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古意
未央的宫女在一天里很早的时候便把萧傲燕的口信捎到了唐丹芷那里，是要邀请她去往城外踏青同游。
唐丹芷这几日里住得也很是清闲。未央虽然繁华，但她也不怎么提得起兴趣，在十里长街上溜达过几次之后便不再前往了，每天都在别馆里读书，或者和静去往雪城家的剑铺稍坐。
所以听到萧傲燕的邀请，她略一思索便应了下来。
破晓不久，那架纹着睚眦的素白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别馆门前，唐丹芷换好枝宿，提着红伞出了门。清晨的未央城里一片寂静，笼罩在这里的只有逐渐散去的白雾，还有藏在树梢深处的蝉鸣。
这反而让唐丹芷有些喜欢。
女孩坐进了马车后，车夫拉动缰绳，马蹄声在薄雾中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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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不想惹人注目，今日萧傲燕的出行没有排出一点阵仗，唐丹芷刚进车厢时也唯独看见了她自己一人。穿得优雅闲适衣装的萧傲燕似乎在思索什么，在简单的招呼后就靠在柔软的垫上不发一语，唐丹芷清早也尚觉得有些困倦，便靠着窗望着风景，没有去打扰沉思的萧傲燕。
初夏，正是牵牛花和紫罗兰盛放的时节，道旁沾着露珠的紫色花朵星星点点，让唐丹芷看了十分心怡。
“朝开暮落浑堪惜，何似雕阑百日红 。”
萧傲燕突然出声，得到的却是唐丹芷的苦笑。
“萧郡主似乎比起这些幽幽芳草，却更加喜欢人世浮华。”
“唤我傲燕便行，”萧傲燕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花无百日红，我不喜欢转瞬即逝的事物，越是我所重视的东西，我就越发希望能够长久地拥有。”
唐丹芷下意识地回答：“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会永远地属于谁的。”
“嗯？”
“啊，”似乎感觉自己正在对这个无论身份还是年龄都比自己更大的女子说教，唐丹芷脸上一阵发烫，“这只是我不知从哪里看到的胡言乱语罢了，郡……傲燕请不要放在心上。”
但萧傲燕还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出城走了好些时候，唐丹芷才看见了那一列水榭歌台，水边种满花木，彩蝶飞舞，红满枝头。
萧傲燕开始和唐丹芷聊了起来，如今她身上的傲气比起唐丹芷刚见她时要收敛了许多，自她进入入室境后，整个人的气质变得有些缥缈不定，如同隔岸观花。
两人聊的是术理，萧傲燕学贯百家，尽管也不过双九年华，但学识见解却不可谓不深刻。唐丹芷与她一一对答，虽然有不少地方思虑不够，尚显生涩，但是无心之中展现出来的灵动心思还是让萧傲燕暗暗惊讶。如今唐丹芷虽然已经有了四段境界，学会了多种秘术，但是其心思仍旧干净如白纸，一般人学有所得难免会自以为是、固执己见，但唐丹芷学会的越多心境却越是纯粹，她会自然而然地将自身所知串联贯通，直到心中对其透彻如明镜。
所以她学任何事情都不快，可一旦学会，却一定会钻研得十分精深。
萧傲燕犹记得自己父亲说过这世间有种大器晚成的天才，他们聪慧过人，却从不显山露水，他们的造诣成就，都靠的是日积月累、厚积薄发。这样的人才是世间最难得的俊杰。
而在萧家门客中那独占风流的陈子云，便是这类人。
萧傲燕此时突然意识到这个小女孩在自己心中的地位居然能和那个人相提并论，不禁也有些哑然失笑。
而她没有意识到的是，她自己也是第一次对除自己亲姐姐之外的同辈人显露了亲近的感情。
两人到了那雕栏绣柱、碧瓦朱檐的亭台之前，泊车出厢。在萧傲燕的属意下，萧家的侍从并没有跟上来，唯有两个女子一前一后，走过了绿荫漫布的小道台阶。
此间的景致和摆设都带着浓浓古意，萧傲燕带着唐丹芷小步走过蜿蜒的过道，找到了一间光线极好的宽敞隔间。
越过露台外的栏杆，唐丹芷可以看见江上有着水鸟盘旋，白色的影子在粼粼波光里晃动，然后被吹过的江风打散成涟漪。
“能为我温一壶茶么？”
唐丹芷有些讶异地抬起眼帘。
“我早已耳闻星寰宗的晛熏博士茶道也是自成一派，丹芷你师从于她，想必在茶艺上的造诣也是颇深吧。可以为我温一壶茶么？”
唐丹芷婉然而笑。
“傲燕你喜爱什么样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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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茶。
溪谷红是海国迦南有名的茶种，滋味醇浓鲜香，有着麦芽和花瓣的味道。处理红茶的工序比绿茶要稍稍繁杂一些，但是两人品茗，不应如此琐碎，所以唐丹芷做得很细致也简洁。滚滚开水蒸腾出热气，因为饮茶人都是年轻女子，唐丹芷简化洗滤，将烹调做到极致，尽量把香味留在了杯盏中。
开散的茶叶匀在杯底，茶汤红亮却清澈，萧傲燕接过茶盏时，便闻到了馥郁芳香。
唐丹芷说：“这茶烘焙得很好，在古代应该便是上品的贡茶吧，所以能有这种香味，和我的茶艺倒是关系不大。而且尽管我一直听闻异国人喜爱这种浓香烈茶，却是第一次见。”
“第一次见？”
唐丹芷点点头，笑道：“毕竟我的先生还是更喜欢喝绿茶。红茶养神止渴，我也是平日里需要认真做功课的时候才会为自己泡上一壶，所以用的都不是什么好茶。”
每年南陵最大的海上茶商祁家都会为萧氏送来许多精品名茶，只供萧氏子弟享用。萧氏对自家后生修养十分重视，萧傲燕自幼便熟悉品茗清谈那一套礼仪规矩，见得多了，所以才能明白唐丹芷这仿佛无意的摆弄里藏着多少门道。
她没有展现出那些世家供奉的茶博士们烹调的妙绝技艺与繁琐礼仪，而像是一个锦瑟绣女，指尖轻盈，就一点点将寻常化为不凡。
越是接触这个看似平凡的女孩，就越能发现更多的惊奇，萧傲燕也不禁讶异这世间竟然有这样奇怪的人，至简便是至真，至少便是至深。
与她自己截然不同，却又如此吸引着她。
萧傲燕是个不怎么会挑话题的人，唐丹芷在品茗的时候话则会比平时显得多一些。茶师需要善谈，品茗是一种缘聚，好似相知与交心，需要有所传达，才会有所意义，所谓一期一会，也有这一层含义在其中。
两人漫无目的地说着话，从未央锦绣一直到南陵风土，唐丹芷似乎也对这个孤傲的女子多了解了一点点。萧傲燕不是任性妄为，而只是她生来注定的孤僻为自己带来了太多的棱角，由小到大，她从未有过可以想谈的友人，而唯一可以与之交心的人唯有她的姐姐萧凌霜。
萧家两位郡主都是冰雪聪明，可越是聪明便越是能看清楚这个世间对她们的恶意。那是唐丹芷所无法想象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一半的人严厉地让她们背上了过重的枷锁和期待，而另一半的人则只会怀着贪婪的眼神向她们进行着索求。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幸，便是明白自己的不幸。
所以世间最可贵之事，才是“难得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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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阳高升的时候，门外的过道里响起了竹帘被拉开的声音。嘈嘈哜哜的脚步交错在木板地上，打断了两个女子的闲聊。
萧傲燕似乎有些不高兴。
有人敲起了门。
萧傲燕没有回头，将手边折扇收进了袖中，对唐丹芷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唐丹芷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明明应是知道室内有人，门外的来者还是自顾自地拉开了隔间木门。那是一位花衣公子哥儿，身旁伴着几位衣饰光鲜的公子小姐，说着轻佻的话语，皆是喜笑颜开。
那花衣公子哥认真看了一眼，看到室内坐着两位气质可人的姑娘，不仅也是一愣，随即摆出一幅笑脸道：“这边水榭尤以此间屋子风景甚好，没想到早有佳人光临，不知两位姑娘皆是哪家千金，有缘可以相识一番。”
萧傲燕淡然道：“我记得这江亭在临江也是有口皆碑的赏水地儿，从没听说过有过店大欺客的道理。我俩喜欢清静，所以早先便定了这个厢房，公子想要赏水，还是另寻别处吧。”
花衣公子嬉笑道：“姑娘何必这样冷淡？姑娘你道这里是赏水胜地，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江亭本是昔日江水神祠，可惜日渐凋敝，香火不盛，江右杜家见其不忍，所以买下这地儿建了座座江亭。杜家好客，如今这里也是各路风流名士聚会结交之处，你我相会于此，又何不是有缘？”
“哦？听公子口气，似乎也是出身不凡。”
“惭愧。在下姓杜，名饰情。”
杜饰情，江右杜家的二公子。
萧傲燕对杜家印象可不算好，杜家大公子刚愎自用，虽然惹人不喜，但好歹还有几分能力，但这位二公子仗着自己的家世与兄长的照拂，天天在花衣帮里与一群纨绔子弟互相勾搭，花天酒地，臭名昭著。
“原来如此，”萧傲燕说着话，声音里隐隐有些不屑，“既然是杜二少驾临，那便请允我们先辞一步了。”
杜饰情也是一愣。
他平时出入花街柳巷，外人对他莫不是百般讨好，即使偶尔与一些富家千金相聚，也常常能受其暗送秋波，可谓从未遭到如此冷遇。
萧傲燕姿容倾城，搭着眉目间的冷傲别有一番魅力，唐丹芷虽然模样比不上萧傲燕那样娇俏，也是难得的美人胚子，越看越会觉得心仪。所以他受到萧傲燕冷言冷语，先是有些气恼，随即又变成了一丝邪念。
萧傲燕对他眼神里的那几丝贪婪可是感到再熟悉不过了。她抓住唐丹芷的手，便径直走向了门口。
杜饰情伸出手想要拦住萧傲燕，但是她只是灵巧地一个侧身，便像是一只游鱼一般穿了过去。杜饰情眼睛里闪过一丝羞恼，反手抓住了唐丹芷的衣袖。
唐丹芷看着杜饰情的眼睛，想起了静说的话。
那里有着淫邪和阴毒，是不可信任的人。
唐丹芷凝声说：“请放开我。”
杜饰情的同伴们也围了过来，笑道：“小佳人不要害怕，杜少爷可是难得慷慨大方的翩翩公子，能有所一聚，乃是好事。”
萧傲燕突然露出了一个干净的微笑，对杜饰情说：“她说了让你放开她。”
萧傲燕是那样漂亮，仅仅是一个淡然妩媚的欢颜，就如同昙花乍放。
萧家两位郡主性子大不相同，一位落落大方，一位孤傲胜雪，但有一点却是一模一样的，那便是她们那亮丽得仿佛会让一切都黯然失色的笑颜。百般变幻，妩媚生姿。
但这些都只是她们所佩戴的假面，她们早就明白了一个女子最厉害的武器是什么。
世间何物醉杀人？千娇百媚温柔乡。
她是真的生气了。
杜饰情一时之间看得有些痴迷，喃喃道：“真是绝世尤物。”
他的话音未落，整个人就被突然之间卷动起的暴风吹卷，被狠狠地摔向了房屋的角落。那肆虐的风压掀飞了整个房间里的布具陈设，贵重的桌椅瓶器散落一地，轰然作响。
那些公子小姐也是第一次看见如此震撼的画面，一时之间大惊失色，面若白霜。
守在过道口的护卫们听见响动，纷纷快步赶来，但他们只看见了萧傲燕凌冽的眼神，便被强大的气旋给挡了下来。
整个小小的空间里变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杜饰情狼狈地从翻倒的碎屑里爬出来，还算俊俏的脸上多了道道难看的伤口，他怒不可遏道：“你竟敢这样对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本宫知道，”萧傲燕还是那样笑着，声音冰冷得像是寒夜冰雪，“一个废物。而且还是一个想要染指属于本宫的东西的蠢人。”
不给杜饰情再说话的机会，又是一道烈风把他高高抬起，扔出了露台。他发出巨大的惨叫声，像一只破烂的沙袋一样撞入了江中，溅起了巨大的水花。
萧傲燕伸出左手，环住了唐丹芷的腰，右袖中的折扇滑入了手心。她“啪”地一下打开扇面，道道疾风驰向护卫，飞速地推着他们撞破数层薄墙，直到倒在了屋外的石板地上。
她眉目里有着英姿蓬勃的古意。
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双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