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鱼不咬钩
花开富贵的屏风一侧,挂珠帘幕伸出一只手来。
白玉一样的手,手指长而纤秀,指甲修剪得非常漂亮,还涂着浅浅一层的凤仙花汁,让这只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形态美。
单单只是看见这只手,便让人觉得她与其他女人的与众不同。
只见这只手缓缓掀起了帘子。
也无声无息地掀起了男人心里的某处柔软。
意识到后楚云卿开始气恼起自己,他在心底竟然萌生起了期待,就好像一个懵懂初恋的少年。
他闲着的那只手便用力攥紧,指甲陷进掌心,借疼痛让自己逐渐萌动的心回转。
心情稍复后他忍不住去看煊,发现煊目光仍是呆滞,神情也仍是痴痴,于是相握的那只手便用力捏他,心里更气他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怎么这么快就也没了定力?
——我风月烛出身、阅人无数的煊大公子,你的职业操守跑哪去了?
汇集楚云卿各种怨气的这一捏非同小可,疼痛让煊看向他,眼底闪着由痴到惊,再到痛的复杂光焰。
煊此时的眼神,楚云卿竟读不懂了。
皱眉之际,那女子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虽未抱着琵琶,面上却罩着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如皓月般波光潋滟的媚眼。
媚眼如丝,正浅浅打量着闯入的两个男人,仿佛在窥探潜藏在他们心中的秘密。
楚云卿也在讶异打量着她。
虽然看不见她的长相,但那自洁白教服的衬托下所散发出的娴雅气质,使她看起来真的宛如一朵清水中盛开的白莲,让人心里感觉有种说不出的高雅和美丽。
这女人的身影与坎儿村看到的神像相重叠,楚云卿沉吟片刻,试探着道:“你是……圣女?”
还不及答,这时大门被人用力推开,万景明优先闯了进来,身后紧跟乌压压的一大帮人。
“月儿……你没受伤吧?”
秉节持重的万庄主竟然也会流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真是让人惊讶。
所来人马立即将楚云卿二人团团包围住,万景明已走到女子身边,见她不语又再询问了一遍,这一遍语调更加温柔,一扫教主平日之威严。
女子只是微微颔首,表示自己没事,万景明吁了口气,然后又狠狠瞪向楚云卿。
楚云卿也以眼神回敬,眸中促狭之意已大过讶异。
“对你,还真是小看不得,竟然能被你从地牢里逃出来,还找到这个地方。”对着楚云卿时,万景明的脸色已恢复成严肃之色,“看来若不给你吃些苦头,你是不会老老实实的了。”
“万教主何时有了菩萨心肠?”楚云卿挑衅地笑,“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最为老实……”他眼神一变,气度已有了楚家将军的凛然,“——那就是死人。我想这道理万教主不会不明白。”
万景明冷哼一声。一个口口声声要求死之人,却发出凛然杀气,这哪里是在求死?这分明是在叫嚣。
“你想死老子成全你!”
楚云卿斜眼瞟向说话那人,刀锋将至,看那刀法即便用手去接,倒也不算逞强。
这时身后忽起劲风,那边刀刃已离楚云卿人头还剩半尺,只听一声清脆的“叮”,那刀忽被震飞,钉在一旁的墙上,就好像刀与墙壁本就是一体,此刻更是形影不离。
万景明收起掌风,瞪着出手那人,那人正扶着手腕呼疼,感受到凌厉的目光,赶忙低下了头。
“圣女面前,安敢放肆!我让你动手了么?”
万景明一字一字说的很慢,却是满满的威严。
那人便将头垂得更低,身体也开始微微发颤。他知道这一下他本该死了的,他发抖是因为他更知道,以后的日子决计不会比死好过。
万景明自然没有菩萨心肠,可他出手为何只用了两成功力?
那是因为男人天生都是开屏的孔雀,既爱炫耀,又要让人觉得他气度非凡——尤其是在他爱慕的女人面前。
在一朵清雅深幽的清莲面前,怎能见红呢?
“没吓着你吧?最近忙着那件大事,对底下人疏于管教了。”
可万景明的柔声细语根本没传进那女子耳中,她的视线始终盯着楚云卿看,眸中流光溢彩,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万景明只好干咳两声,重看回楚云卿,道:“你这般求速死,是因为知道,落在我手里的人,死远比活着痛快,是么?”
“呵,得了吧,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杀我们的。”
万景明好像很吃惊,道:“哦?”
楚云卿毫不隐藏他的讥诮之意:“因为我已知道,你要留着我们的性命,去钓乐陵王这条大鱼。”
“民不与官斗,我为什么要去找官府的麻烦?”
“那是因为乐陵王已经开始找你的麻烦,所以你才决心要除掉他。”
万景明道:“我与这位王爷素无交集,他干嘛要找我的麻烦?”
楚云卿一字一字道:“因为废弃石矿场!”
万景明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瞳孔却已开始收缩,他忽然挥了挥手,高声道:“你们都退下!”
等那些教众都离开后,万景明才沉着脸接着道:“说下去。”
楚云卿道:“乐陵王口中那些失踪的百姓,其实是被你弄到废弃石矿场做苦力去了,不是吗?乐陵王若举朝廷之师攻打白莲教,这废弃石矿场也就暴露了,你的资金来源也就此切断。”
万景明:“……”
楚云卿道:“更惨的是你万庄主的身份也将完全暴露,不但万景山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你自己也逃不过各方势力的追杀。所以,你要先发制人。”
万景明道:“继续说。”
楚云卿道:“你本想暗中除掉乐陵王,可惜都失败了,使得你不得不改变计划,改让乐陵王自投罗网,所以你就利用了我,故意让手下在我们歇脚的饭铺露脸,好让我跟着进到你们设好的瓮中,捉住我,引乐陵王来你的巢穴。”
楚云卿冷冷一笑,“在你的万景山庄杀人,自然是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万景明道:“就算我的局布的再好,他若不来,我岂非也是一事无成?”
楚云卿道:“你已料定他会来,你很清楚乐陵王的为人,而且,‘楚将军’若是在乐陵王的封地被杀害,朝廷一定会追究他的责任。这位王爷的尴尬处境,我想你一定比我知道得还要清楚。于公于私,他都已被你逼到必须来营救我的地步。”
万景明看着楚云卿,脸上还是全无表情,过了很久,他忽然笑了笑:“想不到你居然很聪明,如此年轻就有这般机敏头脑实属难得,杀了你……的确可惜。”
忽然间万景明的气场便压迫过来,不输深冬的寒风。被这股气场所压,就好像被巨蛇缠身般,喘不过气。
“然而……又留你不得。你知道的太多了,我看你这张嘴也是闲不住,若被你继续口无遮拦下去,只会坏我大事。”
楚云卿额际已冒冷汗,面上镇定也勉强能维持几分,“哟……杀了我,可是钓不到乐陵王了哦。”
“他已知道你在这,而我也故意放出了消息,作为棋子,你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离盘了。”万景明笑容淡淡,依旧不失万庄主的风范,只是那抬起来的手却不似他面上的那般春日暖阳,而是咄咄逼人。
方才他出手震退教众时,楚云卿已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而那时的万景明,也不过用了两成力。
而现在看这架势,他已打算使出全力,倒也算是对楚云卿最大的敬意。
——唉,果不其然,楚云卿轻轻叹气。
然后就是笑的贱兮贱兮,眸中那抹属于他独有的不恭之色便更为明显,“弃子争先?万庄主果然是个好棋手,云卿围棋虽不济国手,却也有自己经久不败的妙招。”
“哼!去说给阎王老子听吧!”
劲风扑面,楚云卿却毫不畏缩,迎着那掌风,楚云卿将最后四个字悠然吐完:“截杀大龙。”
万景明的掌击这时也至,一击必杀的去势却因这四个字忽然停滞,只留运掌所带的劲风自楚云卿耳畔呼啸而过,胡乱地吹起他束扎的发。
可他本人却格外镇定,直视着咫尺之距的手掌,双眼炯炯有神。
截杀大龙,楚云卿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
“抱歉哟,乐陵王不会来了,你用不着再瞪,的确是我做的手脚。”
四个字,便让双方立场完全颠倒,万景明的表情就忽然僵硬。
楚云卿凝视着万景明,就像是猫在看着爪下的老鼠,微笑着接道:“万教主想不到吧?在马车刚一进入万景山庄禁区的时候,我便已通知了我的副将,告诉他,‘不要来’。”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连篇?”
“万教主见识之广,必然知道楚将军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一块令牌。”
万景明当然知道,他既要对付这个人,必然要查清他的所有底细。
楚云卿道:“那么你不妨搜搜看,这令牌我身上还有没有?”
这话摆明了东西已不在他身上,他自然不必去给他抓痒。
楚家令牌,看楚家人向来贴身携带,世人都以为这是可号令三军的虎符,然而这是个错误,楚家人丢此令才是真正赋予了它使命。
只因楚家人骁勇,向来都是身先士卒,那么两军交战,谁强谁弱不好论断,被俘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楚家人发明了这独门密令。
——逢危须弃,见令鸣金。
直白点说,就是——敌营有诈,不必来救。
现在这令牌,想必已到了元青手上,那么他就一定已经明白楚云卿的意思,不会坐视让乐陵王羊入虎口。
好个楚云卿!原来早已是成竹在胸。
万景明动怒道:“你一直都是在装的?”
这句问没意义,楚云卿不打算回答,明波直视万景明,忽然像个书生优雅:“中盘翻盘,是和棋还是残局,我等教主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