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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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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青石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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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外的海棠前,一串串枫叶红得热烈。

  这不是属于这个季节的植物,它们应当显现于万物凋零的季节,生于高寒,暖如鲜血。

  高大的枫树盘曲虬结的树根牢牢紧抓着大地,其里的一圈圈年轮刻印着时光的流逝。一叶知秋,寒冷的北风高声呼啸,宣告着整个世界,走向成熟和死亡。

  青石板上响起脚步,枫林在风里开始燃烧。

  枫叶上、树枝上生起了无根的火焰,那火焰越来越烈,连成了一片——满树、满大地,犹如地狱来的千军万马。

  是真的千军万马!

  古老的封印逐渐在破碎,在火焰里,树木褪下了皮,一个个缠绕着烈火的身影从阴影里浮现,他们唱着战歌,带着愤怒与不甘,整齐地列队,握剑持矛,兵临城下。

  百年前的硝烟沉寂了太漫长的岁月,却终究在此世再次高高扬起。

  关莲说:“可是落木总是要归根的。”

  就如同再繁盛的季节也会走向终结一样。

  枫、鬼神、武士。

  广天之下,一季缥缈。

  暖如地血,寒比天风。

  -

  静在城墙上提着酒,望着远方,突然发现自己有些明白为何家乡的那些武家贵族们喜爱身处高楼的感觉。

  帝都里华美的绮楼无数,在那数层的高楼之上,插着他们纹有家徽的旗帜。由高处往下看感觉世间一切都是那么渺小,那车水马龙的繁华世间也好像只不过是一片遥远的江湖——人们像游鱼一样在期间穿梭着,来来往往、往往来来,在川流不息的尘世间逐渐静默。

  所以华胥国的修者们才会以高楼来比喻修为吧。修行犹如登天,爬得越高,越知天地浩瀚。

  所以一世不知凡尘事,更上层楼。

  静早早便已是六层楼的境界了,与那宛如神灵的天人之境只差一线。

  但她自从站在这里后,便再也没有继续往上的愿望了。

  静的名誓名为“樱释”。樱花绚烂,只开一世,剩下的三季皆是如水的流年。静很强大,却也偏执,她一直都只为这璀璨一季而活,无论世事倥偬,她都视而不见。

  所以她的力量也是如此绝美而偏执,如一个永远都不会褪色的花境一般,以幻影将其间的一切都埋葬。“樱释”的力量会如刀锋一样割裂世间一切,残存于轮回里,犹如最可怕的毒那样时时侵蚀着她的敌人。这是最美的舞蹈,也是最残酷的葬歌。

  “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三。”

  她的脚下枫火灼灼,身形雄伟的黑骑提着比夜色还漆黑的长枪,遥遥望着静。

  “万物难为有,无常似尾花;

  空蝉如此世,幻灭若朝霞。”

  静又哼起了歌,抽出了残剑。

  静很喜欢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事。她喜欢温柔懵懂的唐丹芷,喜欢这个小城里安静荒芜的味道,还有那些孤独死去的武士和早已失落的传说,一切都让她感到怀念。所以她愿意为这些事物而起舞。

  也许毕月比很多静曾经认识的人还有了解她,因为那些人只会害怕她的天赋、或是想要利用着她。唯有同为武士的毕月,一眼便理解了她,所以才会用一壶酒换她的一剑,只此一剑,便斩开了花海、斩退了那个名为荷的顶尖杀手。

  她是剑士、也是舞者,是追逐着幻影的流亡者。在面对这些可怖的铁骑之时,她的心宁静得如同潭中止水。她想,终有一日,她会回去,回到那个她曾拥有却又永远失去了的地方。她不是想要夺回一些什么、也不是为了证明些什么,而只是她明白、或是她认为,这便是她自己的宿命。

  她是追逐幻影的人,所以哪怕为了这丝缕的信仰与整个世界为敌,她也毫不犹豫。

  所以这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她要一步步地,为她的世界,带回那遥远的繁华。

  火焰之上,下起了繁花雨。

  “花辞树”。

  尖锐的剑气穿破了天地,隐藏在狂风中,一点点撕扯着荒鬼庞大的身躯。

  静的一剑,绽放出无数烟花,绽放出致命的华彩,在城楼下飞驰的数个铁骑轰然倒塌,溅起了泥地上的烟尘。

  静扔掉了酒壶,站了起来。在城头她迎风而立,如天际的神女,遥遥守望着这尘土之中的整座城市。

  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是人间留不住。

  -

  晚江涯用纱布包裹住自己伤可见骨的肩头,提起了长剑。

  在小院的门口,他遇见了毕月。

  “这么着急着去送死?”

  “不,”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去做该做的事情。”

  “雪城张月有没有告诉过你,你很弱。”

  龙庭将宗师分为化境、至境与止境三个阶段。晚江涯今年也不过刚刚及冠,就已经到达宗师至境,这份天赋可谓惊世骇俗。可是在比他仅高一个境界的关莲面前,他被杀得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他的确太弱了,弱小的不是他的境界,而是他的内心。与那些与死亡为伴的武士们相比,其实天下间绝大多数宗门世家的子弟都可以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战斗,无论他们境界有多高,他们都只不过是弱者而已。

  晚江涯本应该是不同的。两年之前,他随同自己那少年家主去往了“幽冥”洞天之中,那里是龙庭与华胥两国交锋的最前线。在一场艰苦的战役里,雪城张月以不世之才以五百兵士在数倍于己的精锐强军中独守住了关隘,他只人一剑,便斩退了华胥国少年名将的攻势。

  在那场属于未来名将的惨烈攻伐中,晚江涯很早便已退场。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战役之中,作为稗将的他妄图以一己之力击退敌方轻骑的突袭,但却被训练有素的皇国武士以战阵围杀。即使熟读兵书,晚江涯可能也从未真正明白过战争的本质,真正的战争不是留在青史上那些胜负与利益的游戏,而是与风沙、金属、烈火还有死亡相伴的无情熔炉。

  他最终还是胜了。他活了下来,但是那些他发誓要守护的兵士们,却再也没有回来。

  历史只会记录下那些辉煌闪耀的瞬间,但是那无数倒下的人,却是没有名字的。没有名字的武士们铸成了这个国度的壁垒,以他们兵戈和血肉,化成了高城之下坚实的大地、化成了山河之间厚重的脊梁。

  没有人能够独自承受这片山河的重量,所以再强大的武士、再绝世的名将,都依然只是这烽烟中的一片火星。

  晚江涯是天真的,他以为他能够成为那个英雄,守护住自己所信仰的一切,但是他做不到。

  为将者不仁。

  这世上,从没有所谓的英雄。

  有的,只有被命运毁灭的强者,还有向命运屈服的懦夫。

  而正义,不过是献给过往的悼词。

  但是晚江涯还是摇了摇头。他与毕月擦身而过,在脚踏过院前门槛的那一刻,他突然回头。

  “毕月,能否把你的酒借我?”

  毕月看着自己的腰间,那里用青色的绸缎绑着酒坛。于是他叹了口气,解开绳结丢给了晚江涯。

  “记得还回来。”

  毕月其实不讨厌晚江涯这样的人——谦谦君子,卑以自牧。可他们总是太正直、太天真,就像是一双拧得紧紧的筷子,那样易折。

  晚江涯走在悠长狭窄的小巷里,他打开了陶酒坛,清凉的滋味顺着酒香灌来。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雪城,有着南陵最美的青竹林,多年前某一位雪城家主斩下竹节,以之酿酒,从此之后,雪城之中就设满了竹筒架,其间装满清酒,无论路上行者何人,在口渴之时,皆可取下饮酒。

  所以南陵人多爱青竹小酿,他们喜欢的不仅仅是其间甘冽的滋味,还有那俊逸潇洒的君子之风。

  这一直都让晚江涯心神往之。

  尖锐而整齐的马蹄声踏破了青石板路,宛如雷鸣。

  晚江涯用受伤的左手提着酒,右手握紧了手中长崖。剑锋微鸣,似乎在呼唤着什么——那是君子的浩然与狷介,虽千百人、虽万兆风霜。

  吾往矣!

  翩翩男子走出巷末,独自立在奔驰的铁骑之前,他转头,刀剑出鞘的声音轰然鸣响。

  他轻声道:“奔浪。”

  他的名誓是奔浪,他的力量便如同江水一样,浩浩荡荡、绵绵不息、一往无前。

  他一步,转瞬间便踏在为首的荒鬼之前。黑色的骑士扬起的枪尖卷起旋风,但奔涌而至的剑浪,如海啸、似龙吟。

  他高歌着,斩下了那只荒鬼的头颅。

  “君不见,浮云聚散浪千叠,悠悠桑田成天涯。”

  重甲的步战鬼兵立起不可逾越的坚盾,他的剑身撞在上面,有如钟声激荡!

  “君不见,楼台伊人散青丝,春秋洗尽英雄血。”

  身披钢甲的修罗鬼神从阴影中涌来,他们围成坚固的战阵,所有的枪刃全都指向了这个提剑的黑衫青年。

  在这个绝望的死地之中,晚江涯还是笑着,饮尽了坛中酒。他曾经没能做到的事情,他还想要试一试。

  “君不见,沧海头,百世繁华葬风雨;

  待从头,拾长剑,斩尽日下千古愁。”

  -

  荒鬼是不死的,无论多少次被摧毁击倒,它们都会像影子一般融入到大地里,一直回溯到那遥远冰原上的废墟里,重新幻化成型。

  它们只有着毁灭的本能,却不代表着它们不会成长。它们是不会恐惧、不会痛苦、不会后退的士兵,他们凭借本能在战场上不断强化着技艺与战术,因此,无论北境的军队有着多么强大的武装、筑起多高的壁垒,都只能勉强抵挡这些不断变得更强的怪物。

  关莲从很小的时候就十分了解这些宛若鬼神般的存在了,北方荒原上的人们畏惧着它们、却也崇拜着它们。人与非人既如此不同,却也如此相似。

  它们本来便是人的影子,是那最原始、最残酷的本能。就像是禅书上的阿修罗,那是被封印在每个人内心里的那没有名字的怪物,咆哮着要撕碎着将其束缚的一切。

  关莲第一杀死荒鬼的时候不过七岁,他浑身染满了自己的鲜血与荒鬼化为的尘土,在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内心里那令人战栗的呼喊。

  不合时宜的怪物、孤独的怪物、没有名字的怪物。

  在他的心中呐喊的怪物。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其实这些最伟大的武士们与那些可怖的怪物们其实本是一样的。杀死它们是武士的使命,但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们,也在一点一点地,变成了非人。

  他出生在一个充满荣耀的家族,但那个家族也在顷刻间毁灭了,杀死他们的不是荒鬼的军队,而是一把把明亮而锋利的刀剑。那些本应当是他同胞的人在杀戮的时候比荒鬼还要丑陋而残忍。

  阿修罗,其意思是,不端正的神。

  在故事里,怪物是应当被杀死的,鬼神也迟早会被放逐到无间的地狱,这是最美好的结局。

  可是那些孤独的怪物们还是在无数人的心中安静地望着这个世界,他们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持续着永无止境的悲伤。

  所以关莲选择了放出了这只小小的怪物。

  他要向这个世界宣战,向这个毫无理由创造了自己,却又无情地想要毁灭自己的世界宣战。

  犹如那一天在漠北的城下,那个如同流浪的幼狼一般孤独而决绝的孩子所说的那样——“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们所有人都打败。”

  青石的街道向晚。

  马蹄声碎。

  关莲把手放在刀柄上,闭上了眼。

  狂风、铁马。

  烈火、高墙。

  鲜血、寒枫。

  好像是那多灾多难多梦幻的北方,刀刃闪闪发亮。

  人头落地,血迹殷红。

  “荷。”

  “怎么?”

  “别死了。”

  女子咬下了口中的幻生药片,冰冷的感觉在她的身上蔓延。漆黑的图腾又开始在她的手臂上、脸上显现,犹如魅惑的曼珠沙华。

  但她笑着,轻轻点点头。

  关莲犹如鬼魅一般袭向了那燃烧的军阵。

  “风炎。”

  关莲的名誓是风炎,他身上释放的真气就像是点燃烽烟的火苗,灼烧着荒原上的一切。所有被这股烈火触到的一切——无论是剑气、刀罡、真气、灵力或是真正的钢铁,都会被灼烧,直到化为齑粉。

  那鬼神们踏破山阙的答答马蹄响彻着,撞进了由两个人带来的火焰焰闪闪的风暴里,让这个小小的世界走向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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