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城,雪城
梭状的空舟破开了云海，白日热烈的阳光洒在它青蓝色的钢铁外壳上，熠熠生辉。
这不是唐丹芷第一次乘坐空舟，在星寰宗内的时候，不同山峰上就时常有承载宗门子弟的小型空舟往来。
唐丹芷站在座舱外的回廊前，透过落地窗看着脚下的一切，薄薄的云层之下是成片的绿色田野与连绵的褐色山脊，南陵过了江右，杨州和莱州都多是水乡平原，即使在万丈高空之上俯览，也是如此清新动人。
没过多久，毕月也走了出来。
靠近空舟中段的地方能隐隐听到涡轮旋转的声音，毕月将手放在被阳光照得有些滚烫的琉璃壁上，看着远方逐渐显现的地平线。
毕月轻声说：“这还是我头一回从这个角度看到那座城市。”
唐丹芷似乎有些惊异，说：“是么？雪城不应是整个南陵机巧工艺最为卓绝的地方么？”
“的确如此。但是雪城家训乃是‘君子不器’，正是因为知道手中工具有多么精巧，才更要明白不滞于物的道理。雪城虽大，但雪城家却很小，杜若以前一直教导乌夜和白麓做事亲力亲为、有始有终，所以即使是出行远门，也大多只靠舟车步履。”
唐丹芷点点头，喃喃道：“不滞于物，不殆于心，思而惘顾，行而桀黠。真好”
这是书上的道理。
毕月只是笑笑。
“快要到了吧。”
仿佛是回应了他的话语，远方逐渐显现出一片雪白和青蓝，那是一座巍峨的城关，还有之后浩瀚的海洋。
雪城如同其名字一样，是一座雪白的城市，在这个终年如夏的南方海岸，它高高耸立的大理石高墙如同是坚冰的壁垒，闪烁着湛蓝海面上反射的粼粼波光。城关之下建筑街道星罗棋布，繁荣的海港前停满了大小航船，青空下不时有空舟划过的身影，在湛蓝的天穹下留下道道航道云。
但真正抓住唐丹芷眼睛的，却还是那屹立在城市正中的白色巨塔。
那是一柱由坚固的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高塔，仿若一根攀上云霄的巨树分割了地海，高处平台层层叠叠、开枝散叶。这座巨塔将整个城市在竖直结构上分成了四层——在最下方如散开的扇面一般铺展的一层便是广袤的居住区；而内墙之中的则是繁华的二层城区，整座城市最为核心的贸易市集与行政设施都聚集在这个区域；而顺着高塔往上的无数如莲叶一样摊开的平台之上，建设着大量的工坊，这些工坊构成了整座城市的枢纽；而在那最高的天顶之上，是一片洁白的祭坛，穿透云层的光辉刚好洒在了上面，显现出圣洁的辉光。
这是耗费了无数岁月，凡人们在大地上建立起的宏伟奇迹。
唐丹芷突然想起了世人对这座城市的称谓。
不破之城。
天上之城。
这也是属于她身旁这个男孩的城市。
在距离雪城数十里的外城关隘之上，空舟开始缓缓降落，卷起的气流在草场抚出阵阵涟漪，一直荡漾到山脚下。
四人顺着人流从座舱中走了出来，带有淡淡咸味的湿润海风从远方吹来，让唐丹芷的精神也为之一振。
雪城张月说：“这里是雪拥关，雪城与帝都日下一样，整个市区皆是禁飞区，所以外来的空舟都会在这里停靠。沿着城关向下，无论是乘坐木轨车还是步行，都能很快便进入城中。”
唐丹芷点点头。
静看着远方那座如云的高塔，轻轻问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雪城张月回答：“那便是雪城的中心，名为‘穷桑’。”
穷桑，是蛮荒的传说里东海之滨的大地尽头，那里种满了参天的桑树，是日月流转、凤凰飞起的地方。
静点头，说：“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就像毕月所说的那样，雪城是如此庞大而宏伟的一座城市，而雪城家族所留下的印记，在这里却显得如此无形。他们顺着大路入城，一路之上却无人发现，那眉眼俊秀的白衣少年，便是这整座城市的主人。
正是夏日，在宽敞平坦的大道上每往前行走不远，便能看到一座竹筒架立在一边阴凉的棚庐之下，供人拿取。在走过其中一座凉棚之时，毕月走过去摘下了一管竹筒，将其中的清水倒进了自己的随身水袋里。
“不尝尝青竹小酿么？”
“算了，”毕月摇摇头，“白日里就沾染酒水不是很好。”
“是么？”
雪城张月似笑非笑。
他知道自己的兄长其实从小很喜欢竹酒那甘甜的味道，但是唯独现在，他不愿意去尝。
近乡情更怯，更何况，他早已不再把自己当作是那个雪城家的小小少爷了。
静却拿了竹酒走，还分了些许给唐丹芷，女孩只是一点酒水入喉，脸上就飘起了淡淡的红晕。
静打趣笑道：“果然还是小孩子呢。”
唐丹芷有些羞恼地埋怨了静几句。
越是靠近这座城市，唐丹芷才发现，这里的一切是多么奇异。这是一座完全不同于中原与南陵风光的城市，车水马龙里沸腾的不是喧闹，而是一种井然有序的节奏，山脚的田野、湖畔的庄园、繁华道路旁的高矮民居，都像是这座城市的血脉肌肤一样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规划串连一切的，便是那无数精致的机巧。
田野上高大的风车磨坊在风里旋转起扇叶，流经拱桥下的水流哗哗作响，穿过原野的风吹拂起几人的衣角与头发，有士人在小亭之外流觞曲水，悠远的古风与昌盛的新风缠绕在一起，铸成了这座城市的风骨。
这才是雪城家在这里留下的印记。
雪城张月问道：“要到雪城的宅邸去看看么？”
毕月回答：“不了，我们去找一座临海的旅社住下就可以了。”
“嗯，那还真是可惜，”雪城张月笑，“在湖畔那乌夜的小屋外孤挺花如今应该还盛开着，在那里住下的话，应该会比城中清净不少。”
毕月还是摇摇头。
唐丹芷想了想，露出笑靥对雪城张月说：“那座种满孤挺花的湖畔很漂亮么，我很想去看看。”
“阿玖……”
毕月皱皱眉。
唐丹芷依然只是笑。
静插嘴道：“我也觉得玖儿说的没错，反正我们应该会在这城中呆很久吧，那么住在宅邸里，总比旅社方便许多。”
毕月叹了一口气。
“那便依你们吧。”
-
皎月夜。
住在偏房的唐丹芷在外寻了许久的路才终于找到了这片静谧的湖泊，那在月光下泛起波光的水面荡漾，好似道路尽头的海洋。
她在那如同宇宙般寂静的空间里呆了许久，才顺着石子小路走过，敲响了小屋的门。
“我在这里。”
屋顶上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退后两步，抬头看到了毕月坐在屋檐边上的身影。
“我该怎么上去？”
“屋后面有梯子，小心一点。”
女孩轻快地绕过屋子，不一会儿就站到了毕月的面前，屋顶不高，但是这里的视野还是一下子变得宽阔了许多。
她像毕月一样抱腿坐了下来。
两人无言。
晚风吹起了湖面涟漪，而在不远的地方，艳丽的孤挺花儿在摇曳。在清亮的光芒照耀下，这逐渐扩散的一切融汇成阵阵波涛，顺着花圃，那光芒跃动着、奔腾着，轻快地向他和她所坐在的地方涌来。
“这就是乌夜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么？”
唐丹芷也开始用“乌夜”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个许久以前的男孩。
乌夜、白麓，那是两个早已逝去的名字，却也是一段永远都被人所珍视的过去。
“是啊，”毕月的手指指向星空，“曾经住在这里的孩子乌夜，每每看到这星穹，都会想起一个他非常喜欢的故事。”
“那是什么故事？”
“那是一个关于天蝎之火的故事。”
……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从前，在一片巨大的原野上有一只蝎子，专捕杀小虫子吃。可想不到有一天，它遇上了黄鼠狼，险些被吃掉。蝎子不顾一切地逃命，眼看就要被黄鼠狼抓住的时候，突然前面出现了一口井。它掉了进去，可是怎么也爬不上来了。
眼看就要被水淹死的时候，它开始这样祷告起来：“啊，迄今为止，我不知吞食了多少生命，而今怕被黄鼠狼捉住，竟逃得这么狼狈，但终于还是落到了这样的下场。啊，我已经没有救了。我为什么不乖乖地让黄鼠狼吃掉呢？那样的话，它也许会多活一天。请上帝洞察我的心意吧！下次不要这么白白地放弃这条生命，为了大家能够真正幸福，就请享用我的身体吧。”
据说蝎子就是这么说的。
说完，蝎子就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化作了一团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了夜晚的黑暗。而这团火焰至今仍在燃烧着，便成了那团点燃夜空的天蝎之火。
孤独而善良的天蝎之火。
……
在轻柔的晚风里，女孩靠在男孩身旁睡着了。
他也不知道她是在何时沉入梦乡的，也许是在他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也许是在他讲完的一刹那。
可是这并不重要。
他哼起了曾经记诵的诗歌——
“灰色的心象韧钢上
旌节的枝蔓，缠绕着云彩
野蔷薇漫生、腐殖质的湿地
到处、到处，都是谄媚的花样
琥珀的碎片浇筑直下
不时淹没正午的弦乐
怒气冲冲的苦涩和抑郁
在四月气层下的阳光地面上晃荡
我，只是一介修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