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痴执
黑霜。
与其说这是一种病症,不如说是一种诅咒。
得了黑霜的病人就像身体里被种下了一颗漆黑的种子,虚寒的感觉会逐渐侵蚀人的身体,让他们逐渐失去知觉,直到最后连意志都消逝,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一样死去。
这种瘟疫就如同的绝望本身一样,一点点滋生蔓延,直到最终一切都湮灭。
而唯一能阻遏这种疾病的药却是世间最剧烈的毒,病与毒,两者相似,却又相克,但都一样地把人推入永恒的深渊。就如同一个神明残酷的玩笑。
“书上说,得了黑霜的病人很少有能活过十载的,”唐丹芷坐在屋内的椅子上说,她看着坐在徐居竹床边的雨师凝光,“即使能够依靠彩石散苟存,也很难在十数年来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她叙述着徐居竹的病况,但其实是在想要确认某些事情。
“是的。”
“所以你通过某些特别的方法帮了他,对吧。”
“黑霜病最终会导致的结果是完全磨灭人的意志,”屋内昏暗的光线让唐丹芷看不清雨师凝光的表情,“所以一个意志坚定的人身上的症状会恶化得更慢。彩石散的功能或许也在于此,通过将人的精神转向虚幻,从而能保护人的意志不会那么快就消亡。这样的话,如果有某种方式、或是某种术法,能增强人的意志,那么也应该可以阻遏黑霜的扩散。”
世间有这种术法么?
当然。
几乎所有的术者都掌握着类似的术法,他们天生就拥有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和精神力,同时也凭借着这份力量操控着灵力。可是,术者的存在是十分稀有的,没有天赋的人几乎不可能通过自己修炼来掌握术式的力量。而在此之外,能改变一个人的意志的术法就很罕见了。
其中一类,是通过将自己的意志转移到他人的身上,压倒其意志,从而控制其行为,这种恐怖的法术一直都是不能碰触的禁忌;而另一类,则是将某些强大的意志凭依在自己或者他人身上,从而暂时获取强大的力量。
古老的巫者们非常熟练这种术法,他们自己将其称为“降神”。
“曾经,你为了救徐居竹……给他施展了降神术?”
雨师凝光点了点头。
徐居竹的身上隐藏着某种十分强大的意志,正是那个意志帮他抵抗着黑霜与彩石散两面的侵蚀,也长久地存留在他体内,一点点影响着他。世间本无神灵,而能够如此长久地存留在现世的意志,只能是某种违背世间规则的非人存在。
“白庭期生……”
雨师凝光使用无与伦比的法术创造了这个让时间都凝滞的洞天,将那些曾经肆虐大地的荒鬼永远地封印了起来,而在这个法术成型的一刻,她和那个名为白庭期生的武士就已经死去了。
如今留存在这个洞天之中的,只是她和他的幻影,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意志终究会永远地消失,而那时,这洞天中的荒鬼封印才会被解开。而在雨师凝光在那江畔遇见徐居竹时,为了拯救这个孩子的性命,她选择将白庭期生的一部分意志凭依到了他的身上。但是洞天的封印也会随此变得更加脆弱,所以那荒鬼苏醒的时日,也将会提前到来。
对于雨师凝光来说,在内心深处封印着白庭期生意志和记忆的徐居竹,就如同那个人的转世一般吧。
宁可舍弃一切——时间、生命、记忆乃至存在本身,也要守护住那些所遇见的一切。即使付出了一切都无人知晓,即使付出了一切可能都毫无意义,他们也毫不犹豫。
这是天狩和巫者的使命,痛苦得像是一个永远都没有结局的诅咒。
为何这个世间有着这样不公而又悲伤的事情呢?
看着唐丹芷脸上的神情,雨师凝光还是那样仿如毫不在意地笑着。
“其实这样已经足够了,”她说,“我们漫长的等待还是到了结局,而且这个结局仍并没有那么糟糕。于我而言,便已经足够了。”
遥望百年,已是归期。
-
业鬼。
禅宗将人一生的罪孽称为“业”,那么什么又是罪孽呢?
经书上说:贪、嗔、痴。
贪即是爱,嗔即是恨,痴即是执着与迷惘。
毕月不信禅宗唠叨的话语,可当他第一次见到业鬼之时,还是感到了某种发自心底的哀伤与愤怒。
化生,即是变化而生。它们有着和生命相似的外在,但却有着不灭的内里。它们是镜中的存在,那化生是与一切生灵相对的虚妄,它们从虚无中诞生、不会死亡,通过吞噬生者而存在。它们只能被消灭,在消灭之后变成丝缕残骸,在世界的角落里重新凝聚成新的个体。
荒鬼是模仿人类模样的化生,而业鬼,却是人类自己创造出的的怪物,他们仍然保留着生而为人时的本能与形态,但内里却早已化为腐败的死物。从某种意义上讲,那是一个人最悲哀的末路。
业鬼自然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唯有当人本身想要碰触化生的力量之时,他们会被化生所吞噬,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躯壳。
毕月的职责,便是猎杀业鬼。
毕月杀死的最强大的业鬼便是那位名为仲忽的晓夜宗教长。魔宗晓夜以最极端的方式追求着力量,可无论他们有着什么样的愿望、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或是有着怎样坚定的意志,他们都将逐渐变为这种无情的怪物。
这便是代价。
与这些生来就为了毁灭一切的存在相比,人本身是那样渺小而脆弱;也正是因为如此渺小,所以人才渴望着成长、成长到无比强大。
当年本应死去的白庭期生选择了即使化为鬼神,也要守望这座小小的城市,也许他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坚持漫长的岁月,可是终有一日,他的灵魂也会散去,徒留下一具形体,成为非人的业鬼。
所以毕月来到这里所要做的,其实是要将一切都终结。
他要终结的不仅仅是那些强大的荒鬼,还有雨师凝光和白庭期生本身。
毕月心里并不是那么厌恶这些他注定的敌人,正是因为他如此了解它们,所以才如此想要通过自己的力量来结束一切。。
贪、嗔、痴皆不是罪孽,正是因为有着爱、恨以及执着,人才所以为人。
人才会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事物,而奉献一切。哪怕前路即是末路,哪怕自己能紧紧握住的,也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微光。
-
在前一个长长的夜里,月色黯淡。
“睡不着?”
荷在床上起身,对坐在窗边的关莲问道。
“嗯。”
“想念漠北的风了?”
“还好,”关莲唯独面对这个女子的时候才会这样温柔,“的确是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我们还在漠北的时候的事。”
荷也遥遥想起了那个孤独地立在满是黄尘的墙下,像孤狼一样决绝的少年。他浑身都染着血,提着一把破烂的刀,但他还是挺立着对着那偌大的城市说道:“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们所有人都打败。”
唯一回答他的,只有穿过巷陌,干涩冰凉的风。
也许是在那一刻,荷发现了,自己是那样地喜欢着这个倔强的少年。
“今天磨刀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和那些东西战斗了吧。即使都那么久过去了,这一点你还是不会变呢。”
“是啊,那些我曾经失去的东西,我终究要自己全部都找回来。”
关莲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那呼啸着穿过草原与沙漠的狂风声,那里曾有着绝世的舞女、荣耀的武士还有辉煌的王朝,无数的金帐、无数的虎狼、无数的奔马、无数的苍鹰还有无数的牛羊——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
他还能看见那飞扬的白雪、高立的旗帜、染血的马刀。无数人在风中嘶吼,那么多人死去了、又有那么多人在欢呼高歌,所有的一切都在烈焰与鲜血中旋转起舞、一切都在飞腾,一切都走向了寂静。当火焰熄灭的一刻,所有人都死了,唯独他还活着,像一匹小小的幼狼一样,磨砺着尖牙。他终将用其狠狠咬在这个世界的喉咙上,让其鲜血飞溅。
这是他的复仇,他要夺回那些他所失去的一切——那些鲜血,那些荣耀。
他的敌人,既是世间最顶尖的武士,也是那些将会杀死万物的怪物。
所以即使为此,他要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无妨。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荷说:“无论你要去哪,你要和谁战斗,都没有关系。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直到最后的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