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在“娜卡”女生成为谢凯女神之前的时候,一个薄雾笼罩的早晨,她站走到院坝中央,等二伯父从里屋提出一个大包裹,弟弟站在屋檐下看着她,于是她走过去把东西塞进他的口袋,这是她保管的生活费。弟弟喜欢了很久的带有24个鞋带孔的鞋子,她一直没有舍得给他买,捏着这些钱,弟弟的愿望可以变成实现了,不过现在激动的情绪被另一种更剧烈的情绪覆盖的彻彻底底。当她抬头的时候,弟弟的眼泪混合着鼻涕挂在人中穴摇摇欲坠。这是种无声的哭泣,无声到只要你没看见就不会意识到他的悲伤。于是她用同样无声的泪回应,在朦胧的晨光中,薄雾把这一切变得更加迷离,他们的伤心是独自的,而非渲染。“燕妹崽,给你爸妈带的酸菜你装进去没有?”二伯父的问话打断了这一切,惜别的痛楚就这样被一笔带过。从初二起,吴菲就决定不再读高中,虽然在做这个决定之前,她的成绩还算是中等偏上,在做这个决定之后,成绩就跟屋檐下的燕子一样飞到了不知道哪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在这之前她要做弟弟的榜样,所以她一直是老师眼中的乖乖女,按时交作业,字迹工整,热爱劳动,团结同学。而现在一切都变了,她想让自己变成坏学生,变得让老师不待见,她受不了老师那种期待的眼神,因为她知道自己从来就不会变成他们所期待的那样。第一次逃课,她站在学校的小卖部里看电视,当铃声响起的时候,她脚步本能的往外迈出一步,但很快她又收了回来,她用尽所有的勇气把自己定在这里,就像一根小草在狂风中紧紧的抓紧地面,虽然她不喜欢看《水浒传》那些打打杀杀,但还是把紧盯着屏幕,心脏像是刚跑完一百米那样狂跳,这是害怕也是兴奋,是一种病态的亢奋,她一个人站在小卖部中间,见怪不怪的老板走到后院去洗菜做饭,狭窄的小卖部变得像宇宙一样空旷,她渺小得像一粒沙。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是一年,仿佛是一个世纪,铃声终于响起,她释然的走出小卖部,和那些下课的学生擦肩而过,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他们不再一样,她觉得自己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勇敢,她迈出了想迈出的步子,该是时候走向她想要的方向了。
逃课一周之后,老师终于把她请进了办公室,老师诧异于这个乖乖女彻底的转变,他问她是不是听不懂,跟不上学习进度,吴菲摇头,他又问是不是家里有变故,吴菲摇头,他又问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吴菲摇头,老师耐心的猜测所有的可能,尽管他真的是一个好老师,但是吴菲还是摇头,因为吴菲也不知道答案在哪里,但就是不想再读书。当然她没有这么直接的告诉老师,半个小时后,老师让吴菲下午把家长叫来,这时,吴菲想起了二伯打在弟弟屁股上的大手会不偏不倚的落在自己身上,那个大手会把吴菲父母在远方的梦一起击碎。于是她拼命的抽泣,让老师收回成命。幸运的是老师给这个曾经的好学生网开一面。后来吴菲果然很少逃课了,她坐在教室里望着操场上空盘旋的鸽子落在房梁上,看几个人在追抢一个篮球,从一上课起就等待下课的到来,她用这种温和的方式如愿以偿的成了一个差生,坐在最后一排属于差生的位置上,那是一个老师不会分出半点关注的地方。于是她心安理得的当起了差生,她在这里找到了她真正的快乐,每一节课都有事情要做,她帮男生把皮筋编在一起做成威力巨大的弹弓,在桌匣里用小刀刮火柴头上的□□做□□的子弹,用三根彩色的塑料管编出全班最长的手链,她一度想,如果生活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在这间教室里一辈子,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在父母刚出去打工时,吴菲和弟弟的奖状贴满了堂屋的一面墙,就在那个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左边,一进门就可以看到的地方。父母告诉吴菲等她考了好成绩就把她接到广东去,这成了吴菲学习的动力,她每得一次奖状,就觉得自己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就近了一些。那些墙上的奖状总会斑驳掉落,当它们掉落的那天,时间已经过了很长一段,很长到不会有人为那些“顺理成章”的荣誉唏嘘。吴菲说服了自己,也改变了父母对她的希冀,她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把这个过程拉长到一个合适的长度,所有人都不会觉得突兀,包括她自己。
曾经吴菲五点就要起床,这个时间让她有些挣扎,不过现在她反倒有些兴奋,自从她心中安上一个倒计时钟,一切不如意都变得轻描淡写起来。从二伯父家到学校要走一个小时的路,在这条一个小时的路上,他们会遇到家比他们更远的同学,然后再一起遇到家比他们更近的同学,他们像一条条来自山间的溪流汇聚在一起,变成一条河,在这条河里他们嬉笑打闹,声音盖过树梢上叽叽喳喳的鸟儿,这是他们人生的开端最熟悉的路,他们知道路边哪里有野果,哪里拔节的庄稼就要成熟,就算让他们闭上眼睛,也能嗅出自己站在哪颗树下。走在这条路上的吴菲总是快乐的,从她人生懵懂的记忆里,她能寻找到的第一份快乐就来自这条路,那时候她坐在爸爸的背篓里摇摇晃晃,她伸出舌头,吸进一口气,这样就能尝到一种类似甜味的东西,这是种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味道。接着在这条路的另一头会出现一个琳琅满目的市场,那是一个她以为可以买到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地方,那里有在太阳下耀眼的蝴蝶结头饰,烫嘴的红糖锅盔,香几条街的小笼包,还有录像厅外音响里传来武侠片劈哩啪啦的打斗声……,吴菲能想到很多,而想到很多的时候都想到了这条路,这条路一头是温暖的家,一头是热闹的集市,这条路像一根扁担,挑起吴菲的整个世界,她爱这条路,爱这条保持她世界平衡的扁担。只是后来扁担的一头换成了二伯父家,另一头换成了学校,快乐少了几分,但她和弟弟还是像七八月的天气一样晴朗。在吴菲的学校里,除了家在镇上的孩子可以回家吃饭外,其余的就自己带饭或者吃学校食堂,吴菲和弟弟是后者,尽管学校的饭菜很便宜,但二伯父还是决定让他们带饭,那些装在罐头盒子里的饭,到了中午就会孕育出一种难以下咽的味道,单从吃下它们而言这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已经意识到面子的女孩子而言,吃那种罐头盒子里的饭,总是有些难为情,于是她从四年级开始就不再打开过一次罐头盖,尽管这让她一天有一半的时间在挨饿,但她还是坚持到了上初中。现在她觉得是时候向过去告别了,她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一个清晨醒来开始意识到这个问题,但这个问题却越来越明显的摆在她面前。直到有一天她和二伯父从学校办公室走出来,手里拿着她的肄业证,这是她第一次请家长,这时她想起自己曾经那样害怕过二伯父扬起的手,怕那只手击碎她的梦,而这一切终究没有发生,但那个梦碎得悄无声息。
从二伯家到场口的有条机耕道,幸运的是出门前没赶上下雨,站在场口等车的时候,吴菲再一次确定鞋面只是被露珠打湿了。这天对吴菲来说,有些特别,她在初中第一次逃课开始就预想到有天她会在这里登上开往远方的大巴车,命运竟然可以被一个十五岁不到的女生猜中,这听上去很有些不可思议,但她就要去远方了,在十四寸电视里她看过很多的悲欢离合,于是她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哭得一塌糊涂,于是她一直等着那个时刻到来。二伯父对她说自己要去买包烟,直到汽车开动那一刻二伯父也没有把烟买回来,于是吴菲看着场口上的那棵黄葛树的枝桠上最后一片叶子消失在车后,只是她自己也不会意识到从这一刻起,自己和家乡之间的距离便不可逾越的产生了。十六岁出来打工,准确的说是十五岁零八个月,对大多数还在为高考奋战的学子来说,这正是一个集聚了最多人生理想的年纪,对吴菲来说,也是她为理想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她的理想单纯而简单,就像一朵花只想在春天盛开。
汽车在路上走了两天,在刚开始她告诉自己,要把沿途的风景都看一遍,于是她用手托着腮,看着村小,烤烟收购站,被远远抛在身后,接着她看那些用石灰粉写在山崖上的大字,看着一切她熟悉和陌生的东西,直到在睡梦中被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窗外除了路灯黄黄的光线外只剩黑漆漆的一片。走出车厢,把行李搬到一个自认为合适的位置后开始打量这座陌生的城市,但在暗淡的光线下她连这个轮廓都看不出来,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来接她的堂哥也许已经在路上了,她这样想着。天渐渐的就亮了起来,和她一同下车的老乡们在天亮之前就消失夜色中了。车站进进出出的人群开始多起来,吴菲的心也开始乱起来,她是个勇敢的女孩,至少她在二伯家看完电视敢一个人穿过一片田野回家,她一直以为夜色中的那片田野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但现在她觉得那只是之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一直朝吴菲打量,吴菲的目光和她凌空相遇几次后,吴菲不再朝那个人的地方看一眼,她觉得回避是最好的自我保护。她心中一直重复着二伯父告诉她的那句话“下车后那也不要走,就在停车的地方等你哥,他就会找到你”,现在她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堂哥,就像一只坠落到茶杯中的小虫,无力的挥舞自己那对弱小的透明翅膀。那个被她托付的堂哥,在她记忆力最清晰的映像还是几年前还带着她们姐弟去山上掰邻居家的苞谷,她想着这样的堂哥会不会靠谱,不过事已至此多想无益,等待命运的审判吧。在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那个女人一定是人贩子,她会以各种借口和自己套近乎,然后自己的肩膀被她拍一下后,整个人就会听由她摆布,好的话她会逼自己说出钱藏在行李中哪个夹层里,坏的话等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已经被卖到一个老男人家,那个男人举着皮鞭告诉她不要想跑,这周围都是山,变成鸟也飞不过这最矮的山头,然后用吸烟过量的嗓门笑出最毒辣的笑声,吴菲越想越害怕,当她抬头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和她四目相望了,吴菲倒吸了一口冷气,话到嗓门又被憋回去,她觉得这个时候要表现出一种临危不惧,大义凛然的气场,坏人才可能知难而退。于是她也迎着那个女人的目光盯着她。她看到那个女人把手伸向腰间的小包,她想这该不是往手上涂□□要开始对自己下手了,她决定要是看到那个女人手上有一点异样,就跑,有多快跑多快,吴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来迎接她生命中的劫数。“住店吧,就在车站边上,只要四十元……”,她看到那个女人伸出的四根指头没有粉末,紧张的身体一下放松下来,看来是虚惊一场。打发走那个女人之后,吴菲也开始嘲笑自己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她想起同桌听说她要去广东打工之后给她灌输的外出八大忌,其中一条就是,以车站为圆心,一点五公里为半径,画圆圈,凡事这个圆圈里面和自己搭讪的都是坏人,在这样的理论下,她想她战胜了第一个坏人,而那个坏人一定是想把她骗去黑店。
熙攘的人群中吴菲看到一个人向自己挥手,于是神经又开始绷劲,不过很快他看见发现那是个她熟悉的身影,吴菲从行李上站起跑向他,在他胳膊上用力打了一拳,堂哥揉着肩膀夸妹妹几年不见力气越发的大了。吴菲端详着这个几年前还在上山掰人家苞谷的堂哥,却找不出一点几年前顽劣的影子,皮肤白了不少,个子也长了五六公分,就连笑起来也不像从前那样傻乎乎。来广东之前,堂哥已经帮她联系好了工作,也就是和他一起在发廊里上班,堂哥今年年初开始上手,当发型师,现在是九月份,尽然只有一个女客户抱怨他把刘海修得太薄,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就连他的师父也在感叹凭什么他就遇不到一两个骂街泼妇。堂哥和店里所有人的关系都处得很融洽,这里没有勾心斗角,他们一起见证了这个店是怎么从三张椅子变成六张,吴菲也很自然的融进了这个小集体。最开始的任务是洗头,店里的小芹是她的师傅,那是一个年纪长他一两岁的本地女孩,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她放水的时候先要用手背感受水温,手背和头皮一样敏感,手背感觉合适后头皮也一样觉得舒服。对于女孩的细心而言,这些要领掌握起来很快,她也顺理成章成了店里一个重要的组成,她活波爱笑的性格把这个二三十平米的地方变成了快乐的福地。时间比想象的快,事情也比想象的顺利,很快她拿到了人生的第一笔工资三百六十五,她把三十五元零钱递给店长,换了四张百元钞票。在宿舍里她把这六百元看了个仔细,她知道着第一笔工资的可贵,但又说不出具体可贵在什么地方,于是她在这天的日记里记下,“10月10日,是开心的一天,是丰收的一天,我要继续加油,赚钱,再加油,再赚钱……”。
一个月后,堂哥开始把一些简单的活交给吴菲,比如在自己修剪完后,让吴菲拿着推子修一下鬓角之类,吴菲的天赋从这一天开始得到了释放,一周后她缠着堂哥要拿他的头做处女秀,堂哥经过一番挣扎后答应了她。晚上关店门之后,堂哥坐在椅子上,表情凝重,仿佛是一个烈士走上刑场,吴菲给他套上挡发布,这让他和死刑犯只差一块写着名字画着大红叉的木牌,可以想象在他心里一直在期盼有人高喊一声“刀下留人”,不过直到一撮头发掉在他面前也没有人喊,他看着那撮头发,默默的闭上眼睛,等待着这煎熬的时间结束,他最坏的打算是提成光头,戴鸭舌帽。同事在后面指指点点,一会儿又是哄笑,堂哥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毁于一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到毛刷开始刷脖颈,然后吹风开始吹,然后听见吴菲叫小芹带客人去冲水。堂哥睁开眼,端详着奇迹发生在自己头上,他不敢相信这是第一次的作业,虽说还有很多瑕疵,但外行真的看不出多少纰漏来,无论是头发的层次,还是头发的长短,再到耳发的处理,都有板有眼。在老家,人们把在某方面天赋异禀的人称之为吃某口饭的人,从吴菲这一代往上数,只出过吃庄稼饭的人,现在她算是一个有趣的分支。吴菲自己也不敢相信她能做到个程度,放下剪刀和梳子的时候,她发现额头上竟然有了薄薄的一层汗。在那之后,吴菲洗头的时候少了,剪头的机会越来越多,直到有天店里不得不再找一个人专职洗头。
她踩着公主车往返于出租屋和发屋,她熟悉这路上的一切,知道在那里停下,去买合适自己口味的早点,相对于这条街,她已经成了本地人。对于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山村,这里的热闹在夜晚也不会消失,在老家,一过八点钟,就算是在镇上,街上也少有行人,她喜欢热闹,就像喜欢一种舒适的天气一样,每一个擦肩都让她感觉少一点孤独,和小贩她也愿意多说几句,她活泼开朗,拥有着这个年纪的一切属性。只是偶尔她在写日记的时候会哭,至于哭的原因,那就是女孩子的秘密,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所以大家都觉得她只会笑,不过这种误会不是坏事,至少吴菲自己这么认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店里的阿梅开始感叹自己肤色开始暗沉,一脸羡慕的望着吴菲吹弹可破的皮肤,阿梅感叹岁月不饶人,而吴菲在这岁月里生长,过完十七岁生日,吴菲竟然长了一厘米,和表哥的毛绒玩具相比这算是她收到的一份大礼,因为她可以骄傲而安全的呆在1一米六的身高范围里,因她名副其实的一米六一了,况且这个高度和她喜欢的偶像一样。
在吴菲以为还是春天的时候,广东的冬天已经来了,在这之前,吴菲一直以为会有一场大雪作为冬天的开场白,因为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她认识的冬天总是这样发生的。不过在这里她只能在商场里那颗巨大的圣诞树下发现冬天的到来。冬天,一个特殊的季节,对于蓬溪这个山区县城而言,这里的冬天不象一般南方那样温暖,换句话说有些寒冷,但冬天对于吴菲来说,寒冷重来都没出现在记忆里,冬天留给她的记忆只有快乐,热闹。家家户户十一月份就开始陆陆续续的杀年猪,做腊肉,灌香肠,直到灶台上悬挂的腊肉香肠,被炊烟熏黑的时候,春节就来到了。吴菲和弟弟总爱站在妈妈的菜墩旁,等待妈妈把一块肥瘦兼半的肉塞到他们口中,然后蹦蹦跳跳的玩一会儿,直到第二次出现在菜墩边,那是她们觉得最好吃的东西,尽管这只是猪肉,但有了年的气氛后就嚼出了另一种味道来。圣诞过后,堂哥便和吴菲商量好回家的时间,买票的事一定得赶早,这对于混迹广东两三年的堂哥而言已经写在他的生存法则里了。吴菲不懂这些,全部交由堂哥打理。转天堂哥问他回家都买了些什么,吴菲又想起那个困扰她有些时候的问题,在她的礼单里考虑到了所有家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弟弟,爸妈,伯父一家,大舅,二舅……,她努力回忆每个人的喜好,但除了头疼再没有其它,她打电话给妈妈的时候,妈妈笑过一阵后,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除此之外只告诉她爸爸的爱好是抽烟。但吴菲对这个显而易见的爱好作了排除,她不想看到爸爸咳嗽的样子,于是她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