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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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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风吹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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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界花幻生。

  即使这种花儿在自己的家乡有着不一样的名字,静在第一次听到名字的时候便意识到了它是什么。

  静有很多讨厌的东西——山野里冬天的雪、帝京绮楼上悬挂的旗帜、无色无味的毒药、漂亮娇弱的室内花、束之高阁的刀剑、浮华无力的武道,还有虚伪怯懦的人。

  她讨厌很多很多东西,但归根到底,其实不过是“软弱”。

  她讨厌软弱,却更讨厌逃避,所以她如此不喜欢这种娇弱美丽的花儿。两界花是制作一种稀有的毒药必不可少的原料,这种毒不会轻易地杀死服下它的人,反而会融入到血液之中,逐渐侵蚀服毒者的神经,让其精神变得亢奋,五感变得敏锐;毒药会过度地透支人的潜力,逐渐腐蚀身体器官,让其快速地衰弱。这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毒,越是服用便越是依赖,让服毒的人心甘情愿地走向死亡。

  两界花制成的毒药的存在在世间各个国家都是禁忌,但还是总有人执着地依赖着它们。在静所在的国度,这些人被称为隐秘者,他们是最精密的杀人机器,靠着从死神手中换来的力量在世间播撒死亡。

  而这正是静所厌恶的。

  在她的人生里杀死的第一个人便是这样的一个杀手,那个前来刺杀她的女孩不过十来岁,笑起来就像是一朵向阳的灿烂牵牛花一样。那是一个静最不喜爱的雪天,从路上走过的小女孩把短刃贴在自己袖口里,嬉笑着将自己手中的伞递给了她。

  在静接过伞的一刹那女孩便将小刀从袖口弹出,但她永远都没能将那一刀刺出去。因为在那之前,女孩的喉咙便已被清冷的剑尖洞穿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世界上总得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才能活……”

  混着毒药的汩汩幽蓝色鲜血从女孩喉咙里流出来,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然后陡然断裂。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女孩娇小的身体坠到了雪地里。

  在第一次结束他人生命的那一刻,静的心里没有恐惧、没有哀伤,只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然后她感到了一阵愤怒和厌恶。

  她在为什么而生气?是那冷酷无情的自己,还是这些一无所有的亡命之徒?

  她一直所坚信的东西只有一个——“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无论是尊严、信仰、爱情、金钱或者荣誉,它们在生命面前都不值一提。因为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去思考,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事物。所以哪怕你要失去一切,也要活下去。”

  或许她真正厌恶的,是那失去一切、走投无路的模样。正因为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才会为仅有的一点点小小事物而拼上性命,哪怕那便是生命本身。

  她发过誓,永远都不会绝望;永远,都不会以生命来交换任何事物。

  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个国度里,用两界花做成的毒药也叫“幻生”。

  浮生皆幻。

  ·

  “午安。”

  一身白色华衣的剑客们抬起头,看见了那个笠帽黑衫的女子微笑着坐在泡桐树高高的树枝上,出尘的白花在她身旁绽放。

  “你是谁?”

  “在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该先把自己的名号报出来么?不过算了,”她站起身来,用手倚着泡桐树粗壮的枝干,看着聚在紫红花海之前的众人,“你们‘九月’的‘白衣客’不是萧家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么,那么为什么会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瞒着萧家至交的雪城家藏住了这块地方?”

  她淡然地说着诛心之言:“是你们这些鹰犬们擅作主张?还是萧家和雪城家的关系,其实没看上去那么好?”

  花海之上响起了整齐划一的抽刀声,但是领头的剑客将双手付于身后,冷冷说道:“姑娘来者不善?”

  “嗯,”她摇摇头道,“其实你们也不用那么紧张啦,我不是来找你们谈问题的。”

  众人皆是一愣。

  “我是来杀你们的。”

  白衣剑客面色一寒,将手握在了腰间剑柄之上。

  女子轻轻压了压自己身前的树枝,无数白花纷纷洒下,如同飞散的雨里夹杂着片片雪花。

  “这把刀叫‘清涟’,是一把很锋利的刀。斩到人身上的时候会切断所有的感觉,就像是水风拂过,”她一本正经地对剑客们说道,“所以你们就当是自己做个了长长的梦吧。”

  “晚安。”

  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像是一只冲破雨水的飞燕一样,她跃向了天空。

  ·

  “晚江先生!”

  在江中小岛的阁楼之前,几位匠徒快步跑向了晚江涯。

  “怎么?”

  他打着伞,雨中的水雾遮蔽了一切,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在城中我们发现了水妖的踪迹!许多乙、丙二等的水妖不知从何处聚到了江上,藏在雾中沿着城中水渠入了城。”

  “你们的师兄弟都赶过去了么?”

  “是的。岛上各个宗门弟子也表示愿意一同赶往,诛灭妖魔。”

  “可以。你们将他们都召集到大堂里,按三到五人划为一组再进入城中。每个组中至少有一个雪城门下匠徒带上火枪响弹,在遇到危险之时及时通知附近同伴。小心!”

  “那先生您呢?”

  晚江涯露出了一丝苦笑,说道:“我独自前去查明异变的原因,你们注意保护好自己和同伴。”

  晚江涯在雪城弟子心中有着极为崇高的地位,他们严肃地点点头,道:“先生小心。”

  晚江涯回应一声,打着伞走进了雨中。

  他沿着竹林小道一直往无人的庭院之中走去,那里紫竹茂盛,白雾浓密。在一个与萧家弟子所居的江边阁楼相近的水潭之前,他停下了脚步。

  “不想让旁人因你而受伤?”

  微微的脚步声从晚江涯身后响起,犹如精准的吊钟一样,不急不缓。

  “那日你也在堤岸上吧?”

  来人没有回答,但脚步停了下来。

  “我还是太不成熟了。因为我的疏忽,已经有人受伤了,这样的错误,我可不能再犯一次。”

  “就像传闻里的一样,”雾中身影用富含磁性的声音道,“你有着过多的妇人之仁。”

  “是吗。不知道是哪里的传闻?”

  “几个无聊的边关将军们说的,”他收起了伞,将背在身后的笠帽又戴到了头上,“我叫关莲,阳关的关,莲花的莲,是个杀手。”

  “我知道。”

  烟雨阁里有着一位号称知江湖所有大小事的万象先生,他在每次香园盛会都会立下数个榜单,细数天下风流人物。

  记录杀手的榜单名为“夜华”,其中每一个杀手都有着对应的花名。杀人者,便如同盛放在夜里的花,暗香流淌。

  “关莲,夜华第十,徽记黑莲,大漠刀客。手持名刀‘天裂’,只杀天下间有数的顶尖刀手剑客,少有敌手。”

  龙庭北部地区乃是燕夏,燕夏的赤州之中大漠遍地,人迹罕至,但亦是对抗荒鬼的最前线,关隘无数。那些意图以自己的性命武艺换取金钱地位的武士们聚集在这片地方,日夜厮杀,争名夺利,建设出了自己的城市。

  那座聚集起天下最嗜杀也是最强大的刀客剑士的城市名为“漠北”,白日那里便是血腥的斗技场,夜里则是世间最迷人的销金窟。那是一座无法之地,唯以强者为尊。城里最强大的武者被称为“十金刀”,皆有佩戴金刀鞘,纵横一方的权力和实力。

  六年前,一个瘦弱的黑衣少年刀客来到了那座城里,他自称关莲,提着一把缺了口的钢刀,爱喝酒、爱戴斗笠,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又为何而来。在短短的几个月里,他由最后一位开始向城中十金刀挑战,每半月便杀一人,无人能敌。当他杀死第七位漠北的顶尖高手的时候,作为十金刀之首的那位绝世刀客向关莲提出了决斗的邀请。

  两人独自战于城外大漠,以烈阳为证、风沙为势。两日之后,那位刀客孤身回了漠北,浑身鲜血,佩刀不知所踪。他对那场注定不凡的战斗绝口不谈,只是闭门不出,再未见人。

  所有人都以为关莲败了。直到三年之后,那位刀客于漠北逝世,不久之后,一个黑衣的杀手在一夜里屠尽了在燕夏风光百年的横刀山庄里的刀客。

  他没有伤到山庄里任何下人的性命,从他们开始那个杀手的名字在燕夏口口相传,震惊了一方江湖。

  杀手关莲,提着名为“天裂”的刀。那是唯有漠北最强的刀客才能代代相传的名刀。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关莲问:“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你的目标只是我,所以城中的其他人都不会有事吧。”

  “我还没无聊到去和整个南陵江湖为敌。”

  “那便好了,”永远都那样神色严谨的晚江涯难得露出了笑容,“我会多坚持一会儿,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风雨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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