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燕云

  “你是有家室的人，如何便来惹动我?“说着话，忍不了嘤嘤啼哭，四爷见了，顿生慌乱，不迭从后搂住了，口中哀告:“妹妹莫哭，莫哭，哥哥……“只话未尽，却无语凝噎，二人相望去，都晓得是万般不由人，毕竟说不得半个字来，只是泪如雨下……

  便这般悲悲切切，凄凄惨惨，也不知许久，总是佳聪悠悠问道:“嫂嫂待哥哥可好?“四爷不期有此问，一时不知如何做答，半晌才道:“不曾有不到之处!“佳聪听如是，五味杂陈，不知是喜是悲，说一句:“哪便是好!“却似言不由衷，二人又默然良久，四爷斟酌问道:“妹妹……在彼处孤寂，不如……“未等问完，青葱玉指早拦在唇处，说一声:“哥哥休要小觑了我去，李佳聪做不得毁人屋宇之事!“说毕，只是挣开四爷怀抱，掩面啜泣。

  四爷料事不可为，当时不敢再说，只轻拂佳聪秀发，叹息不止，佳聪见他举动，愈心乱如麻，想要就去，却无由双足不肯稍挪半步，心知此恨绵绵，恐待来生方才可解，正不知何去何从，忽听着尘土飞扬，却才张望，见一骑飞来，近二人相依之处，马上人滚鞍跳将下来，因见二人举止亲昵，无由得歪嘴斜眼，怒目相视，更口中责问:“塔布囊是我大漠的苍鹰，却在此自在，可知`阿巴还′(注:蒙古公主尊称)还在?“佳聪见此人言语粗鹵，举止豪迈，料是四爷瓦剌亲随，方要做声回他，早被四爷摆手止住，但低声轻叱:“巴鲁休得无礼!“

  原来巴鲁久侯四爷不回，心下不免担扰，因是携十几骑弓手，一路找寻，方才见二人举止暧昧，心下自生恨意，要知巴鲁原是木辛公主包衣家奴，自小便伺候左右，后公主下嫁四爷，乃随往四爷差唤，今陡见此幕，忍不住直言相问，亦在情理之中！

  唯佳聪听了巴鲁话语，胸中了然，一颗心收拾紧了，乃飞身上马，便要就去，四爷看在眼里，心如火焚，当下大吼一声，一双铁手早死死拽住缰绳，那马儿吃不住他力大，只唏遛遛生出嘶鸣，竟是动弹不得，座上佳聪凄笑:“哥哥何苦来着?哥哥不知，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说罢，扬鞭照四爷双手便抽将去，只一声闷哼，一条血印森然怖现，佳聪原道四爷必定松手，岂料四爷铮铮铁骨，竟生受了去，佳聪见此，不谛抽在自身，当时放声恸哭，悲问道:“哥哥的手是血肉之躯，心却是铁石，你这般举止，偏是要了我命!“说毕，大哭不止，四爷要待开口慰问，不妨旁边传来巴鲁朗朗诵唱声:“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道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我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你道巴鲁一个粗鹵汉子，如何晓得这些风月，其实不过是木辛公主聪慧绝顶，早知有日四爷必撞见旧识，因是早早教会了巴鲁此诗，要他时时守着四爷，一旦有甚节外生枝之事，便好用上，巧是今日撞见上了，不由的巴鲁唱将出来！

  那佳聪听了，果然暗自心惊:“卓文君的《怨郎诗》竟出此人之口，想必是那瓦剌公主所授，想那公主亦是个情意绵绵的人物，我如何便去夺人所好？我虽是巾帼女子，却自许不亚须眉，又佛陀有云: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因又自问:“我何苦来?他何苦来……?“想到这，似幡然醒悟，当时下马，扶住四爷手道:“从今后，哥哥善自珍重，切不可负了嫂嫂……“说毕，转身疾去，四爷只是痴了，待醒却要再追赶，早被巴鲁拦腰搂住，跪称:“塔布囊……“四爷见此，长叹一声，乃泪如雨下……

  书者至此，亦潸然泪下，所谓:千古情事两难全，有柳郎《凤栖梧》一首，堪配此情:帘下清歌帘外宴。虽爱新声，不见如花面。牙板数敲珠一串，梁尘暗落琉璃盏。桐树花深孤凤怨。渐遏遥天，不放行云散。坐上少年听不惯。玉山未倒肠先断……

  回过头再说那日晚间，六爷听了碧儿一席话，胸中自生些主意，次日清晨，一径往五爷处去，五爷自接住了，二人坐定身子，六爷开口问道:“前日听闻聪妹与老四相遇之事，外间多有讹传，谓聪妹与老四有旧，欲行他去，小弟不知深浅，特来与哥哥问个情由!“五爷听罢，心中一警，暗道:“老六向来是个马虎的人，这是何等关节，来问我此事?莫教是小人指使?“想到这，也不露声色，只嘿嘿笑道:“不过与老四撞上了，不教他穷追宇兄罢，原算是有功之举，如何就教人说坏了?他人说甚么混话，贤弟可当不得真！“六爷本是没定见的，教佳龙唆使了，又恨智、明叛举，心自生了一根筋，因是听了五爷与佳聪做辨，非但心结未开，倒反生许多疑虑，暗道:“龙哥说的话，看来非是空穴来风，我不曾说那妮子甚么坏处，他却急了，要说他心如铁石在此，我看未必!“当下打声哈哈，找个话题岔开，也是话不投机，匆匆便散了。

  五爷方等他走远，拔步径往惠宗处去，却惠宗不在，问左右，云:巡营未归。五爷听了，悻悻归走，因想六爷言语，一时恍惚没个去处，不自觉走到女营，有女卒见了，早报之佳聪，佳聪移步营门，见五爷神色有异，忙问:“哥哥这是去的哪，似掉了魂儿!“五爷乍听了，吓个一跳，又想到六爷所谓，慌忙绾了佳聪衣袖，一径奔里屋去了，比方坐定，五爷开问:“妹妹好不知凶险，那日怎敢与四哥厮混许久?却今时叫人生许多龌龊言语来?“佳聪听了，并不失色，淡然回道:“我与四哥清清白白，往日故人，多日不见，说些旧语，未必有犯军规，哥哥说的龌龊事，却指甚么?“五爷听她如此做答，跺足叹道:“妹妹恁的刚烈，哥哥自晓得你的为人，叵奈人心隔皮，偏有些好嚼舌根之徒，唯恐天下不乱，妹妹再与人说话，总要留着三分才好!“佳聪知五爷待自己，犹如亲妹，虽心中有怨，只是默然不语，五爷见她眼眶里泪儿打转，却不肯就下，深知她脾性，也不好多说，当时叮嘱一番，转身要去，却教佳聪叫住了:“哥哥不必挂怀，哥哥交待的，我都记下了，我虽惦念四哥，也是往事，前日也相见了，算是天可怜，总算夙愿了却，再不与他瓜葛了，哥哥且宽心!“说罢，蹲个福字退去，五爷也听不出所以来，只摇首做叹，伫依良久，唯想前尘往事，不禁亦黯然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