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逝水终年 二
屋外惊雷阵阵,暴雨还在下着,屋里的微弱烛火在风中不安地摇晃。
亚戴尔守在门前,眼光投向那遥远的风暴,像是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阴先生您曾经告诉过我,那个长夜郞是您曾经的学生。而他最后背叛您的原因,便是为了掌控这只妖魔无匹的力量吧。”
阴先生在屋子的角落里用瓦罐熬着药,火星迸发发出轻微的声音,空气中满是苦涩的味道。
“是的。”
“真是可悲,”亚戴尔叹息一声,“即使是像巫者这般伟大的人物之中,也会有迷失了自己道路的人。”
“其实他未必是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佝偻的老人摇了摇头,“我想,他应该只是不甘罢了。”
“不甘?”
阴先生又从脚下的竹篓里添了几味药材放进壶中,“咕噜噜”地在药汤中溅起了气泡。
“愿意听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东西讲讲一些关于过去的悲哀而无趣故事么?”
亚戴尔转身端坐,神色静穆。
“愿闻其详。”
……
那是这个古老国度最早的王朝,那时这片土地还被称为大荒,无数的部落臣服于他们唯一的君王的脚下,他们的君王都如同圣者一般贤明、神明一样伟岸。
可是依然无法改变世间无情的法则。
当时的帝王名为尧。
那一年的雨季来的特别早,就像是某种轮回里注定的命运,大荒每隔个数十年,就会遇上一场摧枯拉朽地席卷一切的天灾。
帝尧让姒熙治水,因为他是这片土地上最会治理江河的人,也是远古水神的后裔。
于是姒熙带上部落里所有的男人在一个天色尚浅的清晨离开了家,大雨已经蔓延到了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雨色笼罩在大地上,连绵如同化不开的墨。
姒熙在外治了九年的水,他筑堤堵水,将整个黄河都抬高了一大截,但是,到了雨季,洪水依然泛滥。在第九年的时候,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黄河决口了。泥山塌了,水流奔涌,浩浩荡荡的水波冲击了整片大荒,所有的一切都被卷进了浪花,仿佛千万匹军马冲锋陷阵。
那一年,大荒死了数万人,无数部落被埋在了泥土和水流之下,帝尧震怒。
治水的姒熙被带到了羽山上,人们怪责他没能拯救这个被灾害侵蚀的大荒,他是千古的罪人。在那座山上,姒熙被斩首了,鲜红的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染遍了那雨水打湿的黑色土地。但他的尸首一直放在那里任由大雨浸泡也没有腐烂。
人们说,这是上天的诅咒,是邪恶的象征。姒熙的尸体是肮脏的,连虫豸和雨水都不愿意和他化为一体。
治水的人死了,但大雨依然没有停,人们还在逐渐死去。
帝尧要找一个人来接替姒熙的位置,但没有人再愿意接受这个烂摊子了。
姒熙是这个天下最会治水的人,可他依然打不败这大地上的江河和暴雨,而他也为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这是前车之鉴,是烫手山芋。帝尧的朝廷仿佛在一天里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这是让帝尧引以为豪地开创了盛世的朝廷,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还在这王座上,便无所不嗯那个。可在面对如今这个将要毁灭所有人的天灾的时候,大家却一起保持了沉默——该死的沉默,让人发疯的沉默。
帝尧突然感觉自己老去了。
年老的王在这一年离开了自己的王位,将其禅让给了帝舜。
于是这雨还是就这样无尽地下着啊,像是要毁灭一切。
在姒熙死去的第三年,他的尸首依然还在羽山上,没有移动,也没有腐化。死去的姒熙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着那瓢泼的大雨,这是一个古老幽魂的痛苦和凝望。
而在那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他的孩子名为姒文命。
长大的姒文命在这一年到了山上,他如今已经像他父亲曾经那样强壮了,古铜色的皮肤下蕴含着土地的厚重与沉默。
他抱着自己父亲的尸体,一步步地走到了江河的边上。
他说:“我来了啊,父亲,可这雨还是没有停。”
没有悲伤,只有某种莫名的后悔和痛苦在空气和雨水的间隙里回荡,像是孤独的歌谣。
姒熙说过的话在他的心里扎下了根。
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荣耀,我们的悲伤,我们的命。
姒文命将姒熙的尸体慢慢放进了河里,那三年不朽的肉体终于变化了,在河水里挣扎,扭曲,慢慢变成了一尾巨大的鱼龙。那是有崇部落的图腾,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它在最后看了一眼姒文命,便游向了无穷的深渊。姒文命笑着,孤独地笑着,在河边回想着他们家族自己的命。
这只新生的深渊神明的名字叫鲧,他的父亲在死后终于解脱了,化身成了鲧,变成巨大的鱼龙永远地游荡在江湖里,传颂古老的苦难——被人憎恨,然后被人遗忘。
姒文命在那一天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禹”。
那个将整个大荒变成龙庭,将荒芜的大地变成一个富饶的王国,开创了万世太平的帝王。
禹!
……
故事结束的时候,房间里又归为了一片静默。
亚戴尔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
那些遥远的过去早已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下,甚至不会激荡起一些涟漪,唯有这些人,这些与古老王朝一同诞生的巫者们还记得那些最深沉的苦难,那些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正是因为明白太多,所以他们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有着多少绝望——他们只能等待、只能沉默、只能在孤独中走向不断重复的结局,却什么都做不到。
巫者,便是那些想要用自己的力量来阻挡时间洪流的,无名的牺牲者。
他们,与那被背叛与憎恶的姒熙,又有什么不同呢?
亚戴尔露出了一个苦笑。
“所以您的那位学生才会不甘心,所以他才选择了这条毁灭的道路——与其等待那迟早会到来的背叛,不如在背叛之前便选择与这个世界为敌。”
但阴先生只是安静地煮着药,没有再回答。
或许这一切,都本不需要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