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青夏夜雪 中
有些时候,毕月依然会梦到那个时候的大雨。
没有尽头的大雨。
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
大雨已经蔓延到了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雨色笼罩在大地上,连绵如同化不开的墨。
那无尽的水流遮蔽了太阳与星辰,仿佛坠落自天穹之上被撕裂的深渊,将大地上枉然的一切都给淹没。
好似远古洪荒的再临。
那真的来自远古洪荒的巨兽苏醒在了雨夜里,它有着九个头颅,以山石为食,口吐毒水,蛇头龙身。它因曾经背叛神灵的戒律而受到惩罚,它不再拥有任何一丝理智,它只是狂暴的恶魔,将所见的一切都拖入毁灭。
它名为相柳,水神最后的后裔化成的妖魔。
水神的血脉背负着痛苦的诅咒。
在龙庭最古的时代里,诞生了黑帝与水神,他们是亲生的兄弟,是水的化身,是远古大荒王族血脉的传承。
黑帝与水神争天下,黑帝打败了水神,愤怒的水神撞断了天柱神山,违背了神灵的规则,无尽的大雨和惩罚一并降了下来,他自己也迎来了毁灭,神灵对自己使命的背叛不仅带来了人世的灾厄,也杀死了他自己本身。这不仅仅是神明的耻辱和罪孽,也象征着水神神裔血脉中的疯狂。
那血脉里的诅咒便是黑帝与水神那场战争永远的延续——亲族相杀。
水神留下的残骸化为了妖魔相柳,一代代地卷起风暴和洪水,将大荒淹没,而水神的后裔也背负着治水的使命,所谓的治水,便是先祖和后人之间的战争,流下的血交融在一起,成了背叛的罪孽与铁证。
而这一切不详的命运都被终结了。
被那个名为雪城蓝关的少年剑客终结了。
他用那把名为沧雪的剑将最后的龙神与水妖诛灭在了翻腾的海水里,鲜红的血如火花一般在水上燃烧。在它们不灭的尸骸之上,他带领着人们建立起了雄关雪城——这座矗立在海角尽头的巨城就像是一柄分割了大地与海洋的利剑,深深插在了波涛与山崖之上,镇守着这整个宽广的国度与海域。
但终结,亦是开始。
没有一座城市是不毁的,就如同这个世间从没有永恒不衰的王朝一样。
那些不死的妖魔会像影子一样徘徊在锁链封锁的深渊里,发出痛苦的哀嚎,它们像是野兽一般铭记着鲜血与仇恨的味道,他们终将回来,要将它们曾经所经受的一切,都加倍返还给这个世界。
这是它们的本能,也是它们的使命。
那不是人类能与之抗衡的东西。
杀手、天灾与妖魔,这些最可怕的敌人都在那个天罗地网般的杀局里露出了獠牙。
幼小的乌夜看着那些自己最深爱的人倒在了大雨淹没的江河里,鲜血融入了乌黑的泥水中,眼神逐渐变得黯淡。
他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不,也许在当时,乌夜就已经死了。
锋利的剑刃撕碎了幼小少年的胸膛,他的身体被抛入了江水之中,如同一只死去的鱼儿一般沉浮。
那个弱小的孩子死在了悲伤的狂风暴雨里。
现在,在这个晴朗的夏夜,面对着那如同涌潮一般黑压压的杀手阵列,毕月又似乎闻到了那风雨里潮湿的泥土腥味。
杀手、妖魔或者业鬼,它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啊。
它们就像是命运之神手中身上布满锋刃的牵丝傀儡,在这个尘世旋转起舞,它们的每一步,都在一点点地逐渐将整个世界化为废墟。
“其实我等待这样的一天,已经很久了。”
沧雪在毕月的手中嗡鸣,这把剑曾经杀死了神明,而在现在,她又回到了与那个人拥有着相同血脉的男孩手中。
这便是传承。
宿命的传承。
毕月笑着说:“姚百岭。”
“你认识我?”
那个披着紫红风衣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犹如身披着黑夜。
黑甲的杀手们即使因为服下幻生而陷入狂热,在见到那一人的时候,也不由纷纷退后,向他低下了身子。
他便是这只军队的将军,暗夜中的帝王。
夜华榜上如此记录着这个男人的名姓——
“姚百岭,夜华第六,毒若夹竹红桃。昔弥天楼总堂主,十步杀人,千里无踪,万夫所指,无人能敌。”
但面对着这比妖魔还要可怕的男人,毕月只是笑,漂亮而干净地笑。
如昙花一现,如星月失色。
“我认识你,”毕月轻声道,“因为我欠着一样事物没有还给你。”
“什么事物?”
“注定会会穿透你胸膛的……那一剑。”
毕月其实知道,自己灵魂里有一部分一直都留在了他六岁的那场雨夜里——在那场雨夜里,他拼尽了全力,像一只愤怒的小狮子一样对着那些无法打败的敌人露出了尖利的獠牙。
但他还是失去了除了自己以外的一切。
当时的这个男人就像是如今这样强大,即使他的身躯早已被雪城杜若强大的剑法杀得遍体凌伤,他也依然没有倒下。即使有着人类的面孔,他其实早已成为了强悍的魔鬼,他的内心里只充满着对鲜血与杀戮的渴望,还有毁灭带来的欢愉。
姚百岭最后的一剑穿透了那个女人的身躯,还有她死死庇护着的身下男孩的胸膛。
男孩看着鲜血从女人的身上涌出,直到滴落在自己的脸颊。
一片温热。
所有毕月所珍惜的事物都消失了,包括了那个名为乌夜的男孩,唯有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躯体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
所以他很遗憾。
不是后悔,不是悲伤,不是苟且,不是庆幸,不是憎恨,不是痛苦,不是绝望。
而是遗憾。
很深很深的遗憾。
很深很深地遗憾。
所以他想要弥补。
“你说你注定会一剑刺穿我的胸膛,”姚百岭露出嘲弄的微笑,“你真的以为你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么?”
“当然。因为我了解我自己的命运,”毕月说,“我们的命运本身啊,即是与命运为敌。”
如今的毕月拿着沧雪,那是一把弑神的剑。
他披着湛蓝如水的衣衫,像是远古传说里那独自杀向龙神的少年一样高高跃起,他如今的敌人是千百强大的杀手与军队,是那黑夜里魔鬼的将军。
沧雪划出了那道如同切开天际的冰蓝弧线,咆哮着迎接着盛大的终幕。
破灭的终幕。
屠龙之技——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