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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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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狮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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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毕月提着酒坛走进了亭台,看见江上轻舟竞逐,无数人都聚在堤岸上,好不热闹。

  徐翁和石安洪背靠着栏杆坐着,一边谈笑着一边望着江上风光。毕月举起酒坛向两人挥了挥手,露出了干净的笑容。

  “不想毕月兄弟也是个小酒鬼啊。”

  待毕月坐定,徐翁打趣说道。

  “我酒量也不怎么好,但是常在江湖游荡,偶尔喝点小酒也是很惬意的事情。”

  亭子里的石桌上覆着几个瓷杯,毕月耐心地将它们一一翻起来,用旁边的丝巾将杯口擦试了一遍。他打开坛子往其中倒酒,伴随着“哗哗”的水声,清冽怡人的酒香逐渐飘散开来。

  “青竹小酿?”

  “徐翁倒是对这些玩意儿很熟嘛。”

  徐翁爽朗笑道:“哈哈,若是对这些风月之物都没点了解,我岂不是空活这么大岁数了?”

  “请。”

  毕月拱手让老人先饮,当老人拿起酒盏自己才一饮而尽。

  甘甜的酒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这是毕月无比熟悉的味道,明明已是那么多年都没有回到南陵了,但这酒的滋味还是和印象里没有一点差别。

  “那……不知小兄弟找我们是为何事啊?”

  “嗯。”

  毕月从身侧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打开来放在桌上。

  瓶中只有点点灰白的药粉,徐翁看了一眼,露出了苦笑。

  “我看居竹兄身体欠佳,随身都备着此药,有些疑惑,便要了过来。不知他服用这药已经有多久了?”

  徐翁无言,半晌才问道:“毕月可是墨衣虎贲卫?”

  毕月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朝廷暗卫。”

  “嗯,”徐翁缓缓说道,“竹儿三岁时患了寒疾,起初我以为只不过是孩童体质虚弱,受了点风寒,只需细心调理不时就会好起来。但是无论怎样医治,他的身子始终不见好,我不得不求访各方名医,但他们都看不出竹儿病因何在。直到族人奔波数月之后,我们找到了一位在潇湘极位有名的老药师,他告诉了我竹儿的病症何在。”

  “‘黑霜’。”

  “是的,黑霜病。”

  老人的神色里显出了疲惫和苍老。

  三人默然饮尽了坛中酒。

  “这些事情应该都是毕月你早就知道了的吧。那你跟随我们到此处,目的又是为何呢?”

  “算是为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画上句号吧,”毕月说着,声音有些无奈,“其实我不喜欢这样,但这却是我自己选择的使命。不过能在这路上遇见你们,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老人不解,可看见毕月的神色,他还是没有继续发问。

  片刻之后,毕月悄然离席。

  ·

  天裂是一把漆黑的刀、锋利的刀、沉重的刀。

  这把长长的横刀在空中横扫出巨大的半圆,掠过了晚江涯身前半寸地。晚江涯的虎口已经渗出了鲜血,关莲手上的力气大得惊人,他就像是一只孤独行过荒原的猛虎,每一次出击都带着无匹的力量。

  关莲往前一步,晚江涯也前进一点,刀剑相撞产生的火星溅射到雨幕里,两人凝练的气势如同一阵飓风扫过整片竹林,带起枝叶飞散。

  关莲并不像一个行走于阴影之中的杀手,他的武技带着浩荡的杀伐之气,一招一式里都带着沙场攻伐的冷冽,他便是一支只有一个人组成的铁骑军队,每一次冲锋都溅起了满地烟沙。

  “风炎。”

  这是关莲的名誓,那是在荒原上迸发的星火,在北风的呼啸中灼灼燎原。

  在迅速贴近晚江涯的一瞬间,关莲猛地发力,刀身带起清脆的破空声,以一个风雷一般的中段架势袭向了晚江涯。锋锐的刀剑是那样快,以致于将空中的水珠从中切成了两半,扩散而出的刀罡逐渐化成了一个完美的扇形,在那轻薄的尖端,夹着着鲜血与风沙的味道。

  晚江涯的瞳孔猛地收缩,从关莲第一次出刀开始,他完美的攻势就像疾风骤雨一般袭来,让自己一点还手的余地都没有。那是虎豹戏耍自己猎物的战术,猎手们通过追逐与威慑来一点点消磨着猎物的体力,将它们逐渐逼入绝境,直到猎物精疲力尽、不甚防备之时,猎手们才会露出藏在身下的利爪尖牙。

  “断崖。”

  晚江涯以手中的古朴长剑竖守于前,在短到快过弹指的一点点时间里,他完成了一次呼吸,然后猛地斩了出去!

  如同潮击山崖,蓬勃连绵的剑意剑气交织在一起,凝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壁。

  他手上的那把名剑“长崖”已经存在了悠久的岁月,在漫长的时光里,他的剑锋无数次磨损断裂,又无数次被修复重铸,它见证了一个个绝顶的名将在沙场之上驰骋的身影,但又在无情的时光长河里随他们一同老去没落。

  古朴坚韧的长崖,还有厚重锋利的天裂。

  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柄伟大的兵器,他们诞生于沙场,舞动于沙场,锋刃之上点点都是风霜兵戈刻印的痕迹;只是他们又有着如此相反的命格,一个无言而高傲,一个嗜血而冷酷。

  一如他们的主人。

  刀光,青山不遮。

  剑影,春风不度。

  刀剑又一次相交,如同浑身重甲的铁骑撞到了竖立的坚盾之上,金属激荡的嗡鸣轰然作响。

  好像仅仅是丝毫的差距,刀光突破了剑势,重重地砍到了晚江涯的左肩。男子肩头被如同飞扑的饿狼的撕咬,鲜血迸溅。

  晚江涯被巨大的力量猛地甩了出去,在快要被竹枝刺穿后背的一瞬间,他一个回转以剑背拍在竹身上,翩然翻身落地。

  关莲在晚江涯凌空的一瞬便冲了过来,片刻间又已到了晚江涯的面前。

  但这点时间已经够了!

  “奔浪!”

  晚江涯呼喊着自己的名誓。

  阵阵浪潮般的剑气在晚江涯手中剑影里乍现,层层叠叠挡住了关莲所有去路,但关莲只是眯起了眼。

  他又一次斜斩了出去。

  罡风灼人。

  在全神贯注之中,两人所在的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很慢很慢。在迷雾之中,在簇立的紫竹和飞散的竹叶细雨里,那咆哮着撕裂一切的刀光长流将所有的剑意涟漪都吞没了,无可阻挡地,蔓延向晚江涯的喉咙。

  一片细长的黄叶触到了关莲的笠帽,他缓缓抬头。

  漆黑的刀锋一转,切断了数支坚硬无比的竹身,和那从阴影里呼啸而来的枪尖撞到了一起。

  关莲一脚踢到了晚江涯横置于前的剑背上,晚江涯借力跃到了竹林里的空地中。

  关莲也反手收刀急退,在一丛紫竹前稳住了蓄势待发的架势。

  “好久不见,怪物们。”

  关莲的干涩而冷静的声音很平稳,就像是隐藏着无数暗潮的水流。

  五六个身披鳞甲的骑士立在雨雾中,他们居高临下地冷视着两人。这些怪物们戴着狰狞的面具,骑着钢铁的战马,提着漆黑的长枪。他们是来自幽冥的鬼神,在传说里他们终将以铁蹄踏遍整个世界,把所有的一切都葬送在冰冷的火焰与干涸的鲜血里。

  他们是世间所有存在永恒的敌人,那是名为“灭亡”的命运。

  “哈,”沾满鲜血,浑身剧痛的晚江涯也终于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看起来我的死亡好像又被推迟了啊。”

  “不过若能在死前先把你们碾碎,那也不坏。”

  年轻的武士们又一次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他们将要继续战斗,只不过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不再是彼此,而是如同命运一般无情的怪物。

  “吾战于此,生为刀锋,死亦无终。”

  “吾战于此,生为壁垒,死亦无终。”

  ·

  毕月在无人的小渡口找到了徐居竹,他坐在空荡荡的乌篷船里,出神地望着烟雨长堤。

  “真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啊。”

  “是啊,不过也真亏你能找到这里呢。”

  “找人这种事情我很在行的,”毕月笑着说,将另一个没喝的酒坛扔向了徐居竹,“毕竟我曾经和一个喜欢流浪的人生活在一起。”

  徐居竹打开酒坛,将其放在榻前矮桌上,说:“你想和我说些什么呢?”

  “不如就讲讲一些以前的事?居竹你曾说你很喜欢这座城市,我想听听。”

  “估计会很无趣的。”

  “那也无妨。”

  “嗯,”徐居竹开始渐渐地回忆,“在我小时候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个渡口还不像现在这样荒废,那时候有无数小船停在渡口前,船上岸边人来人往,小贩们叫卖着各种玩意儿,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我很喜欢这个渡口的风景,风吹过柳树荡起枝条。我可以在树下坐起秋千;也可以在一艘艘连在一起的蓬船上和他人追逐玩闹;还可以搬个凳子咬着糖葫芦坐在小贩身前,一件件把玩着那些在家里很少见到的新奇玩意儿。”

  徐居竹说着话,将手指指向远方。

  “就在那儿,沿着一条小道往上,有一间小巧却精致的祠堂,祠堂里供奉着江水的神灵。祠堂里每日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前来祭拜,所以一切都只由一个女子在打理。她住在江边,爱穿蓝色的衣裳,笑起来很漂亮。我也有时会到祠堂里去,那个女子会给我讲那些遥远的故事。”

  “我七八岁的时候,我和江边的孩子们捉迷藏。我一个人躲到了祠堂的神像后,没人能找到我。可那次我出门忘了带药,在昏暗的空间里呆了很久之后,我犯病了。身体里涌起的寒意让我痛苦和眩晕,我不断地咳嗽,却毫无力气走出去找人来帮我。那个女子就在这样的时候匆匆地赶到了我的身边,好像在遥远的地方就听到了我的呼唤一样。她给我喝下了一碗药汤,我在身体逐渐变得暖和的时候沉沉睡去。我就做了一个很模糊很遥远的梦,当我醒来的时候,那个女子已经不见了。我和别人说起过那个女子的模样,但他们都告诉我,江边从未住过那样的一个人。”

  “我其实知道,我吃下的那种药是有毒的,即使我不会被自己身上那永远也治不好的病杀死,终有一日,也会死于毒中。这种毒会让我有时候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可我每每想到那个女子,都会觉得她是真实存在的,每每在现实里感到迷惘,却也不那么害怕。”

  “我一遍遍做着那一天做过的梦,明明是那么熟悉,但在每日醒来的时候,却又会将其全部忘记。有时我会觉得记忆真的是一样很美好很神秘的东西。因为所有留存在记忆里的事物,都会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变得浅淡,和我的存在融为一体;而那些忘记的事物,却会一直徘徊、徘徊,直到终有一日完全消逝。”

  “不过我觉得,即使我在不久后便会死去,即使我拥有的事物是如此渺小而稀少,即使活着是这样遥远而难过的事情,我也觉得很满足。”

  “不是么?”

  不是么?

  毕月很想对他说,的确如此。

  但毕月却不能这样说。

  仅仅如此当然是不够的啊,从人诞生于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无限的可能性。那个孩子会逐渐长大,走过很多很多的路,看过很多很多的风景,变成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但这些都是远不足够的,因为人,会选择、会后悔、会得到、会失去、会遇见、会错过、会欢乐、会悲伤,这一点一滴都是为了让一切都变得更好,所以即使是再怎样淡薄而知命的人,都不会永远都觉得甘心。

  于是毕月只能苦笑。

  迷雾朝岸上推移,远远的小道上,响起了马蹄声。

  “我会跟着你一同去见证那个结局的。”

  “什么结局?”

  “一个早已被注定,但或许又不那么悲伤的结局。”

  背对着铁蹄扬起的烟尘,毕月抽出了长剑,电光闪烁。

  那寄宿着天狮子力量的剑刃,从诞生的一刻起就注定着将要毁灭无数的妖魔,所以他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坚韧强大。

  “狮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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