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亡念
“这座城里好久都没有人来过了。”
又是一个阴霾遍布的日子,在矮小的海棠树下,雨师凝光扫出了一片空地,毕月用手摩挲着深褐色的树皮,听她平缓地说着话。
他转头,看到唐丹芷和静坐在雨师凝光身前;关莲远远地依着廊前的栏杆,望着灰暗的天空。
“嗯,这里就是那座城当年的模样吧。”
“是啊,是不是感觉很不一样?明明现在的那座城是如此壮丽而繁华,可在遥远的曾经,却也是如此老旧、如此荒凉。”
唐丹芷轻声问:“你们说的,是哪座城市?”
毕月看了她一眼,说:“金屏。这里是,三百多年前的金屏。”
三百年前——那个兵荒马乱、尸横遍野的乱世。
那个故事里,江水的神灵以生命为代价,毁灭了荒鬼的军队的年代。
“我对时间的概念其实已经很模糊了,”雨师凝光微微笑着,“毕竟现在我的存在已经十分薄弱了,甚至有些时候我连当时的发生的一切都很难想起了。也许到现在,这个世界的存在也只不过是在持续一场无尽的等待罢了,等待本身从目的变成了意义,也成了我现在还没有消散的唯一原因。”
“是这样么?”
“不过也不能说在这样的岁月里我一无所得。至少,我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这座我深爱的城市逐渐变得辽阔,甚至还能遇见一个与他那么相似的人,也因此,才能等到了你们。”
“……”
“我不明白,”唐丹芷摇了摇头,眼睛在毕月与雨师凝光的身上徘徊,“这里好像就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些什么。”
“好吧,”雨师凝光缓缓开口,她干净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迷离的忧伤,“那我可能要讲一个有些长的故事了。”
·
当白庭期生第一次遇见雨师凝光的时候,是在那条长长的蓝桥之上。
那是一个最糟糕的年代,曾经的繁华在不到两年间就灰飞烟灭,妖魔和盗匪在大地上肆虐,每天都有无数的人死去,一群群乌鸦在天空中盘旋,刺耳的扑腾声中黑色的羽毛随风散落,如同死亡的预兆。
他已经很累了,原本素白的衣服上有了乌黑凌乱的痕迹,腰间名剑昔日锋利的剑身上如今满是新添的缺口。他逐渐对于不停地斩出剑刃这一件事感到了麻木,无论被他杀死的存在喷涌而出的是鲜血还是灵力的残渣,都只是让他感到更加疲倦而已。
白庭期生看见雨师凝光的第一眼,她正在将串在一起的莲灯向水中,无数微小烛火在汹涌的水中忽隐忽现,却怎样也没有熄灭。
他靠在大理石的扶手上,静静地问:“你在做什么?”
“祷告,”她没有回头,任由自己的发丝被江风吹乱,“为那些逝去的生命祷告。他们生于江水之畔,最后生命的印记也应该永远地留存在江水里,守护着这片大地。”
“可是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他们是听不见你的祷告的。”
“是啊,可是这也能让那些仍艰难地活在世间的人们安心,”她无奈而悲伤地笑着,“人总要有些坚持才能活下去,我祷告,铭记的是那些逝去存在的痕迹,但是安定的,却是活着的我们自己的心。”
“是么。”
“那么你呢?”她转过头,安静地凝望着他,“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到了这里?为了什么,而坚持在这个苦难的世间沉浮?”
白庭期生偏过头想了一想,苦笑说:“好像我也不知道。”
“那么不如你便留在这里吧,”女子说,“因为我也在寻找着活下去的理由。”
巫者天生便是这片大地上的子民们的守护神。
这是一个伟大的祝福,也是一个最狠毒的诅咒。所有巫者从出生的一刻起就拥有了常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力量,但他们也背负起一片大地上生灵的命运。所有的巫师都不得好死,他们生命不属于自己,所以终有一天他们都要替自己的人民死去。这份力量与诅咒伴随着他们的血脉代代相传,永不止歇。
所以对于这个继承“雨师”之名的女子来说,从她发现自己那能将晴岚化为风雨的天赋之时就已然明白,这样的一日终会到来——那个灾厄席卷过整片大地的日子,而她自己便会在这样的日子里死去。
雨师凝光是一个顺从命运的人,她能看到那些隐藏在世间万物深处的轨迹,所以她明白这个世界有多么浩大而美丽,也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么渺小。所以她愿意接受自己的命运,为守护这个生养她的世界而死去。
若是她从未遇见过白庭期生的话。
白庭期生是一个很倔强的人,他从来不会放弃、也不会后悔,他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一步步不回头地前进着,即使前面有着无数壁障、即使自己已然伤横累累。
就像所有的天狩一样,他总是带着一把最好的武器,随时准备着前去杀死那些注定的敌人。他们的敌人是恶鬼、是妖魔、是神灵,是这整个痛苦而无望的世界。
白庭期生很强,至少在他那个古老而庞大的宗门里,每个人都惊艳于他那无与伦比的天赋,他在很年少的时候就在剑道一途上走到了他的同龄人可能终身也无法想象的地方。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太过弱小了。
他独自一人离开了宗门,在荒芜的大地上游荡,他杀死了无数荒鬼与妖魔,流寇与士兵,他用自己的力量拯救了很多的人,但却依然只能看见更多的人在饥饿、恐惧和痛苦中死去。
他一路奔波,一路杀敌,可一切皆没有改变。他不曾后悔,只是觉得有些累。
没有人能够独自承担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明白,但他还是觉得有些哀伤。
所以当雨师凝光让他留下之时,他点了点头。
世间一天天过去,城中的流民越来越多。
人们口中传来的消息一天比一天糟糕,那些人与非人的存在在杀戮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分别,死亡就像春日的野草一样在大地上滋生,将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白庭期生每天晚上都在守夜,他喜欢坐在街道尽头的木棉树下。而当每天早上雨师凝光走到城门的时候,他的身上都会多出很多伤口。
白日里,雨师凝光会认真地熬着药,白庭期生会坐在她的身边,和她随意地说着话。
有时候他们会聊起古老的故事,有时候则只是毫无意义的日常,但是他们都很喜欢这样的时候。他和她都已有太长时间能和他人说话的机会了,无论是巫者还是剑客,对于乱世之中的普通人来说都是那么遥远而强大。人们只会在两人面前低微俯首,一边恐惧着他们的力量,又一边渴求着他们的守护。
所以他和她都是孤独的,只有在内心里不断重复着那过去的誓言,他们才不会忘却自己存在于此的意义。
白庭期生说:“我听说在很久以前的时候,这个世间没有国家,没有城市,那时的妖魔在大地上游荡,人们筑起藩篱,夜夜都在祈祷着能够平安地见到次日黎明。”
“怎么了?”
“你有没有觉得,那些日子和现在有些相似。”
“是啊。也许那些日子和现在想比也没有那么遥远,这世间的人们也并没有变化。如今的大地上有了国家、有了城市,但此间的人们依然像遥远的时候,夜夜都躲在藩篱之后,才能安然入眠。这藩篱是城市的高墙、是强大的军队、是屹立的房屋,是那守护在他们身前的一切一切。人总是这么脆弱,又如此珍惜生命,所以才如此渴望强大,又如此坚强地成长。”
白庭期生喝了药,拿起剑出了门。
“明天我来找你。”
雨师凝光日日都这样嘱咐着,而白庭期生只是挥挥手,表示自己已经明白。
明天我还想见到你,所以在今夜,请不要死去。
风中传来野兽的嚎叫,城里的流民也越来越少了,他们走向了南方。
人们在离开的时候说,江左所有的城市都已然化成了废墟。一支荒鬼的军队踏碎了中原的山河,无人能阻挡它们的铁蹄,它们让死亡和火焰像风一样席卷过整片大地,只留下荒芜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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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遥远的历史上有着一群武士,他们活着就是为了参加一场必死的战斗。他们在平时喝着酒,吃着肉,和心爱的姑娘跳舞,唱歌,有着最粗犷的模样。但他们在每一个日落后的夜晚里都会磨利自己锋利的尖枪,勒紧藤编的铠甲,他们都是兄弟,随时准备着战斗。这场战斗可能直到他们年老死去都不会到来,但他们依然随时准备着,无论是年轻还是年老,都随时打磨着自己的武器。因为他们是这片大地上最强大的男人啊,他们有着身后深爱的姑娘,血脉的亲人和脚下贫瘠却古老的土地。他们的敌人是恶鬼,是妖魔,是神灵,是一切无法打败的敌人。
他们在最深邃的黑暗里像狼一样磨利了自己的爪牙,睁着愤怒的眼睛,他们随时都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他们要将一切苦难和仇恨回应给那些践踏过这片土地的存在。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一个不知道是否会带来的黎明,而无名的战士会在黎明之前最深的黑暗里面死去。
那最初照亮这个世界的一缕阳光,会成为跪倒在大地的尸体上的荣誉。
这是土地与人的命运。命运本身,即是与命运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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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残阳如血的日暮时,白庭期生倚靠在破损的城门前,手中拈着一朵破碎的海棠花。
咆哮而来的洪水淹没了一切——破碎的刀剑、沉重的铠甲、倒下的铁马还有挣扎着的怪物们,唯有那城头的海棠树下留下了一道浅滩,殷红的鲜血顺着青石板流下,浸入水中,如墨一般弥散开来。
白庭期生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如此沉重,心里却感受到了莫名的宁静和轻松。
蓝衣的女子坐在他的身边,将头埋在膝盖里,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点点水滴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明明已经虚弱到声音嘶哑,但反而是白庭期生开始安慰起身旁的女子来。
他看见她纤弱的肩膀,不禁感到有些感慨。
在一段长长的日子里,就是这个娇弱的人儿,引导着惊慌恐惧的人民,建起藩篱、拿起兵器、熬煮药物。她存在于世也不过短短二十载,可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为在数月痛苦绝望的时光而准备着,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但她没有害怕,也没有逃。
即使是这样坚强的她,在这一刻,也脆弱得想一个孩子那样,默默地啜泣着。
“真是遗憾,到最后,我还是没能将它们全部杀死,”白庭期生只是安静地叙述着,“不过这已经够了,我会一直在这守望。这些怪物们已经失去了站起来的力量,它们将会像这样长久地沉睡着吧,直到百年之后,直到天下安定繁荣,直到……那些继承着古老命运们的武士又一次来到这里。所以这已经够了。虽然遗憾,也已经足够了。”
雨师凝光抬起头,说:“你的性格那么倔,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更贪心的人呢。”
“就是因为知道自己拥有的其实多么微不足道,所以我才会死死紧握住她们啊,”白庭期生将头靠在女子身上,“弱水三千,只需一瓢,便已然能够支撑着我,走过这漫漫长路。”
“是嘛,”雨师凝光说,“我的使命也已经结束了,所以我会等你。”
“等什么?”
“等到你守望结束的时候。”
白庭期生微笑。
“谢谢。”
他说着,微弱的气息逐渐消失。
雨师凝光抱着他,撑起了伞。
大雨又下下来了,水雾如同漩涡一样向整座城市呼啸而来,咆哮着吞没一切。
·
“紧抱桥墩,
我在千寻之下等你。
水来,
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