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 第一章
大约在每年的十一月底或十二月初，S大医学院的枫树林便开始轰轰烈烈地红了。
此时的学生们早已从暑假的喜悦和轻松中解脱出来，只要感觉到入冬第一场期末考试即将来临，他们就是再忙碌也得打起几分精神，因为无论如何，他们也要为“紫枫奖学金”拼上一阵，才算对得起父母师长和十余年寒窗苦读的收获。
紫枫奖学金，是S大医学院独有的一项奖学金。医学院位于城西，里面布满了枫树，春天是绿色，到晚秋又转成火红，偶尔还会夹杂着几片紫色的枫叶。紫色枫叶出现时正临近圣诞佳节，整个校园上空都回荡着轻脆的铃声。
紫色枫叶总会被一双双手摘下，那是一双双修长的手，被炫丽的紫色衬得益发白皙，仿佛生来就为了拿手术刀。这时候他们身边娇小的人影就赶紧接过紫叶，小心翼翼合在厚重的笔记本里，一遍遍惊叹地说道：“哇，好美；哇，真的好美……”紫叶的生命从此消逝，然而紫色的形体永远留存下来，于是那摘叶的人从惊叹中得到格外的自豪感，摘枫叶的行为也就更加心安理得了。
可摘叶终究只是摘叶，如果真想获得S大的最高荣誉，那么只有拼命读书，拿到“紫枫奖学金”了。
紫枫奖学金每年只有一次，一般都在秋色最浓的时候揭晓，获奖者寥寥无几。所以医学生们早早就在自习室里占好了位置。那位置大多是很狭小的，远远看去像一方方囚牢。这里的学生大都有着高高的额头，聪慧的眉眼，细长的手指。他们走路时平静而优雅，很少会发出咚咚的脚步声。他们喜欢穿着深黑或深灰色的长风衣，女生一律将头发盘起。他们在校园里的形象犹如一座座端庄的雕塑。
S大是F市最有名的高校，它的源头人尽皆知。它由近代教育家刘恒叔创办，历届校董全是用力跺一跺脚，便能引起举国震动的人物。它的每一块校区都宽敞优美，即使刮风下雨也丝毫无损于博大的气象。只不过城西校区遍布的枫林在此之上又增添了几分神秘气息，想必医学院该是一个最独特的地方吧。
当晚秋的风在枫林间打着转儿的时候，李哲就把所有的考试题目准备好了。李哲今年三十五岁，纤瘦而俊秀，喜欢独自坐在窗前凝视满目红叶，常常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如果你坐着公车从F市最繁华的城西经过这片隐于枫林中的校区，想享受一段静谧的时光，就请到李哲办公室去吧。他那里是最自在的天地，各种先进电子科技设备齐刷刷地摆在屋中，你只需慢慢享用就是了。
要认识李哲并不困难。在医学院，你走在布满枫林的小径上，突然看见一个细挑斯文有着清瘦脸颊和明亮双眸的少年，他就是李哲，年少时的李哲，时光倒流十五年的李哲。他留着干净的板寸，俊眉修目，总是穿着剪裁合体的制服衬衫，微笑点头时是那么引人注目。那时的医学生若是有温习过度而神思昏倦的，就要想着看看李哲听课时的表情。李哲纤长的手指握着钢笔在白纸上翻飞，发出沙沙的奇妙乐声，疲乏的学子们就有了继续读下去的欲望。而现在你若想邂逅李哲，也是件很容易的事。在枫树底下，你看哪一个教师模样的年轻男人在女学生含笑问好的一瞬间，脸颊泛起一缕轻红的枫叶般的色泽，那个人便是李哲，已留校执教近十年的李哲。
雨是在凌晨时分悄然降落的。李哲接连醒了好几次，怔怔盯着墙壁，不知心底暗自在想什么。他瞧见宿舍窗帘外透入一片朦胧而通红的光。雨势变大了，时候也就要到了。李哲掀开被子坐起，轻轻咳嗽几声，发现睡意已经全消。他穿衣下床，拧亮洗手台的灯，仔细地刷了牙，又用一把电动剃须刀慢慢刮着脸颊和下巴。他将挂在门背后的黑色风衣取下，对着镜子披上，窄窄的镜里就显出一道颀长的黑影，静立在寒凉的秋日晨光中。抹过剃须膏的下颌散发出淡淡薄荷香，李哲就仿佛闻到了春天的香气。宿舍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是李哲亲自挑选的，都是那么清爽而整洁，虽然他并非每夜都住在这里。在医学院教工宿舍，大概没有人不赞叹李哲的房间。他还是学生的时候，宿管阿姨和辅导员总是表扬他的床铺，派他检查一幢楼的卫生，当然也给了他不少荣誉与奖状。李哲那时还很害羞，并不太乐意向所有人展示书桌和床铺。他最爱做的事是静静看书，然后默默鼓捣自己的电脑，有时看着看着就坐在椅上睡着了，机箱中的音乐柔和地环绕着他，犹如拥着一条沉思的灵魂。
李哲将热牛奶倒入杯中，又在盘子里摆上两片面包，接着去看手机屏幕，随后又拿过旁边的一沓试卷。李哲心不在焉地吃喝完毕时，天不紧不慢地亮了。从红彤彤的玻璃窗朝外望去，可以看见一排排枫树立在雨中。李哲的屋子就面对着操场，操场四周的枫林炽烈而浓艳，红叶被雨一打，纷纷扬扬地飘落了。李哲放下笔看了会儿天，打起精神，低低舒了口气，就握住门把手轻轻一转，准备开门出去。正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他微微一惊。来人是S大附属医院的同事潘虎。潘虎脑袋上随意地扣着一顶绒线帽，大约因为心急没戴口罩，鼻子被冻得红通通，像是一粒半熟的草莓，而他的两只手更是被冻得搓个不停。潘虎情绪很激动，连声地说：“喂，喂，阿哲，可以了，小东西要来了。王亚说有感觉了，今天午饭前肯定能行。哎，你改卷也改得差不多了，正是时候……”
李哲缩回手，后退了小半步，看了一眼满脸涨红的潘虎。潘虎自己当爹时都没这么慌张，李哲还是第一次见他流露这种神态。
“科室里忙了一整夜，阿哲，你不知道王亚吃了多少苦。咦，也是凑巧，比预产期提前大半个月，这孩子简直像憋着一口气，定要来和紫枫奖抢风头的。”潘虎搓着手站在门口唠唠叨叨地说着，并且不时打量李哲的脸。李哲脸上能有什么？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在S大医学院有一个传统，红叶飘落的时候，如果哪位学子出类拔萃，夺得了紫枫奖，那么他的未来就会坦荡而辉煌。当然能获得这种殊荣的人极少，因为紫枫奖学金是与保送博士研究生直接挂钩的。医学生不同于其他学生，高学历百分之百会影响未来的工作，影响一生的事业，甚至影响整个家族。何况还有无数外校学子争先恐后，想通过考研投入S大怀抱中，学生的心思总是质朴而单纯的，仿佛只要一踏入这片枫林，人生便不再会有徘徊与悲哀了。
有谁不想获得紫枫奖呢？
李哲打发潘虎回医院去继续工作。他端起一杯凉茶，几口吞下了肚，又望一眼寂然无声的房间，关好宿舍的门，抓起一把深黑长柄伞便下楼了。
S大在雨中显得更加安静美丽。一幢幢楼房掩映在一簇簇红透的枫叶中。李哲望了望枫林，它们在秋雨中显得那么幽雅，他似乎能感知到每一片红叶飘落前那微妙的叹息了。他想起了十几年前夏天的同一片枫林，赵露就站在面前不远处的那株老枫底下。这个打扮特异的姑娘在刹那间成为所有医学生目光的焦点。二十岁的赵露长发过腰，眼睛一闪一闪，她穿着红白格子衬衫，恰到好处地敞了两粒钮扣，又配着极短的牛仔热裤。医学院里没有女生会穿这种衣服，她那两条笔直的白腿立刻引起一阵暗暗骚动。那时的李哲不但是一班之长，还接连拿了三届紫枫奖学金。学子们那时常常簇拥着他一起上下课，这条枫林路每天都要来回走上好几遍。那时的李哲思想一派天真，他认定只有脑袋空空的人才会显摆大腿，然而这个想法在知道赵露来自H大文学院后就消逝了。赵露结婚那天李哲独自坐在角落里，他看见H大校友们的诗书歌赋，看见了赵露手里捧着的明晃晃的花束，李哲便将杯中荡漾着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并且发出一声及时的赞扬。赵露礼节性地冲李哲微笑，挽住新郎的手臂走过去了。李哲站在桌旁，一点一点品味着捧花的余香，只觉得咽喉中渐渐被那一股酒劲填满了。
李哲曾在某一年枫叶飘红的时候告诉赵露他不能爱她的原因。李哲说：“你太好了，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学，然而遇见你之后心很乱，甚至就连紫枫奖，我也失去了。”
赵露含着泪说：“你到底想要有什么呢？”
李哲想，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户口、没有高学历、没有好工作、没有房、没有车，而只是会嘘寒问暖，那又算什么能耐呢？李哲的这种想法导致了他将近十年的孤单。在S大，女生们都欣赏他，都喜欢听他讲学，听他说笑，找他修电脑，喜欢看他全神贯注工作时温柔的眼神，喜欢他那一双修长灵巧的手，但没有一个女生敢向他表白。枫林黄了又红，红了又紫，李哲一天比一天瘦削，紫枫奖学金的地位却愈发地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