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蜃楼 中
长舟的船舱里有着长长的过道,两侧充满着无数敞开的门,就像是无数蚁巢。
厚重的木板围起的房间不大,两张小木床死死地固定在地板上,随着船舱的摇动不时吱呀作响,忽明忽灭的烛火只能照亮桌前一小块的地方,沉闷的空气里充满着海水的咸味。
这已是船上做好的客舱了,三个女孩子都同住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唐丹芷虽然十分喜欢干净,但她也是乖巧温和的性子,从不会轻易抱怨什么。
而煌音和兰罗衣亦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人,所以唐丹芷自己动手把房间好好整理一番后,才开始收拾起自己带来的东西。
她放下了背着的竹笈,将其中的事物一样样拿出来,摆到了桌上。
兰罗衣有些奇怪地看着唐丹芷忙忙碌碌的身影,虽然蓝清源暗中告诉过她这个女孩是一个十分优秀的药师,但她的心里还是有着一点不能相信。
海市之中奇人辈出,所以也从来不缺天赋异禀的少年天才,但他们往往都有着十分奇怪的脾性,绝非容易相与之人。
但是唐丹芷和她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明明看起来好似平平无奇的模样,但是那安然的一举一动却让会人莫名地心生亲近。
如沐春风。
唐丹芷仔细检查了一下被捆扎在包裹里的药物,这些都是她在雪城的时候托蓝清源帮自己采购的,她的记性极好,几乎过目不忘,对宗门里各种医书之上的内容全都记得滚瓜烂熟。所以在稍微打听了一下那个海市女子的状况之后,她便对其病情心中有了一定的把握。
兰罗衣看着唐丹芷用各种精巧的工具挑拣、研磨、分装着那些药物,苦涩却清香的药草味逐渐驱散了空气里的闷热和咸味,让兰罗衣感到了罕有的安心。
“你为何想要帮我?”
“我并不是想要帮谁,”唐丹芷的眼神专注地留在桌案上,背对着兰罗衣回答,“医师治病救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样而已。”
“我不信。”
唐丹芷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说服这个倔强的女孩,她并不了解这个女孩曾经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但她也想要尝试着去接触、去理解。
正如静说的那样,她有着太过感性和温柔的性格,但这个冰冷的世界对这样的孩子是从不会留情的。
在现在,静和毕月还可以陪伴着她,守护着她,但她终究不能一直在他们的庇护之下生活,她终要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去贯彻自己的道路。
无论是茶道也好、无论是医术也好、无论是术法也好,这些她所会的技艺陪伴着她的成长逐渐沉淀、逐渐酝酿,而她也在这样一道旅途里得到无数属于自己的事物——比如老师留下的灵剑狮牙、母亲留下的玉笛摇珞,还有那毕月为她雕刻的双鱼坠。
这一切的一切,包裹着她,就像是蚕蛹,快要破茧成蝶。
而这些事物,女孩自己有些懵懵懂懂,却还没有意识到。
唐丹芷默默吟诵着静曾经唱给她听过的诗谣。
“世上人心事,犹如各色花。
色花容易变,心变多如麻。”
一如静所说,这世间最难懂的还是人心。
不过她已渐渐懂得。
“我不知道蓝先生想要你为他做些什么,我也没有资格去了解,所以我不会去问你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不能肯定自己一定能治好那个你所在意的人,但我可以保证的是,我不会对你撒谎。如果我能帮到你们,我自然会向你收取报酬。”
她能看到兰罗衣心中的惴惴不安,她就像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一样想要追求着每一个存在的希望,却又害怕着每一个希望的破碎。
这个女孩已经太疲倦了,伤痕累累,乃至脆弱到不能承受任何一点更多的失望。
所以唐丹芷按着兰罗衣的逻辑向她保证,要有付出,才有回报。
尽管只是一点微薄的话语,也足以让她能稍微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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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海的第三日,毕月在风帆高高扬起的船头找到了木兰长舟的船长。
“你们这几日休息得怎样,这海上的旅途颠簸,很多陆上人刚来都会有些不太适应得了啊。”
“这几天运气不错,都没有遇到风雨,其实还好。”
岑山云点了点头。
“我看你们都很年轻,是龙庭的世家子弟吧?不过我以前也看过你们龙庭到海市去的人,大多都是成群结伴,还带着不少威武的护卫,倒是你们的组合很是奇怪,一个男子带着三个女子,就不怕遇到什么意外么?”
毕月随意地应道:“船长你向我打听这些东西,似乎是不太合适吧?”
玄鲸海市是一个奇人怪事聚集的无法之地,那里的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秘密,那是一个混沌不堪的巨大熔炉,将无数的人和事物全部都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蠢蠢欲动的贪婪怪物,吸收着来自海上的浪者、风浪、故事以及财富。
与这样一个地方扯上关系的每一个人都是危险的,所以足够熟悉海市的人都知道该在何时保持缄默。
也知道该在何时利用与盘算。
岑山云这是在试探毕月,而毕月清淡描写的回答就让这个老道的船主明白了,毕月并不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
“不过其实说说也无妨,”毕月紧接着又淡然笑道,“我们在雪城的时候就听说过那些关于海市的传闻与故事,所以一直都想要去看一看,因为是瞒着家中长辈,所以才会独自登船。”
显而易见的谎话。
不过岑山云还是点点头,说:“那还是要多加注意为好。”
他们开始接近了那片群岛,这是刚好位于龙庭东海与南海交界处的地方,整个群岛四周都环布着险峻的海峡和高耸的悬崖,水下还有着大量的礁石险滩,只有丰富经验的船主才熟悉着归去的航道。
海水上逐渐笼罩起白雾,像是一层难以穿透的壁障在风中开始蔓延。
岑山云皱了皱眉,低声念叨道:“好像有些奇怪。”
“岑先生,你船上的水手们有着猎杀海兽的习惯么?”
“怎么可能?”
岑山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海兽是生存在海中的魔物,皆是非常危险难缠的生灵,它们拥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嗅觉,会跟随着海里每一点血腥味来追踪自己的猎物。没有任何一个船主会希望在自己的航程上遇到海兽的存在。
在整个玄鲸海市的外围都有着唤潮师所设下的结界,它原本应该有着隔绝海兽的能力。
但这也只是一般而言。
毕月苦笑:“那么,在海上飘散的这种作呕气味,就只能是来自活着的那些家伙们了。”
岑山云愣了一瞬,才喃喃惊道:“蜃!”
在海民的传说里海中存在着一种极为奇特的妖魔,它会驾驭着云雾,漫无目的地游荡。蜃所编制的浓雾中拥有着极为特殊的灵力,可以掩盖其中生灵的气息,所以大量的海兽会聚集在它的浓雾里,如同一个王座统御之下的臣民与士兵,肆虐着所经的每一片海域。
毕月没有理会岑山云,飞身一跃跳下了船头,像一只海燕一样轻灵迅速地奔向了另一面。
大船之上响彻了岑山云洪亮的喊声。
“抛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