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次日晨,月留丢给我一样物事,骨质润泽,濮光如玉。
我拿在手心,翻来覆去看了看,终于有所醒悟,道:“这、好像是骨镯?”
月留颔首:“你看看内侧的刻纹。”
我闻言,翻开端详。里面一圈水纹似的雕刻,像一条尾巴。十分稀罕物。
心底啧啧称奇起来。
月留语气略低,道:“这是昨晚那蜘蛛妖,身上留下来的东西。”
我一时有些不解意思,手里垫了垫,看向他。
难不成他是舍不得丢弃蜘蛛儿身上的东西?
月留公子话音缓缓说:“通常万妖千魑,其主皆有所凭证。这个骨镯制的手环,我今早已特别确认过,的确是真物。”
本宫终于有些明白与动容,眼里亮了亮:“你是说?”
月留不紧不慢地站定拢袖,看着我悠悠道:“昨晚那只蜘蛛,身份应当就是北冥妖后,藏花。”
风水轮流万物变生,人和妖都不能轻看,我捏着骨镯停了那么一会儿,才发出声音:“是统领北界群妖,地位显赫的无颜地杀,地界三妖之一,北冥妖后?”
月留看着我,端端正正道:“正是。”
在他的目光下我升起了几缕压力。到了凡间就多的是狠角,本宫禁绝天迹,对三妖事迹也有耳闻。要真是这样的话,这北冥妖后可是厉害角色,我想到人间是欲望聚集,也成了妖的温床,比九重天众位上仙大仙还要卧虎藏龙。
我顶着压力地道;“我昨天轰走了她,可别被记恨了。”
月留这才笑出,目光流露一丝清许流暖:“你难道还怕她记恨?”
话里暗中的抬举本宫很受用没错,我正了正色,说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怕强龙压不了她这地头蛇。”
想想昨儿那只妖眉眼风情的模样,联想到妖后身上,形象陡然就颠覆了,立马不一样。藏花,藏花。我在司命星君的簿子上一眼瞅见过这个妖冶的姓名。当时想就是女人,而今就成了女妖。
我道:“你待如何?”
月留还是无明显情绪,声如浮云道:“无论如何,我必要得出去看看。”
隔这么半晌,我点头:“好,你去吧。我留在这里看护。”
于是如兰公子天书一挥,身形隐去。
我在楼下喝老板娘的肉粥,味儿香醇,确然美味。
我不由得想,怪不得天条上说,神仙不得流连人间烟火,敢情,这也是个劫。不大不小的劫,怕神仙坠入口腹之欲了。
本宫难得滋润一回,自然放开量吃。奈何多少年连仙界果子蟠桃都很少吃,胃实在不大。我在天庭自由晃悠,父君对我的拘束最少,日子一向清闲。现在才明白,原来有些神仙思凡,是有道理的。脱离天宫的规矩,那句话当真反过来讲,神仙最不快活,凡人才快活。快活似凡人,而非神仙。
我又想起下界时,吕洞宾伸着脖子,欲和我一同前往。此刻想来,这厮竟不是关心我,恐是他自己凡心动了,想借由此际,一尝夙愿。
天界众仙就属这厮最勾三搭四拈花惹草。
惹上魔尊,可算让他有了血淋淋教训,暂时不得不消停了。不然那在我的殿上告状勾引仙女的罪人恐怕就是纯阳真人本尊了。
脑中还在盘旋吕洞宾当年惹下的风流债,老板娘在旁问我:“姑娘,还好喝吧?”
我回过神,看着面前见底的肉粥,点头赞道:“美味。”
老板娘又笑的甜极了:“要不要我再给姑娘盛一碗?”
我条件反射摸了摸肚子,舌头转了几圈,还是咬牙忍痛道:“不了,我已经饱了,多谢老板娘招待。”
心里叹气,唉,这神仙啊,做的真是不爽快。
老板娘低头笑眯眯收拾着碗筷,片刻,似乎随口问了句:“姑娘,那位相公几时回?”
我明白她问的是月留,凡间人都管一些男人喊相公,弄得我开始好一番误会。我顿了顿,道:“应该快了。”
楼梯吱呀呀响,我和老板娘均抬头,漂亮无表情的麟儿,穿着我昨天街上给他买的单衣,这娃终于睡醒了。
天气有点转阴,风倒是没见一丝,老板娘仍是把窗户关起,做生意的人,难免谨慎些。麒麟睡的时辰怎么也比不了在天上,脸容恹恹的,苍白着站在我身边,我摸了摸他的头。
少顷,老板娘要关门了,我看看外头,天色擦黑了。
天界过了日久,只觉凡间时光如流水,阴云蔽日,下雨的征兆。老板娘伸长脖子往门外左右看了好几次,我仰头,指头动了动算,少说也过了四五时辰,月留,竟还没有回来。
风雷雨声隐动,我放下勺子,冲老板娘说:“暂时别关门。”
我起身过去,伸手拉开二面的门,哗啦灌来的风就将衣服吹起来。
正欲出门,一人却拦住了我的去路。斜倚门边,那人微微眯了眼睛。锦衣玉带,清俊眉眼,脚蹬高底靴,一动不动把门堵住。
我退了一步,眼睛也眯起来,心里砰一跳,见此人,不正是戏子楼买了我的“恩客”?
老板娘赶紧跑过去:“客官我们关店了……”
敢情是误会了人家是登门的住客?我偏头望了望老板娘,果然人不可貌相,对月留那么哈腰的老板娘,居然能狠心对这么一位美男子下起逐客令?
“恩客”却不甚在意地耸耸肩,没留神,似乎仅是一晃眼的功夫,他就到了门内。我和老板娘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
他大喇喇在桌边坐了,道:“来碗芙蓉汤。”
我可是暗自心惊了,老板娘一介凡人早已目瞪口呆,眼看那人在桌旁坐下,也硬是发愣没反应上来。
“恩客”玩弄着腰间美玉,仍旧一骨风流,却与当日戏子楼时,判若两人。
老板娘终于回神,迎上去说道:“客官,我们这里的的确确没有芙蓉汤……大酒楼里才有,那都是精细菜,稀罕物,小店哪里做出来。”
“恩客”眼睛晃着瞧向我,半晌,嘴角勾出细细的笑纹:“此处,连天仙都有,还有什么是稀罕物。”
这一对眼间,本宫瞥了他手中的玉佩,冷光闪动,我忽觉有点眼熟。
老板娘不知道我去戏子楼卖身的事,花魁娘子本宫着实当了一把。今儿与恩客面对面,确实有口难辩。
我一挥衣袖,坐到了他对面桌上。展颜微笑:“这位爷……”
与其尴尬,不如自己主动来搭讪招呼。
“恩客”挑了挑眉,轻嗯了声,表示疑惑。
我才把剩下半句吐出来:“……的玉,很眼熟。”
神仙不打诳语,实话就实说。我是说玉眼熟,不是说你眼熟,你究竟是何人,本宫还没决定好到底认不认这笔糊涂账。
那人没露出什么表情,慢慢摸起了桌上茶杯,喝了一口。
“这是他山玉,无价无市,姑娘喜欢么。”他缓缓说道。
要是他山玉,岂止是无价无市,我笑了笑,点头:“好物。”
我见他一派从容自在,缓慢低头摸了摸麟儿头顶。要知道,麟儿就站在我旁边,万山神兽的灵气,足以令天下鬼哭。
他就算变至人身,灵气却不会消失,扩散在四周。凡人察觉不到,妖魔秽物却接近不得。
而“恩客”,却近在咫尺不受影响。
他又摸着喝了口茶,小店茶粗,看他模样好像捧着狮峰龙井碧螺春似的,细酌讲究。本宫心底不由得唾弃,喝的,就是一个附庸风雅。
恩客忽然笑了笑,有点温柔,他摸了两把袖子说:“姑娘,在下掏了十万两黄金。”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赔了夫人又折兵,啥也没捞着。
终于还是绕到这里了,我维持微笑:“那些银子不算什么,我可以奉还。”
“恩客”又道:“这不是银子的问题。”
我端然轻笑:“那是什么问题。”
月留在这几日的时光中曾说,在人间有条铁打的规律,不是银子的问题,那就不算问题。人间的金银不是以稀为贵,是越多越好。
显然“恩客”的境界不在人间此列,对金银的态度也挥之如土。本宫发现仙人和魔门一条共同点,视金钱如粪土。
而且那晚鬼阵脱身回来,月留说的之所以判定开价买我那人是异数,最关键一件,就是他毫不在乎金钱。人间自有万贯的财主,但真正把金银当做土来填地的,一个也不会有。
本宫不得不赞佩月留的洞悉力。
我笑道:“连他山玉都有,我想恩客也不会在意这点碎钱。”
对于我的话,“恩客”没表态,他一根手指轻点在手心上,半晌说:“我刚才,好像看见了那位相公。”
我的目光瞬移到他的脸上。
“恩客”不紧不慢,又以碧螺春的姿态喝了口淡茶,说:“白衣如雪,很是柔和的一缕气息,令人一见难忘。”
我问:“他去哪了?”本宫苦候不至,委实按捺不住一腔担忧。
“恩客”轻轻说道:“他像是掉进了什么陷阱里,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本宫吸了口气,平静了下来,也道:“那位相公本事大,什么样的陷阱,天罗地网,也困不住他。”
手下已抓紧衣裙,握住了麟儿桌底下的手掌。月留要是出事,我不得不带着麒麟一起,去捅了逍遥尊者的马蜂窝。
“恩客”道:“话是这么说,万一出事,你也很担心他。”
“……这个自然。”我正色。
一道来的,叫我如何能不关心。
“恩客”此时目光幽幽地停在我脸上,轻声说道:“与其等候一个不知何时回来的人,姑娘不如应了我。”
汗,这默默的眼神,本宫都要怀疑他和藏花妖后是一伙的,分工明确,各干各自。一个抱上月留,一个拖住丢本宫的老脸。
我拉了拉裙子,咬着牙将手转移到桌上明处,慢慢地摸了几下麟儿的头。片刻目光直视着他说道:“月留不会有事,我也不希望他有事。就算中间出现什么变数,也一定是心怀叵测的人陷害,故意设的埋伏。”
心里明镜一样,魔门真是好家伙,怪不得月留迟迟不回,恐怕不是不回,是不能归。我和月留处处受阻,到处掣肘,好像被无数双眼睛,盯上了似的。
轰一声,雨哗啦哗啦总算下来了,闷雷滚滚传来。声震小店。我有一瞬间想法,决定和麟儿联手,先发制人,抢占先机,不管这人是谁,拿下再说,抓上大殿,上刑拷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