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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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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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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汽车进入贵州,车窗上开始凝结出浓重的水汽,吴菲用食指在上面涂鸦,然后透过这些凌乱的笔画看窗外的风景闪过,这千篇一律的风景让人昏昏欲睡,这路上的风景和来的时候仿佛不是一样,她找不出一个坐标来告诉自己离家还有多远的距离,于是任由汽车在这迷茫的路上行驶,在耗尽她所有兴奋之前,汽车在一个饭店门前停下,如果不是车灯直射到那个摇摇欲坠的招牌,这个地方不会这样醒目,当吴菲下车后确信了这一点,吴菲以站的地方为原点,环视一圈,找不到这里除了这个饭店外的其它人类活动的踪迹,星星在这样的夜里却极其明亮,晚风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炊烟的味道,吴菲凭着这味道断定不久就该到家了。总之这里白天应该是有一幅不错的风景,但现在更重要的是吃饭,一路上除了些不关痛痒的零食,肚子已经空空如也。她准备点一些好吃的犒劳一下自己,于是翻着桌上那张被油渍反复侵润的菜单。但是堂哥打消了她的这个想法,当她正在看桌上那个菜单的时候,堂哥已经把两份搪瓷碗装的饭菜放在桌上,告诉她那菜单是有文章的,吴菲努力想看清这饭菜都是由什么组成,不过瓦数不高的灯光让她作罢,于是她只有把这个任务交给舌头去完成,她尝出了土豆的味道,接着是肥肉的味道,接着是芹菜,再接着是种说不出名字的豆类,这些食材不知道是根据什么原理拼凑到一起的,总之在它们背后应该有个极富想象力的厨子,不知道是饿了的原因,还是很饿的原因,总之这饭的味道是她最近吃过最可口的,不知不觉的开始大快朵颐,这样仿佛有些不美,不过在这样的地方饿着肚子,美就只能排第二。

  坐在吴菲前几桌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朝院子里张望,吴菲这时候也听见了嘈杂的声音,等她站到院子边的时候,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地上,边上几个男人骂声不止,有两个手中拿着棒子,那个男人想从地上爬起来,被拿棒子的男人一脚踹回了地上,于是他不敢再爬起来,另一个男人在骂声中又踹了他一脚,于是他便不敢坐起来,人群也开始对这个男人指指点点,从只言片语里吴菲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在出了一口恶气之后,店家开始向人群数落这个男人,说他去后院抱柴的时候,看到他正从红薯窖里爬出来,于是人群里响起一阵“啧啧”,大家仿佛都不明白现在还有人冒着风险去偷红薯,刚才还睡眼惺忪的人们开始对这个奇闻趣事投来极大的热情,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开始摆她在老家听闻的类似的事情,于是人群围着这个睡在地上的人听那个女人的讲诉,仿佛地上这个人只是一个好听故事的引子,吴菲看着地上的这个男人,脚上的解放鞋有些新鲜的泥土,虽然不新,但也不脏,吴菲猜想他曾经可能有过贤惠的妻子,腰上的钥匙表明他有家可归,他目光平视刚好落在围观他人群的脚上,那是种复杂的眼神,在他被踹倒之后目光再没向上挪动一寸,一个人大概只有被彻底击败之后才会有这种眼神,他完全放空自己的眼神,没有一个焦点的把视线蔓延着。以眼关心,无论这种方式的误差有多么巨大,但吴菲相信自己的判断,她觉得他不是彻底的坏人,但遗憾的是人们已经给了他审判,或许连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吴菲帮不了她什么,连一个同情的眼神都给不了。司机在车上连按了三声喇叭,山谷也回应了更三声,人群走向汽车,关门,启动,在车开动后,那个人还安静的躺在地上,边上一个人都没有了,连打他的人都不知道去了那里,但他还是躺在那里,汽车绕过了几个弯,那个饭店便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吴菲想要闭上眼睛,但她的心却飞到了另一个地方。

  吴菲想起了自己的一个要好的朋友,那是个叫艳霞的姑娘,那个总是梳着不对称辫子的姑娘,陪着吴菲跑遍了她们能看见的每一座山,她们一起去采洋槐花,一起偷苞谷和红薯,她们比赛谁敢吃那种鲜艳但不知名的野果,那是个和吴菲一样充满阳光的女孩,但对吴菲而言,她又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小学三年级那年,妈妈因为她去艳霞家里玩而打了她一顿,这种不知道理由的挨揍让吴菲委屈而难过,但面对妈妈的巴掌,她还是选择服从。于是从那之后,她们无所顾忌的疯闹里多了一条不可逾越的规则。在四年级的一个午后,班上一个同学哭着说自己削笔刀不见了,那是把印着彩画的削笔刀,比班上任何一把削笔刀都耀眼,吴菲见过,也借来把玩过。那个同学总是在每次用完后小心翼翼的擦拭一遍,而现在他把自己的宝贝弄丢了,这让每个见过那把刀的同学都为他感到惋惜,在唏嘘嗟叹之中,他们的目光接二连三的像一个方向汇聚,艳霞就在那些目光的焦点上,像一只在烈日下被放大镜炙烤的蚂蚁,她躲不开这些目光,最终沦为傀儡,她小声的抽泣着,尽管她想把委屈用最安静的方式宣泄出来,但还是有人发现她在哭泣,那个发现者用最毒辣的语句向其他同学宣告,那个贼就她,而泪水就是偷窃最好的佐证。于是他们涌向艳子的座位,把那个小小的地方围成了一个规整的圆,艳子趴在这个圆心中央,除了哭泣,没有什么可以做,好事者,打开她那可怜的锈迹斑斑的文具盒,把那些半截的铅笔,和用两支笔的零件组装的怪异钢笔,倒在桌上,艳子迅速的从那些东西中抓起什么拽在手中,他们逼她交出来,艳子却拽得更紧,于是他们分工明确,有的按手,有的抱着艳霞,剩下的一根根的掰开她的手指,在手掌完全打开的那一刹,艳子彻底的哭了,而他们开始哄堂大笑,他们哄堂大笑的是艳霞手中那张皱巴巴的全家福上一滴墨水正好印在艳霞爸爸胡须的位置。在笑过之后,他们开始失望,当艳霞把那些散落在桌上和地上的文具一样样拾起的时候,他们盯上了艳霞的书包。这个时候,去办公室拿作业本的吴菲回来了,她得知这一切之后,也走向那个逐渐形成的圆,她和她一起呆在圆心,她泼辣的从抽屉里拿出艳子的书包,对着在场那些目光平静的说“这里每一个人都可能是贼,你们要搜那大家都得搜”。最终在第一节课上课之前,那把印着彩画的小刀被发现在他主人书包的夹层之中,他反复端详这那把失而复得的小刀,脸上露出了笑容。大家都为他庆幸,艳霞也为自己庆幸。吴菲挨的那顿打,让她明白今天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很多年前,就是艳霞文具盒里那张全家福上站在左边的男人,艳霞的父亲从外面带回一个说普通话的女人,那个据说有着白皙皮肤的女人就是艳霞的妈,在吴菲的印象中,那是一个带着香气的阿姨,她总是穿着漂亮的衣服,像个仙女一样。吴菲记得有次自己和艳霞进屋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在哭泣,艳霞把刚采的花递给吴菲然后也融进相同情绪,吴菲立在门槛边,看了半天不知道该走还是留。从那天起,吴菲就再没看见过那个仙女笑过。后来在蓬溪的街上,吴菲看见艳霞的爸爸站在没有棚的绿色货车车厢里,胸前挂着一个有红色叉叉的牌子,街道两边都是人,货车从人群之间缓缓的开过,大人们议论纷纷,在这样的小地方,人和人拐弯抹角,总有些联系,他们相互讲诉着站在车上的每一个人,在人们的议论中,一个女孩冲出人群,跑向货车,像一只受惊后乱窜的小鹿,在她的哭声中,吴菲听见,“爸爸不走,爸爸不走……”,那是艳霞,那个她熟悉又陌生的艳霞,她认识那个在课堂上回答问题会脸红的艳霞,那个胆小的常常躲在自己背后的艳霞,但眼前这个女孩让她陌生和难受,于是泪水开始汹涌起来。艳霞跟着车跑了一小段,被她姑姑抱了出来,在那个脸色铁青的女人怀里,艳霞无望的挣扎着。车上艳霞的父亲喊着艳子姑姑的名字,让她照顾好艳霞,然后就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人群中有人发动摩托,兴奋的说要到二马滩去看“敲砂罐”,应和者打着口哨,跟着囚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这是遂蓬溪每年都要上演的一幕,就像每年苞谷会结出硕大的果实,但吴菲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截电缆就能要了艳霞爸爸的命,她想象那是一截闪着金光的电缆,就像阿里巴巴看到的宝藏一样在黑夜里闪着耀眼的光。后来艳霞的妈妈在一个雨后的早晨彻底消失了,那天天气特别好,阳光洒在叶子上还没来得及消失的水滴上,发射出耀眼的光,竹林里的笋子拔节生长。当艳霞再和吴菲一起站在洋槐树下拿着竿子打花的时候,艳霞已经忘记了自己没有了爸爸妈妈,她依然笑容灿烂胆小,依然会在课堂上脸红害羞,她仿佛忘记了一切,就像这一切还未发生。那个让无法以为是仙女的阿姨,不知道从哪里来,现在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像一片云,飘进这个山谷,又像一片云飘出了山谷。

  当吴菲看到烤烟收购站的时候,家的味道迎面袭来,当初她拼命想逃离的地方,现在又变成热切期待的一头,车开在那条挑起她童年快乐的“扁担”上,于是她又变成山间的一条小溪。爸妈比吴菲早到几天,现在正和二伯父,弟弟一起站在机耕道上等他们。一年前,吴菲也和弟弟在站在同样的位置等爸妈,他们用相同的目光相同的姿态等待一年的团聚。当吴菲从车厢里走出的那刻,她看见弟弟向一只猛虎向她飞奔,在奔跑中,她看到了自己的从前。

  对春运不了解的人,只感叹他规模之巨,说它是最大规模的迁徙,但参与其中的人有更多情感层面的体会。用朝圣来类比春运更为贴切,它们相同之处都是在经历一番波折之后,获得情感上的归宿。对吴菲来讲,她吃进嘴里的每块食物是归宿,听见的每句乡音是归宿,钻进太阳晒过的被褥里,做一个家乡的梦,就是这种归宿的升华。

  阳光下,吴菲帮妈妈盘头,盘那种她在广东学到的时髦的样式,一边是起伏的波浪,一边是零碎的辫子,然后用镜子照给妈妈看,妈妈一边否定这个发型适合自己,一边又反复琢磨面带微笑,她看得出来,妈妈很喜欢这个发型,这让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坐在那根红色板凳上让妈妈梳头的情景。弟弟在卧室里带着耳塞玩弄她送的随身听,嘴里咿咿呀呀的唱着。爸爸和二伯父商量着要把老屋拆了重新起座楼,这是件吴菲开心的事,她已经预定了二楼的一个房间,并且告诉爸爸要把窗户要开在能看见院子里那棵梨树的地方。

  在老家这十多天里,吴菲睡了最安稳的觉,撒了最缠人的娇,吃了最美味的菜,唯一遗憾的是,还没等到满上长满野果子,就得走了,上车的时候,她带着满满的希望,在明年,或许他们家的楼房就起来了,她会拥有那个窗户对着梨花的房间,或许她能在镇上或者蓬溪开一家发廊,或许明年开始他们一家就再不需要分开,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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