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故城
那场笼罩了整座金屏城的大雾很快便散去了,就好像一道眨眼间便吹过的风。
城中的人们并未感到今日与往日有任何不同,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野兽们仿佛融化在了雾气中,随着雨水流进沟渠而失去了踪影。
几位雪城家的匠师将城中的修士们重新召集到了小楼里。年轻的各派子弟们兴致盎然地讨论着与妖魔的遭遇,在雪城家匠徒们的指导下,他们与妖魔的战斗从开始到结束都完全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几乎没人在这场短暂的异变中受伤。
原本应当和雪城家一起主持大局的萧氏子弟们却在席间显得格外的安静,不过萧氏子弟一向倨傲,也无人对此感到奇怪。
在离城数里外的那片空旷而安静的花野里,一个披着黑红相间长袍的男子从容地穿过了田陇。
他走到一丛两界花之前,伸出苍白的手将花朵掐下。幽蓝的汁液滴在他的手上,发出让人迷醉的香味。
整片整片的花都在淅淅沥沥的雨水里开始枯萎凋零,就像燃烧的火焰逐渐烧灼而过,紫色的花朵由蕊向瓣染出了一层枯黑的色彩。男子握紧手中花朵,发出微小的破碎声。
他抬起头,左脸金色眼眸下单翼一般的血红刺青显得格外夺目。男子俊秀无比的面容因为奇异的刺青和苍白的色彩而添了一丝神秘与魅惑,他将一块碎裂的花瓣放在唇边,嘴角显现出一丝弧度。
仿如昙花一现。
·
在这个世界里,雨已经停了。
漆黑坚实的长剑穿透了骑士的胸膛,这已然死去的魔物就如同朽坏的沙石一样,随风吹过,化成了尘埃。
“荒鬼”。
它们是无名的怪物,就像亡魂一样游荡在大地之上。即使它们拥有着与人相似的形态和武艺,但它们并不具备自己的意志,这些强大的存在会凭借本能毁灭一切生存的事物,从荒古到如今,龙庭子民与他们的战争从未有一刻停止过。而如今,他们大多被坚壁与铁骑阻挡在北部的荒漠和冰原之外,难以再向南踏进一步。
毕月沉默地反手将长剑拔起,收进了鞘中。徐居竹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腰剑从中断成了两段,身体因为过度透支了体力而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徐居竹在书院的时候的确学了些防身的剑术,但他从未与人争斗,所以理应无法对抗如此强大的怪物。但在面对这身躯庞大的骑士之时,他就像是受到某种来自身体深处的本能支配一般,以某种陌生而熟悉的技艺抵抗着荒鬼的攻击。
他闭上眼,仿佛在眼前看到了一个悠远的身影,他拿着素白的古剑,孤独地站在长桥之上。
毕月走到徐居竹的身边,问道:“感觉如何?”
“有些难受……有些怀念。”
“嗯。”
毕月扶着徐居竹起身,一步步迈向道路。
生满苔藓的青石路一直蔓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着高高的斑驳城墙,城头下种满了炽烈的红枫和鲜红的海棠。
当两人走到城下的时候,他们看见了城头上坐着那个女子,清风吹过她披散的头发和衣角袖口的白纱,飞扬在空中。她拉着绸绳让空酒坛在空中晃荡,好看的脸上露出悠然的神色,哼着来自异国的哀伤曲调。
“悠悠神代事,黯黯不曾闻。
枫染寒霞川,潺潺流水深。”
毕月向她遥遥挥了挥手。
“你在等我们?”
静望向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她从城头跃下,轻轻点地落到了两人身前。她理了理头发后又用背上的帷帽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跟我来吧。”
进城之后,走过弯曲狭窄的小路,三人到了一座幽静的小院前。缕缕混杂着苦涩药香的轻烟在屋檐上盘旋,放在门前的木桶里装满了刚从井里打来的清水。
听见脚步声,唐丹芷从屋里探出了头来。
毕月露出笑容,说道:“阿玖,见到你真好。”
他把失去意识的徐居竹扛到了屋内,毕月将其放到了低矮的小床上,在那旁边,躺着昏迷的晚江涯。屋子的角落里用瓦罐熬着药,火星迸发发出轻微的声音。
“我来吧。”
熬药的是一个毕月不认识的蓝衣女子,她看见几人进来,走上前来帮徐居竹送了衣衫,然后盖上了薄被。她有手背试了试徐居竹的额温,然后将湿布从水里取出,盖到了他的额头上。
女子身上有着好闻的花草味道,她的动作很娴熟,就像是一个医术精湛的药师。
唐丹芷帮着女子把药汤倒入了碗中,她对毕月说:“你没事的话就出去看看吧,这里有我们就够了。”
毕月点点头。
穿过厅堂,后庭里坐着一对笠衣披身的男女,他们无言地擦拭着自己手中刀剑。毕月很熟悉武士们这种无言而肃穆的模样,燕夏的刀客们时时刻刻都在磨砺着自己的兵器,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兵刃几乎便承载着自己生命里全部的重量。他们的技艺纯熟得如同呼吸一般,当有一日他们再也无法握住自己的兵刃之时,那便只能是他们死亡的时候。
“名刀天裂……你是关莲?”
关莲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凝聚成股的水珠顺着刀身滑落,染成了红黑的颜色,铁锈与凝固的鲜血混在一起,那冷涩的味道,怎样也擦拭不去。
“我从赤翼那里听说你,你是来杀我的么?”
“不是。”
“哦。”
毕月走到他身边,问:“介意我坐下么?”
关莲没有说话,于是毕月便自然地坐到了石凳上。
“谢谢你。”
“嗯?”
“谢谢你没有杀死晚江涯。”
“我不喜欢你的语气,”关莲抬起头,用他幽深的漆黑瞳眸看着毕月,“这会让我想到赤翼。我不喜欢你们这种高傲的模样,好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你的同伴没有伤到荷,所以我也没有杀死雪城家的那个人,这不过是一个等价的交换而已。我只是做了我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情,而这一切与你无关。”
毕月默然,半晌之后,他才说。
“其实我和赤翼是不一样的。那个人总是点燃火光,然后站在很远的地方,诱导着夜晚的飞蛾扑向火光;而我自己也不过是一只夜鸟而已,见到暗夜里的微光,也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刀上的水淌干了,关莲将其收回了鞘中。
“即使现在我们不是敌人,但总有一天,你还是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前来杀死我的吧,”关莲低声道,“你说的也没错,扑火的飞蛾和啄蛾的夜鸟其实都并没有什么不同,对于它们来说,这点燃的火光便是世界的全部。即使不浴火而死,不久之后它们也会冻死在寒冷的暗夜里吧。如此说来,能在温暖中死去,或许也不是那么坏的选择吧。”
“谁知道呢?”
关莲无言转身离开,和那个名为荷的女子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
在浓雾散去之时,那个名为雨师凝光的女子踏过小径走到了静和唐丹芷的面前,把她们带到了这座小院里。空荡荡的城市里除了她似乎谁也不再,唯有那城外的海棠和红枫,开得无比鲜艳,仿佛燃烧的烈火,仿佛流淌的鲜血。
依次来到这座城市的几人就像是闯入了一块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安静的世界充满了冰冷与忘却的气息。
这里便是“洞天”,那个与现世遥遥相对的彼岸。
雨师凝光在地窖里藏满了海棠酒,酒坛的模样由旧到新依次排开,满满数不清数目。她说她每年都会酿好酒藏在这里,但从来没开封过,那么她究竟在这里孤独地度过了多少年岁,又在等待和守望着什么?
唐丹芷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那是太过悠久、太过漫长的岁月,让年少的她无法理解、无法想象。
夜晚到来的时候,唐丹芷和静住在了小院的偏房。静一直喝着酒,从白天到夜晚,海棠酒下肚,却怎样也不会醉。
雨师凝光独自留在大厅里照看着受伤生病的两人,她微笑着赶走了想要帮忙的唐丹芷,说:“我一个人便够了。”
唐丹芷在离开的时候看见她坐在徐居竹身旁,帮他换衣喝药,眼睛里流露出自己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悲伤神色。
莫名地有些心痛。
静问唐丹芷:“阿玖,你那么喜欢花,那么你知道海棠的含义是什么吗?”
“海棠……”唐丹芷踌躇了一会儿才说道,“又名思乡草。”
“是啊,思乡草。我一直都很喜欢海棠,甚至有时候都要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喜欢这么鲜艳美丽,却又寻常无比的花儿了。”
“静姊姊也会怀念家乡么?”
静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道:“与其说是怀念,不如说是遗憾吧。”
“那静姊姊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嗯……那是一个荒凉而又寂静的地方吧。从我出生到我十岁的岁月里,我都住在一座名为‘寒霞川’的地方,那是一座很美的山,山上全是各种草木,每个季节都开满了花,但那个地方也人迹罕至,除了我自己家那栋大大的房子,整座山上可能一户人家都没有。所以在我十岁之前,我不知道很多事情,甚至都不知道城市是什么模样。我所唯一拥有的,只是一座大大的房子,和整座山上的花木。我在十岁的时候独自离开了家,那是初春时节,山色远远铺成一层薄绿,我在走到山下河边的时候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我生长的地方,然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可听静姊姊的话语,你似乎很喜欢那个地方啊。”
“是啊,可是再喜欢,也回不去了。”
她又笑了。
“阿玖,你十六岁了,在这个国度也算成年了,要不要尝尝酒的味道?”
唐丹芷点点头,她从静手中接过一碗酒水,看见里面飘着海棠的花瓣,染出一片殷红。
她只是喝了一点,脸颊就出现了一抹红晕,甘甜的酒水其实并不烈,可还是那样让人难以下咽。
唐丹芷又看到了静坐在窗前凝望远方的模样,她的侧脸在火光照耀下是那样漂亮,让人仿佛忘了呼吸。
杜康何以解人忧?万般人有万般愁。
静的目光越过小街,穿过无数灰墙青瓦,停留在遥远的地方。她看得到那些扬起的烟尘,闻得到那浓重的血腥味,在不断重复的日日夜夜里,这些来自古老过去的记忆仍不断地咆哮着、嘶吼着,仿佛要冲破这座小小的围城——这座,小小的牢笼。
那里,曾有一人一剑,斩尽了浮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