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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华丹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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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天雷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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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孩子在等你。”

  在毕月与静落到蓝衣秀雅少年身旁的时候,他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诉说着。

  但他的右手早已紧紧按住了腰间刀鞘,眼神冰凉得让人战栗。

  “我知道。”

  煌音的感觉实在是太过敏锐,只要毕月靠近,她便能察觉。也可能唯有这个人,能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守护着那两个孩子。

  因为他的名字是唐鸢蓝,天下间最快的刀手。

  “嗯。”

  毕月点头,他又猛然冲了出去,像双翼击破夜幕的黑鸟那样,追逐起远方的微光。

  静留了下来,她问道:“为什么你们这群家伙总是这么纠结?即使自己比喜爱的人都还要难受无数,还是只将一切埋在自己心里?若我是你们,我一定会守在她的身边,任这世间有多少妖魔,都不可能近她身前一步。”

  “我们的母亲曾说过,会带来五月芳华绚烂的,不是那柔和美丽的阳光,而是四月无尽的阵雨。她是那样喜欢母亲,所以也深深地坚信着这句话语。”

  “是吗。”

  静微笑。

  如若很久以前,也有人能如此对她,她还会是如今的模样么?

  若是,她会庆幸。

  不过现在她早已不是一个孩子了。所以,即使是经历过无数痛苦,即使曾经所拥有的一切都灰飞烟灭,现在站在此处伤痕累累的她,依然都没有后悔。

  -

  自很久以前开始,毕月就一直像一个旁观者那样平静地站在远处,不发一言。如今的他是一个天狩,是执剑之人,那些深邃的过去被他自己遗忘在无人所知的角落里,长久地掩埋了起来。

  毕月很喜欢自己那个名字很好听的师弟所作的长歌调:

  “斜风挟雨过长亭,踏歌行,声伶仃。落红煮酒,一纸青花;那时春晓,如是春晓。

  霜尘弄月别渡桥,山外楼,月上舟。咫尺清影,旧水空流;曾经天涯,不忘天涯。”

  也许很久以后,他会把一切都重新拾起,但是现在,还远远不是时候。

  毕月降落到庭院里的石子路上,折下了身边小树的一根枝条。

  “萧傲燕。”

  看着奔跑着冲进庭院的女子,毕月平静地叫住她。

  芈氏、萧氏、雪城家与魔宗,毕月当然了解那些被隐藏在历史之下的秘密,但是他并不打算涉身其中。

  山月曾说,世事纷攘,归根到底,皆不过是虚妄。

  但是毕月不是那个男人,他没有分辨对错的资格。他只是一个独行者,能守住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便已是极限。

  “你是谁?”

  “我的名字是毕月,”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朝萧傲燕伸出了手,“你能把那根笛子给我么?”

  女子默然,将翠笛递给了他。

  “你是天狩?”

  “郡主是在明知故问。”

  萧傲燕面色霜寒,露出了自嘲的苦笑:“真丢人啊。我以为自己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了,没想到还是算不过你们这些怪物。”

  毕月一愣,但他随即意会了过来。

  萧氏一向行事谨慎,从不做无谋之举。如今的乱局都来自萧傲燕的自作聪明,而这样的小心思肯定瞒不过她家族里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们,既然无人阻止,想必是早有人为她留了后路。

  而这所谓的后路,似乎便是有谁算准了自己定会出手。

  “哈,”毕月顿时便猜到了那幕后的谋士是谁,想到那个近乎妖异的家伙,他摇了摇头叹气道,“你似乎搞错了什么,我从来要没有插手你们萧氏和魔宗之间恩怨的意思。回去记得给陈子云说,你们这次欠了我个人情。”

  众人皆云,南陵名士潇洒放达、风骨俊秀,尤有三人,风华绝代——“碧笛”风英落、“白衣”陈子云以及“不世才”雪城张月。

  -

  煌音闻到了毕月身上的味道,就如同山中青石小涧,冷涩荒凉。

  她郁闷地吐了一口气,闪躲过业鬼剑尖带起的虚影,转身急掠而去。

  “已经够了,阿玖。”

  她说。

  身上压力突然的释放让唐丹芷感到身体骤然一轻,一个踉跄靠倒在了石墙上。

  业鬼幽幽抬头,飞驰的业火如同赤龙一样席卷向女孩所在的角落。

  从毕月指尖飞射而出的树枝发出了咆哮般的破空声,以其为凭,纯粹的剑气破开了一切火焰,纠缠、汇聚,斩切、割裂。

  仿如暗夜之中,昙花一现。

  “笨丫头,你的先生有没有告诉过你,世间最愚蠢的事情,便是以卵击石。”

  “也许。但是晛熏先生也讲过,‘以卵击石,在高大坚硬的牆和鸡蛋之间,我永远站在鸡蛋那边。无论高牆是多么正确,鸡蛋是多么错误,我永远站在鸡蛋那边。’”

  “所以她才是晛熏,而你不是啊,真是傻。”

  那个男子站在女孩的身前,白袍飘飞,挡住了无尽烟沙。

  他轻轻把手拍在女孩的头上。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他说。

  唐丹芷抱着剑,沉默不语。

  毕月转头,看着远处那个浑身业火的鬼魅,轻轻念出了它的名字:“镇狱。”

  “萧傲燕说,这是一把染血的魔剑。”

  “是吗?那个丫头是这样说的吗。不过由她说来,也不算错就是了。”

  “什么意思?”

  毕月苦笑:“镇狱不是魔剑,而是封魔之剑啊。”

  “……”

  煌音落到了倒塌房屋残留的屋脊上,遥遥看着远方高台。毕月以自己的剑意剑气将她设下的雷池之阵重新筑起,让镇狱业鬼困在其中,犹如困兽般无力挣扎。

  “乾朝白芷年间,王权式微,江左总督杜鳝龙用人治军手段高明、武勇过人,然则性子狂傲,实成一方军阀。当时江左繁刑重赋,杜家横行霸道,有一江湖豪侠为民请命,刺杀杜鳝龙于营。但他也身遭杜家亲军围杀,血战力竭,化为业鬼,无人生还。豪侠本是魔宗高手,其挚友乃是宗内教长,那教长不忍其人心神俱灭,便以佩剑‘镇狱’为器,封其形体,以自身修为将其镇压。梁南平侯萧练以‘讨贼’为名亲率三百白衣轻骑袭杀魔宗,魔宗教长自缚境界,未敌萧家高手而亡,自此萧氏将江左魔宗根基一网打尽。而在此事数载之后,便是那场北方兵乱,江左自鳝龙死后无人重整大局,人心惶惶,军队一触即溃,由此生灵涂炭。”

  “这样啊,”听到那残酷往事,唐丹芷心中惘然,“世间事为何总是这样复杂难懂?”

  “又有谁能明白呢?”毕月静静地回答她,“世间最难的事情便是明辨是非。世事繁杂,既然无人能告诉你对错,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自问本心。”

  “毕月可也问心无愧么?”

  毕月轻笑不言,不置可否。

  “但是我的话,我想要像晛熏先生那样,做到问心无愧。”

  “即使永远都站在脆弱的那一方?即使前路艰难?即使不见希望?”

  “嗯,”唐丹芷点点头,“其实你说的那些我都不懂,可我知道,只要做了一件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就永远也无法弥补了。我不想这样,所以我一定,要做好所有的事情,要让自己,即使会痛苦,也不会后悔。”

  毕月伸出了手,唐丹芷以为他是要拿走狮牙,于是把剑递给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把你的手给我。”

  唐丹芷有些疑惑。

  毕月轻声继续说道:“煌音是那么喜欢你,那这把剑就已经是属于你的了。所以我把力量借给你,你自己来做出决定。”

  当你能够独自做出选择,独自面对这无情纷攘的尘世的时候,你便已经长大了。

  唐丹芷点点头,伸出了手。

  女孩咬破了指尖,蘸着鲜血在狮牙宽大的剑身上画下了符咒。

  唐丹芷从来没有学过高等的术法,她划下的是当时雨师凝光教给她的符咒。如今她开始明白为何那个女子会如此珍视这个咒语。

  这个古老的咒语名为“心启”,它能展现术者的心象,具现为不同的形态。这个术法是那样生僻而特别,它十分复杂,却又并不强大,唯有那些心思最纯粹而坚毅的术者才能领悟其间的意义,所以早已在世间失传。

  但唐丹芷是如此喜欢这个咒语,因为在其间,她能仿如面对明镜一样洞悉自己的模样——那些自己所不会舍下的坚持,还有简单而单纯的愿望。

  即使还那么稚嫩,还那么弱小,她始终是自己所希望的模样。

  心启之咒在变化,不似那如止水一般守护自己的“水月祈咒”,如今的这个形态融合了她更加坚定的意志。

  “雷音祈咒”。

  唐丹芷低声问:“我应该以什么样的咒语,才能唤醒这把长剑的力量?”

  煌音说:“天雷无妄。”

  于是唐丹芷念道:“天雷无妄。”

  声音清亮,有如雷音。

  金色的灵光顺着剑上的符文开始蔓延,剑身剧烈地颤抖着,然而唐丹芷还是紧紧地用右手握着剑,指向了天穹。

  她左手所握的毕月掌心冰凉,但是干净而泠然的力量从中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女孩的身体里。毕月如一棵碧树一样支撑着她,荫蔽里洒下阵阵清凉。

  唐丹芷腰间的双鱼坠无法承受如此强大的灵力,砰然碎裂。

  煌音站起身来,手臂粗的电光降下,在她的身旁盘旋闪耀,她的那双金色眸子在其间熠熠闪烁,照得脸庞清丽不可方物。

  她又一次飞驰跳跃出去,迅电流光,如转瞬而逝的流星一般划破高空。

  然后她开始坠落。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化为了雷电的领域,而那个少女,便是整个领域的皇帝。她伸手,仿佛要拥抱整个虚空和大地一般,带着整个世界一起坠落。

  但流动的电流立即汇聚在她的两臂之上,她张开的那虚无闪亮的雷电光华仿佛化为了巨大的羽翼,将她凌空托起。

  她轻轻念叨着裁决的终言:“吾为天音,罪者皆诛。天下雷行,物与无妄。”

  然后,整个世界在一瞬之间崩塌、陨灭。

  那是无法形容的一个瞬间,就好像满天星辰在一条由夜空通向大地的飞瀑里杳然坠落,所有的一切都被光焰染尽。

  好似神境!

  天空、大地、高塔、白墙、业火,那一切存在的事物都在一瞬之间寂然地湮灭了,连一丝临终的呜咽都没有发出。

  所谓寂灭。

  唐丹芷悲哀地看着这由自己的力量所引发的一切,在光华消逝的一刻,静静闭上了眼。

  “你好,再见,我所不知名字的古老魂灵。”

  说完最后的话语之后,女孩就那样直直地倒了下来,毕月缓缓将手往上扶,让她躺在了自己的臂弯里。

  “你很努力了,所以好好睡一觉吧,阿玖。”

  毕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在她的耳边低吟。

  -

  “看来我已经输了。”

  远远地,那个男人在闷哼一声后如是说道。

  被击飞的罗阎摔在了房顶上,震落了无数碎瓦。他扔掉了自己左手里的短火枪,而他的右臂上也有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幽蓝的鲜血滴落下来,在长火枪的枪托上染出一片血渍。

  他早已吃下幻生,身上布满了诡异的刺青,但即使六感和体能都已然达到如此的极限,他依然无法匹敌眼前的对手。仅仅是要缠住她不让其救援萧傲燕,便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不过如今的结果已经够了,他放出的业鬼已经被诛杀了,虽然不知是谁插手其间,但是现在他也不觉得有何遗憾。

  毕竟他们的对手是那个天底下最强大的势力之一的南陵萧家,若是这样简单就可以摁住他们的要害,反而是显得荒唐。

  花月影冷冷注视着他,没有追击,也没有收刀。

  她问:“这样值得么?”

  “所以这便是我和你最大的不同,”即使浑身鲜血,罗阎还是微笑着说,“因为你还有思考自己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是否值得的余地,而我,却早已没有了。于我而言,这便是我的不幸,于你而言,却未必是你的幸运。”

  花月影默然。

  “你很强,你选择的那条道路也比我艰难多了。所以我会期待着的,期待着和你再度相遇,”罗阎的身影逐渐融化在黑暗里,但声音还是如此清晰,“希望那时候,你能比现在更坚决地,贯彻自己的意志。”

  那划在罗阎手上的一刀,本来是应该留在那个男人的咽喉上的。但在最后出刀的一瞬间,她罕有地犹豫了,即使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却还是让他活了下来。

  花月影看着这在他们的战斗里化为一片寂静的空荡废墟,无言遥望。

  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住在漂亮的草原。在那里,她听过一个美好的传说,在浩瀚的草原上有一个无名的英雄,他带着黑色的披肩,日夜守望着高墙之上,他会用火枪杀死所有可怕的罪人与盗匪,魔物和野兽。正是有他孤独地留在那里,城里的人们才能在夜里安然入眠。

  可是在现在,这个故事早已不再流传。好像所有人都忘了,在那些遥远的岁月里,有那么一个人,曾守望过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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