身份吗!”
“牝鸡司晨,你终究会遭到天谴!”
“天谴?”颜珩眼里的冷意更浓,“那算什么!”
若这世间没有一分公道可言,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而上位者只知道贪图享乐,奴颜婢膝。这天谴,她谈何畏惧?!既然男人救不了这世道,就让女人来,千百年来,都由男人制定规矩的世道也该变变了!
天谴?!它算什么!
从今往后,她便是天!
“倒是丞相,通敌卖国,残害忠良,这笔账,我们也该好好算算了。”颜珩转身对身后的人吩咐道:“把他带走!”
在清点人数时,李戎还在傅家发现了已经死亡的傅夫人和傅明,看两人身上的伤势,应该是被人乱刀砍死的,曾经京师煊赫一时的丞相夫人和丞相嫡子,落得如此下场,说来也是唏嘘。
回想起傅明和颜珩的关系,李戎还是尽忠职守地将此事告知了她。然而颜珩听说后,只是微微叹了口气,说了句“葬了。”便不再理会。
呼延日孥收到傅从之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时,整个人已经被万寿节发生的事闹得满心窝火,如今展开信件,先是看到嘉峪关失守,再是看到领兵之人竟然是英宝荣后,他只觉得心中的无名火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
他一把将急报捏成团,狠戾阴沉地笑着:“传令下去,我要御驾亲征。”
万寿节叛乱一事尚未平息完毕,朝内正是动荡之际,按理说,这时御驾亲征是非常不理智的一件事情,然而呼延日孥却是一意孤行。面对这样一位□□专断的暴君,臣子们虽然有心想反对,却也畏于他的暴虐,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在心中哀叹一声:时也命也。
叛乱之后,呼延日孥如今手里的军队只剩下三十多万,然而只是这三十多万,也远比颜珩手里如今的兵马要多上不止一倍。
他带上将近二十万的兵马出了京师,再跨过一条江河,便可顺着官道一路往前,呼延日孥带着人马浩浩汤汤来到了梁城。此时,梁城早已失守,成了颜珩的囊中之物,只不过一路接连不断的战事,也让她手下的兵马疲累不已。
如今这天,赶上秋老虎,愈发炎热,无形之中也滋生了人们心中的烦躁。
呼延日孥听得探子回报,打探到城中守备后,坐在营帐内,笑着灌下一大壶烈酒,眼神阴鸷,“给我日夜不休地去破城门,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抵挡到什么时候。”
“是。”
随着呼延日孥的命令,北狄的士兵便像不要命似的,不停攻打着城墙,城内的璐州军分为数个小队,每次上前一个小队,训练有素的不断浇下火油,并以护城的钩刺阻拦敌人进攻的脚步,在其他小队进攻之时,其余小队不断喘息休憩。
攻城战本就能打,也更耗费人的体力,与璐州军相同的是,北狄的军队也刚经历过一场鏖战,没有任何喘息就被拉出来打攻城阵,心里早已生了些许怨言。
呼延日孥远远看着梁城久攻不下,那些士卒畏畏缩缩,不敢向前的模样,便发了狠狞笑道:“传令下去,谁要是见了钩刺就往下躲,我便割了他的脑袋!”
呼延日孥这个命令一下,无数北狄士卒瞬间慌了手脚,被莫大的恐惧攫取着,他们不要命似的拼命往上爬去。
颜珩目睹着这一切,只是冷静地下令道:“点火,扔火|药。”
好不容易爬至墙头的北狄士卒听到的就是这样一句让他如堕冰窖的话,浑身的骨血都仿佛已经冷凝了起来,他慌忙扭头,对下面的人说:“快!快撤!”
然而,已经太迟了。
他微弱的呼喊声淹没在巨大的轰响声之下,大地震颤,泥沙飞溅!挂在云梯上的北狄士卒在火|药炸开的波动之下被震了下来,而地上那些离得近的士卒却被炸了个正着。
浓烟散去,露出焦黑的一个深坑,坑中遍布着支离破碎的尸体,这骇人的一幕让所有北狄士卒升不起半分反抗的心思。他们或瘫坐在地上,或跪在地上,口中喃喃念着北狄的语言,祈求真神不要降罪于他们。
“陛下!对方有火|药,您看我们是不是缓一缓,商量一下攻城的计策再说。”有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跪在呼延日孥面前说道。
“退?”呼延日孥冷笑着将人踹翻,“我说了,要日夜不休地破城!”
“可这样下去将士们,啊——”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剑洞穿了心脏。
呼延日孥笑得猖狂狠厉,他一把抽出长剑,任凭喷涌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继续攻城,谁敢退,我便屠了他满门。”
其余有心想劝的臣子见了这一幕,哪里还敢再劝,慌忙跪下,将身子趴得更低,唯恐惹火上身。
传令之人硬着头皮将呼延日孥的命令告诉了战场上的每一个士卒,听到这样一条几乎没有人性可言的命令,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他们疯了似的拿起手里的长刀,攻向城门。
颜珩望着场下乱成一团的北狄军队,眉眼清明,“以静制动,以守为攻,这一战,他已经输了。”
北狄军在呼延日孥严酷的命令下,不眠不休进攻了三天,然而三天过去,梁城外的尸体倒是垒得如同小山一般高了,可别说攻入城中了,梁城的城门都没有被丝毫撼动的迹象。
璐州军们以逸待牢,不断消磨着北狄军的数量和体力,眼看着梁城久攻不下,所有北狄人心里都升起了绝望与恐慌,这是精神上莫大的压迫。
天气愈发炎热了,就算偶尔掠过的风,也是灼烫的,连日来紧绷的神情让北狄军们疲累不已。
忽然——
有人闻到空中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伴随着席卷而来的热浪,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不对劲。
“火!是火!烧起来了!快跑!跑啊!”
不知是哪处营帐先着了火,伴着吹过的风,只是刹那间,便将北狄驻扎在这里的大半营帐给点燃了!冲天的火光几乎映红了整面天空,北狄人哀嚎着疯狂逃窜,可大火已起,大有燎原之势,哪里是人力能抵抗的。
惊呼声,哭嚎声,惨叫声,伴随着这漫天的火光,清晰地落入每一个璐州军的心里,可他们的眼神却毫不避让。
可他们时时刻刻记着颜珩那日所说的话,你们是大楚的将士,更是大楚的防线,谁都可以犹豫,谁都可以害怕,唯独他们不可以。假如他们犹豫了,软弱了,敌人举起的屠刀将对准他们的同胞。
“陛下!快逃!火已经燃起来了!我们的人已经被困住了,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呼延日孥几乎是被催促着上了马,他骑在马上,周围都是些苟延残喘的败军之将,身后的火光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他,他输了,输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一个只配做金丝雀的女人的手里!
自从坐上北狄的王位之后,他何时这么狼狈过,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被人驱赶着!不甘!愤怒!他很想勒紧缰绳,调转马头,去和敌人拼杀。可是他不敢,他永远忘不了曾经作为乞丐时,遭受的欺辱和冷嘲热讽,他不愿意再回到那段时光。
他握紧了缰绳,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往前疾驰而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看着马上就要到江河边,只要顺利过了江,他便可以重整旗鼓,卷土重来。
可恰在此时,他突然发现江边已经有一队人马等候在那里,他们身后竖着的赫然是大楚的旗帜!
为首的白袍小将带着人嘶吼一声,便冲向了北狄零散的人马。北狄人先是疲于攻城,今日又受到火攻,军心早已荡然无存,面对来势汹汹的璐州军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季礼易奉颜珩之令,等候在这里,率领士气大振的璐州军,轻而易举便将这群不成气候的败军击溃于马下。
围在呼延日孥身边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一个士卒死去,季礼易率人包围住了呼延日孥,锐利的兵器指向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
“投降,你已经输了。”
“投降?哈哈哈哈哈”呼延日孥狂笑道:“我才不会!英宝荣在哪!让她来见我!”
季礼易眸色更冷,“败军之首,就被痴心妄想着要见到殿下了。”
说着,他纵马向前,长刀劈向呼延日孥,可后者能坐稳北狄的单于之位,除了他严苛的刑罚以外,还有他不俗的武力。
两人打了几个来回,季礼易摸着肩膀处的伤痕,神色微凝,呼延日孥大笑几声后,继续冷冷道:“叫英宝荣来见我!”
“你!”季礼易被激怒了,正想着不管不顾继续向前时,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清冷道:“别中了激将法。”
季礼易微一扭头,便看见有一道身影与他擦身而过。
颜珩抬了抬手,将左右挥退。
呼延日孥近乎痴迷地看着那张面孔,那张让他魂牵梦绕的面孔,曾经那上面写满了美丽与柔顺,宛如被精心饲养的金丝雀,然而那张面庞仍旧美丽,眼里却闪动着灼灼的光芒,如同他们北狄人敬畏的雪狼,凛然威严。
呼延日孥舔了舔唇,贪婪地盯着颜珩,道:“你真是让我惊喜,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喜欢?”颜珩连唇角都未牵动一分,“恐怕未必。”
“若早知当日救的是这么个猪狗不如的畜牲,我定当一剑杀了你。”颜珩平静地说着,可那冷静的语气却让呼延日孥的心头一跳。他敛了敛心神,旋即又笑道:“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虽然你的模样更美了些,但我还是更喜欢听话的女人,所以你就死在我的手里!”
话音刚落,他便忽然驱动马匹,快速冲向颜珩,手里的利器对准着颜珩,这一切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旁人几乎来不及应对。
季礼易边策马向前,边惊呼,“殿下!小心!”
呼延日孥也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然而下一秒他便笑不出声了。
一柄尖锐的刀狠狠刺入了他的胸膛,他的笑凝固在脸上,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颜珩。
“你……”
嘭的一声,他从马上坠落,重重地摔到了地上,鲜血不断从心口处涌出,他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冷凝,冷得可怕,就像许多年前,那无数个流浪的夜晚。
颜珩走到他身边,恍惚之间,呼延日孥仿佛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遇的那天,甜美的小姑娘不嫌弃他浑身脏污,反而温柔地唤人治愈他身上的伤势,她是那样美丽,那样高贵,让人看了一眼便觉亵渎。
无数痛苦的夜晚里,他只有回忆起当时小姑娘的笑容,才咬着牙拼命活了下去。如果说对方是天上的皎月,那他便是地上的尘埃,面对她,他总是说不出的自惭形秽,仿佛只要站到对方的面前,她的丑陋便会无所遁形。
他又爱她,又恨她。
呼延日孥只觉得眼神都有些模糊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颜珩的衣袖,口中近乎卑微地喃喃:“我真的爱你……”
颜珩的脸上没有半分动容,她避过那只手,接着一把抽出插在呼延日孥胸口的尖刀,冷冷说道:“而你只让我觉得恶心。”
这世间多的是这样的男子,在他穷困潦倒时,若有一女子救他于危难,他起初,必是心存感激,恨不得将所有的爱都奉献给对方。
然而,一旦他爬上高位,他便会畏惧有人将他悲惨的过往揭露出来。于是,曾经温柔美丽的女子也变得面目可憎,甚至引来他的恨意与嫉妒。
这样的感情,也配叫爱?
不过是懦夫伪装自己欲|望的遮羞布罢了。
季礼易走过来,伸手在呼延日孥的鼻下探了探,然后惊喜地对颜珩道:“殿下,此贼已死!”
颜珩缓缓站起身,隔着江河望着远处的城郭。
草木繁盛,蓊蓊郁郁,还似旧时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她回来了。
虽说璐州城率兵攻打过来的消息很快便引得人心惶惶,然而呼延日孥已经率领兵马御驾亲征,对于这位暴君的性情,虽然许多北狄的老臣都颇有微词,可是对于他带兵打仗的能力,却从来不会怀疑。然而这样的自信还没坚持几天,就随着急报一同破碎了。
“报——”
“陛下战死,璐州军已攻打至城门口!我们该如何应对!”
北狄的臣子吓得急声问道,“什么?怎么这样快?”
“他们手里猛火雷……”
猛火雷?那不就是火|药!当年大楚开国皇帝便是凭借这个一路打下了江山,甚至险些将他们北狄也收入囊中,那段历史如今还被刻画在他们的历史里,猛火雷,也是他们对火|药的别称。可不是说,大楚自从上一代起,便再难开采出黄铁矿了吗?这猛火雷又是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天要亡北狄吗?
他刚想到这,便听见外面已经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是人力无法阻挡的“天人之威”,脚下一软,人已经踉跄着跪了下来。
完了,什么都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颜珩一席戎装,手里提着呼延日孥的头颅走了进来,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衫,可她的神色却变也未变。
她淡淡瞥了一眼从旁的北狄臣子,后者仿佛被掐紧了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金色銮殿,威严庄重。下铺金砖,平整如镜,四面各立七十二根粗壮楠木通天柱,每一根上都细细雕刻着大楚国内的瑞兽,离御座最近的两根柱子上刻两条腾飞的金龙,圆睁的兽眼仿佛守护着这片大地。
颜珩大步向前,站在御座之前,将呼延日孥的头颅高高举起,她的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将士,高声道:“奸贼已除!天佑大楚!幸哉!”
将士们齐齐高声道:“天佑大楚!幸哉!”
李戎望着左右那狂热欣喜的神情,他定了定神,率先跪了下去,“国不可一日无君,请公主殿下立刻即位,以安民心!”
季礼易紧随其后跪下,高声道:“臣附议,请公主殿下即位!”
公主?什么公主?
其余不知情的将士们猛然听到这个字眼,皆是茫然的对视片刻,尤其是姜晏,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猛然抬眼看向颜珩。
难道说——
这么些天,与他们并肩作战,上阵杀敌,单枪匹马挑了贼首的统帅,他竟然是个女子?
在将士们目瞪口呆的眼光中,颜珩缓缓摘下头鍪,满头青丝缓缓披散在肩头,瞬间柔和了面容处锋利的棱角,显得婉约了几分,然而那双眼却格外锐利,教人不敢轻视。
“正如各位所见,我便是昔日康文帝的第六女英宝荣,是一个女子。”她随手将呼延日孥的头颅往前一丢,任凭那丑陋的头颅骨碌碌地顺着台阶滚下,这才慢条斯理道:“乱世江山,群雄逐鹿,有能者居之。我擒王佑,夺樊城,杀阿骨纳,破嘉峪关,如今北狄的单于也被我斩于马下,这江山,我守得!这位子,我也坐得!”
姜晏只觉得胸中激荡不已,他望着眼前这个耀不可挡的少女,亦如初见时,对方从虎背上跳下的英姿飒爽的身影。
他早知此人绝非池中物,却不想她远超过自己预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在从旁将士还在犹豫震惊,不知所措的时候,他成了第三个跪下臣服的人,“臣附议!请公主殿下即位!”
偌大的大殿中,他的声音清晰可闻,仿佛是受到了感染,将士们深深看了眼颜珩,接着心悦诚服地跪下,高喊道:“臣等也附议,请公主殿下立刻即位,安抚民心。”
听着眼前将士们的呐喊,她的手指缓缓抚摸过身后的龙椅,接着,没有犹豫地坐了下去。
这是大楚权力的汇聚处,也是天下最为尊崇的地方,一旦坐下,便要将这天下苍生挑在肩上。
从前,只有男子才能坐得这个位置。而今,她便要做这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