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玖三章 不变之物
卧室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组合床、一套桌椅、一台目镜式虚拟实境系统，如同绝大多数网络成瘾患者的家。李静云把晚餐放在桌上，伸手轻轻推了推躺在床上的萧梦羽。
“小梦羽？”
没有反应，头盔下的萧梦羽闭着眼睛，脸上是安详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她在登入系统时李静云才能看到。
“哎……”
李静云叹口气从床头柜里翻出另一套目镜系统，那是他拜托维达买的，然后他把目镜套在自己头上躺在了萧梦羽身边。
“dna校验完成，模拟脑波共振在三、二、一……登入，欢迎使用水镜ver.2.5虚拟系统，检测到联机服务器，是否连接？”
“连接。”李静云动动念头。
“命令接受，权限接受，登入服务器在三、二、一……”
眼前一黑，再次睁开眼睛时是虚拟的世界。
望之无尽的盛夏草原，其间点缀着宝石般清澈的小湖泊，微风给草场掀起层层波浪送来参杂青草气味的清新空气让人神清气爽，鸟雀在天空嬉戏，小兽在足边流连，一切都是如此真实，唯一可能让人觉得不适的地方就是对喜好热闹的人来说这里太过安静了，耳边能听到的只有风声鸟语。
这个虚拟实境程序叫做“创世纪”，严格意义上不是网络游戏而是一种操作简易的虚拟空间制作程序，最初被程序员们用以制作网络游戏场景。程序源代码公开发布之后成为了一些diy爱好者的玩物，玩家可以在这里自己制作除了复杂ai之外的任何东西，不少人用它来制作自己的虚拟聊天室，也有少数人将它当做逃避现实休养身心的空间。萧梦羽就是后者之一，除了作为主机用户管理员的李静云之外没人有登入她的空间的权限。
这个空间看似广大制作它的人却很好找，李静云很快就在湖边一颗突兀的大树下发现了那个小小的孤独身影。
“想什么呢？”自来熟地靠过去跟那个身影并排坐下，李静云笑问道。
萧梦羽漠然看了李静云一眼，把头别向相反的方向没有出声。
“啊……”自己最近每次试图跟萧梦羽搭腔几乎都是这个结果，李静云以为自己慢慢就会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方式，但是不知为何看到那个寂寥的眼神他总是会顿然心中一痛，虽然他脸上总是在强颜欢笑。
李静云说不清楚这种心痛的来由，首先肯定不是因为对方没有搭理自己，以他的性格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生气，若实在让他形容……那感觉就好像本来跟自己非常熟络的朋友忽然之间形同陌路，按照自己以前的简历来说他跟萧梦羽应该是以前素未蒙面的，李静云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何心里会生出这样的感觉。
“哎！”此情此景此等心境，李静云内心中的另外一个灵魂不由得为两人的现状而叹气，对于一个记得所有事的人来说看到现在这一幕才真叫让人心痛。
“哎……”似乎感伤能够通过灵魂层面进行传染，李静云跟着叹了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出乎意料地，萧梦羽开口说话了。
“额？！”李静云一愣，这还是一个月来萧梦羽主动跟自己谈话。
“我在问话。”萧梦羽盯着李静云的眼睛道。
“这、这个嘛……”李静云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没理由？”萧梦羽接着追问道，两人的眼神相对李静云觉得萧梦羽的眼神就好像这个虚拟空间中那些即便风吹过也带不起涟漪的湖泊，都是一潭死水。
“不是。”心中莫名又是一痛，李静云整整心绪摇了摇头，“就是看见你这么疏远我，心里头很难受。”
“我们以前不认识，我不记得你。”萧梦羽简短地陈述着自己已知的事实。
“我知道。”李静云点头，“我也不记得你，可心里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好像我俩本来就应该很亲密似的。”
“是么？”听完李静云的解释，萧梦羽眼中的死水似乎被溅起了一丝波纹，“其实……我也是。”
“哎？”李静云一愣，他没想到对方会有跟自己一样的感觉。
“刚、刚才听见姐姐你叹气，心里头……好不舒服。”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和勇气似的，萧梦羽红着脸低下头小声说道。
“这样啊。”李静云顿时感觉到温暖的欢欣在心中翻滚，以前他都在觉得自己是在单方面地自作多情，如今自己的苦恼和感情得到了回应，这就足够了，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表示了。
然后是一段沉默，两个人都没有出声，眼神也没再交汇，只是静静地在树下坐着，一起聆听风声鸟语。
“对了姐姐，来这里找我有事？”这样的时间持续了几分钟，萧梦羽闷着头问道。
“对啊，刚才太放松给忘了，你肚子应该饿了吧？晚饭我已经给你送上来了，什么时候想吃从这里出去就有。”李静云这才记起来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
“咕噜噜……”李静云不提还好，这么一说萧梦羽的肚子立时就应景地咕咕叫起来，水镜系统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接管用户的感官并制造虚拟的感受环境，但为了防止用户因为感受不到外部世界而损伤身体，在监测到用户出现健康问题的时候还是会将身体发出的这些神经信号忠实地传送给用户。
“唔。”没料到自己这么没出息萧梦羽的头埋得更深了，李静云现在只能看见她侧脸通红的耳根。
“总之想吃的时候就登出吧。”李静云宠溺地对萧梦羽笑笑，自己先登出了系统。
醒来时看了一眼表，大概在里面经过了十五分钟，为了不让萧梦羽太过难堪，李静云很快便摘下目镜从床上起身，打算在对方醒来之前先离开房间。
“姐姐。”谁知李静云刚要迈出房间，背后忽然传来萧梦羽怯生生的声线，她已经从系统里登出了。
“嗯？”李静云没回头，站住脚回应。
“谢、谢谢。”就算不回头，李静云也能想象萧梦羽此刻脸上一定是一副可爱的窘迫表情。
“应该的。”李静云笑着摆了摆手，将门带上离开了房间。
“哎……”目送着李静云离开自己的房间，萧梦羽自己也莫名地叹起气来，和李静云一样她也不大了解自己叹气的理由，也许是因为自己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吃晚餐吧？
而在萧梦羽叹着气咀嚼晚饭的时候，李静云则端着另外一个餐盘敲响了天子的房门。
“谁？！”防备极深的声音，好像还被吓到了，如果谁能在自己家中发出这种声音，肯定独自居住时发现有人入侵了自己的住所。
“是我。”最初的十几天李静云还要报上名字身份，不过最近天子已经记住了他的声音，省却了不少口舌。
“吱扭……”门打开一条只能允许光线通过的小缝，有只眼睛在里面上下左右打量着门外的环境，似乎在戒备除了李静云外是否还有他人在。
“只有我一个，放心吧。”近一个月的相处让李静云见怪不怪了，他温和地笑道。
“请、请进。”天子这才暂时解除了警戒状态，给李静云开出一道勉强允许通过的入口。
“那我进来了。”李静云轻巧地从门边钻进房间，身后随即传来咔嗒的关门和上锁声。
“呵。”李静云苦笑，对于这种神经质到了极点的戒备，他能给予的也只有这声苦笑了。
“……”天子很明显是饿了，反复确认了门锁紧实后目光就一直在餐盘上打转，可不知为何完全没有上去吃饭的打算，倒是李静云自己拿起筷子先挑起一点菜放进了嘴里。
“喏，没问题的。”李静云放下筷子笑道，原来还有这道算是试毒的程序天子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唔嗯。”见李静云放下筷子又退远了，天子小步靠过去拿起筷子自顾自地吃起来。
“对了，跟你商量件事。”靠在墙边看着天子有些慌张的吃相，李静云道。
天子没吭声，闷头继续吃。
“这个周日，我们打算出门去青城山旅游，我是记不得那里到底什么模样了，但听维达说风景相当不错，不如你也跟着一起来吧？”李静云早就习惯了被无视，接着继续说。
“……”天子依然没回答，不过手上的筷子停住了，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李静云。
“不愿意去？”连李静云自己都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两人并不熟络他却能通过眼神就大致读出天子的想法，刚才从天子眼中看到的除了拒绝之外还有些求饶的神色。
天子重重地点头。
“啊，那可麻烦了呐。”李静云头疼地单手揉揉太阳**，“大家都会去的，只有你不去的话那你就必须一个人留在家里。”
“！”拒绝立即变成了恐惧，天子开始猛烈地摇晃脑袋。
“我也很为难啊，你让我怎么办？总不能为了陪你就留下一个不情愿的人吧？”李静云的本意就是在逼迫天子走出房门，倒不是说现在的他有多么坏心眼想欺负人，他是非常纯粹地为天子着想，经过这一个月就算是失忆的李静云也看出来没有一个强刺激是永远不可能让天子走出这个家门的，无可奈何下他只得出此下策逼迫天子二选一，不管最终她选哪个对天子的精神状态都有好处。
看李静云态度如此坚决，天子放下筷子站了起来，一步一蹭地来到李静云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拽住李静云的袖口，眼中求饶的意味更浓了。
“就算你摆出那么可怜的眼神我也……”说实话李静云看得真是心头一软，可是为了天子自己考虑，他不得不硬下心肠来。
李静云依然不肯答应，天子终于忍不住站在原地抽泣起来，眼泪开了闸似的顺着她的眼角往外淌。
“你别哭嘛。”李静云有点慌乱，就像没什么经验的年轻妈妈哄小孩子似的手忙脚乱。
发觉李静云在哄自己了，天子的眼神带上些许希冀。
“额。”李静云觉得那眼神都能把自己的心化开了，从恢复意识开始还从来没做过坏事的他现在满心都是道德的谴责感，这股谴责感和责任感在他心中激烈碰撞，他咬咬牙，最终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一方。
“对不起，我真的不能因为你抛下其他人，不过如果你能跟我们一起来的话，我保证绝对不让你离开身边，我会保护好你的。”李静云也不知道现在的自己一介弱女子能不能兑现这份承诺，可他还是这般对天子承诺。
这份承诺，与她们记不得的从前那份，是何其相似。
“……真的？”第一次，天子主动开口说话了。
“真的，我保证。”李静云伸手擦去天子脸上的眼泪，郑重其事地说道。
“那……好。”天子不清楚自己现在心中涌动的温暖感觉是什么，可能就是别人说的信任这种东西吧？她同样不清楚为何自己唯独对眼前这个人能抱有这种感觉，可是她相信这份感觉。
“好孩子。”李静云点点头，夸奖似的用手擦过天子的脸颊，“我知道迈出这一步不容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天子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似乎很享受这种身体接触。
“那么就这样定下来了，周日大家一起出去，你先把饭吃完吧，一会儿我会过来收拾。”说着李静云伸手打开门锁准备离开。
“嗯。”天子依依不舍地松开李静云的衣袖，目送着他离开房间。
“咔嗒。”房门再次关闭了。
“有些东西，真是不管发生什么都变不了呢。”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潘多拉扑通一声靠在老板椅的椅背上，感慨似的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