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chapter 79
“塞斯科的个子其实一直都不高。”温格的脸上有着很淡的笑意，“在阿森纳的最后一年, 他长到了一米七五, 现在应该也还是这个身高。但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他还不到一米六。”
回忆似乎让白发老人的面容在一瞬间柔和起来, 至少在十年之前, 那个才十五岁的、充满着朝气和对未来希望的少年，曾与他有过如此深厚的感情, 并且绝对想不到未来的决裂。
“你的身高是一米七八吧？”温格抬起头来，过去和现在似乎在一瞬间重叠，他轻声地说道：“对于你的风格来说, 一米七八已经够了，最多头球上会有些吃亏。不过, 身体素质还需要加强, 你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太单薄了。”
很多人都对自己说过这句话, 伊利克森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欧洲杯之前我就在增肌。”他说道, “但是后来……嗯, 躺了很久。复健的时候又不许运动过量，加上后来只顾着练习球感……”所以看起来比在诺坎普出道的时候还要清瘦一些。
温格笑了一下。
他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到塞斯科的时候，他是个又瘦又小的男孩子。十五岁多一点, 已经是巴塞罗那青年队的中场核心。那几年的拉玛西亚真是人才井喷。”老人脸上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羡慕，“因此, 哪怕塞斯科以中场的身份在青年队创下了单赛季30球以上的成绩, 他依然没有受到巴塞罗那一线队的征召。同样的情况还有皮克和梅西。唯一被提到一线队的只有伊涅斯塔, 但他也完全打不上比赛。”
“就在那个时候, 我找到了塞斯科，告诉他我对他有兴趣，告诉他我想要把他带去我的球队，带去英超的阿森纳，告诉他我们能一起得到怎样的未来。”温格说道，“塞斯科犹豫不决，看得出来他很爱巴塞罗那，但他对我说，哪怕是伊涅斯塔都得不到机会，那么他呢？所以，在我第四次来到巴塞罗那的时候，塞斯科终于答应了我，他愿意签下合约，随我回英伦半岛。”
“我当时简直欣喜若狂。”老人简短地说道，并且就此结尾。任谁都听得出来里面所弥漫的、化不开的苦涩。他叹息着说道：“我早该知道他有多热爱巴塞罗那的。”
但是，当时的他以为自己能够留下法布雷加斯。
整支阿森纳如此热爱他，他是阿森纳年轻一代的旗帜与标杆，是球队的队长和进攻核心……主教练如同父亲一般地疼爱他，管理层咬牙拿出最丰厚的合同，球迷把他捧在心尖尖上。他在阿森纳得到最好的舞台，只要再一两年，他说不定能够进入金球奖的前列。就差那么一两年……温格心中的理想帝国才刚建起便轰然崩塌，而之后的阿森纳也再也没能从失去整个中场的悲痛中缓过来。
温格不能明白，巴塞罗那或者加泰罗尼亚这个词语，究竟有何等的魅力，能够让法布雷加斯毅然放弃在阿森纳的一切，不惜代价地归去。而同样的还有曼联的皮克，他说自己去到曼联仅仅是为了有一天更好地回归巴萨……拉玛西亚的天才少年们曾经给英超的教练们带来太多的惊喜，可是这些惊喜却又在同一个时间绝情而去，使他们无法不叹息。
他终于把目光回到今时今日，向着面前露出困惑和不知所措神情的金发男孩，展露一个浅淡的笑容。温格最大的诚恳与善意便是不曾因为法布雷加斯的事情向这个男孩发出任何的质疑，而是坚定地又一次交托勇气，做出选择。这对于一个曾经备受伤害的老人，何其不容易。
“我第一次见到塞斯科的时候，”他简单而平静地说道，声音里已经不再带有那种若有若无的温情怀念，“他走进来，给我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年轻人尽管面带郁结，不知前路何方。但是他依然对自己充满自信。”而当时，正是那种坚决的自信打动了温格，使他想尽办法地将年轻的法布雷加斯带回了海布里——当时，那里还是阿森纳的主场。
而现在，面对着这个分明稚气未脱、浑身却散发出一种迷茫和不确定的男孩，温格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伊利，现在的你，远没有塞斯科的那种自信。”
伊利克森浑身一震。
他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但温格显然并不急于寻求他的回答，阿森纳主帅诚恳而缓慢地说道：
“能够想到，那次伤病和之后的迷失带给了你多大的压力。但是伊利，你不应该为此怀疑你自己。哪怕全世界都在否定你，你也应当坚信自己的足球。我并不是在盲目地给予你信心，但是假如连你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足球，那么谁都没有办法帮助你。”
“我……”伊利克森开口说道，他感到口中一阵干涩，“我……我不知道。”
在说出这个仿佛难以启齿的开头之后，后面的一切都会变得容易许多，金发男孩轻声说道：
“在之前我一直感到很自由、很快乐，因为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并且不会消失，就像是我的手或者脚一定在那里一样，那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可是突然之间有一天，它不见了，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找不到它了。我……很害怕，很惶恐，我担心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要怕，孩子。”温格身体前倾，把他的温暖的手掌搭在伊利克森不停颤抖的手上，“那只是个错觉，你知道那种感觉其实一直都在，你能够感受到足球。”
“它不在了。”伊利克森的睫毛不断地颤抖着，他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我……我有一种感觉，就像是上帝通过那场手术，把它从我身体里拿走了一样。又或者它其实……还是在的，但是，它不再爱我了。”
温格看着面前这个显得分外无措的孩子，他轻缓地叹了口气，握紧了他的手，又坚定又恳切地说道：“它在的，我能感觉到他。”
最顶尖的教练，往往能够辨认出人才与天才的不同。他们要比常人早很多，就意识到天才的伟大。而温格的双眼见证过无数被看好不看好的少年人，在这一点上，没有人比他更有发言权。
“你的灵气并没有抛弃你。”阿森纳的主教练斟酌着言辞，慢慢地说道，“它只是……突然想让你意识到它需要珍惜，所以和你开了个玩笑。也可以说，它在和你捉迷藏。只要你足够努力，它最后是会回来的。”
“真的吗？”二十岁的男孩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的眸子里像是有水光一闪而过，“我真的还……”他痛苦地摇了摇头，“有时候我会感觉它好像还在那里，但是我怎样、怎样都碰不到它，我好像被彻底给抛弃了。”
“我不想……不想让这种情绪把自己弄得很糟糕。”他用力地呼吸了几下，安静地说道，“所以我尽量去避免很大的情绪波动，但是事情好像没有任何的改善。”
“你没有期盼过其它人来帮助你吗？”温格凝视着那对满溢悲伤的蓝眼睛说道。
“不，没有。那是……那是我自己的足球，如果是我把它弄丢了，那么也只有我自己才能把它找回来。”英葡混血儿说完之后，又小声补充道，“我愿意自己和足球呆在一起。”
温格沉默下来，他彻底地明白了。
眼前这个男孩，他看似年轻稚气，看似无限失意。但是，他所拥有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纯粹而孤独的气质却并不会随着境遇的变化而消磨。他踢出的足球如此美丽，是因为他的心灵同样如此纯净、不能容忍任何的杂质。但是，水晶是很容易破碎的。
“那就变成钻石啊。”直到男孩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温格才愕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把有关水晶的内容说了出来，“那就当钻石啊。”金发少年重复道，“钻石可以有很锋利的棱角，也不会轻易破碎……再多的石子也仅仅是打磨它。”
“这么说，”温格诧异地问道，“你对自己将来的足球已经有概念了吗？”
但伊利克森却回答道：“并没有。”他的目光放空：“我只是……很短暂地有过一种感觉，当我一个人在训练场上呆了很久，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感觉……如果我的足球回来，应该是更加锋利的。”仅仅是一种模糊的概念，并没有具体的方向，“就算是钻石，也只是刚才突然之间想到的。”
男孩诚实地说道。
温格却因为这些话而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这时候他们都不再说话了，两人默契地开始享用午夜的晚餐，那是在温格到来之前服务员就摆好了的。等到伊利克森把餐巾重新叠好放回桌面上的时候，温格才像是猝然惊醒一般。他慎重地询问道：
“你想听听看我对于你足球的看法吗？”
伊利克森因为他的这句话愣住了。
男孩的心脏突然之间跳得飞快。他很轻、很轻地点了一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