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阿史那奇
我初次见到阿史那奇是我的生辰之日。
我往年生辰,多半有母妃亲自操办,那一日但凡是长安城唤的上名的人物都会道公主府里露个面,贺礼更是自三日都清点不过来。
这十七年来过得特别的,唯有三次。
第一次,乃是六岁生辰之时,那时江彧尚在长安,定王、太子亦是,这三人偷偷带我留出大明宫,在长安城外一处寻常小酒家里替我布置了一顿最寻常不过的生日宴。
那生日宴上我头一次喝到了酒,头一次尝到了醉生梦死的滋味。虽后来被前来寻我们的御林军打搅的非常不愉快,我等四人还分别到皇祖母处领了罚,但委实快活的很。
第二次便是及笄之年,那次生辰过得极不愉快,前是被那平南王气的半死不活,而后又离了长安嫁做人妇。
这第三次便是今次。
我来草原这一年,常在汗庭并不走动。这草原的人朴实淳厚,亦不敢过多招惹我这大唐皇帝的掌上明珠,一来二去,我十七岁的生辰清冷的满草原只有跟着我来的几个婢女知道。
绿意想替我招呼一二,可惜语言不通,她亦没什么说服力只急得在我跟前落泪,直呼让公主受委屈了。我分她一袋马酒,醉眼朦胧的安慰着她,只道我并不委屈,在这草原自在逍遥何须拘泥于那些虚礼。又调笑着提点她,如今我已是阿史那原的妻子,须唤我可敦,别在叫公主了。
绿意也不知为何哭的更加厉害,我见劝不住她这泪,一边感慨着女人当真是水做的,一边又自得其乐的喝着我的酒。
我自六岁起,亦算嗜酒如命。又仗着父皇恩宠,皇家身份,不管是哪进贡来的酒我都能讨来尝尝,长到如今这个岁数喝过的酒没有三千也有一千五,但我喝过的最好喝的酒还是江彧酿的。
江彧酿酒的手艺便是从他母亲这学来的,我亦是在那之后才知道晋和长公主擅长酿酒。
在我所有沾亲带故的兄长之中,太子、江彧和我的亲哥哥最疼我,但在这三人之中,江彧又更胜一筹。
他知道我爱酒,又道我府上这些所谓的佳酿都不过是人间之物,特地从晋和姑姑那求来了那桃花酿让我过过嘴瘾。我初时还不信,觉得他这是在唬我,但真喝上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能叫人感慨“只因天上有”的美酒。
于是我之后又极长的一段时间,日日往将军府上跑。这桃花酿酿制不易,须得是晨间的露水,山间的春桃,其余的一概不行。
那时是四月末,城中的桃花差不多已过了盛时,我便日日拖着江彧跑长安城外的山林之中采集露水和花朵。江彧不厌其烦跟着我日日早起爬山,弄得一身汗味才罢休。
说来在长安城的风花雪月里,也曾有过我与江彧的一笔。
我那时应当也是喜欢江彧的,毕竟他是长安城中那样耀眼的少年,身份尊贵,却无太子的一身骄躁,不仅出口成章更能拉弓射雕。最关键的是,他还不像我的亲哥哥,整日冷这张脸,熟人勿扰,生人勿近。
江彧是个温文尔雅又颇是幽默情趣的人,长安城的姑娘都曾记得那个醉仙楼上不小心冲撞了怜儿姑娘又折扇一晃遮在眼前,故作惶恐却道“不知巧遇倾城色”、“误闯天上人间”的风流公子。他虽生在皇家,是皇亲国戚,却又肯放下身段跟着长安名医诸葛先生学岐黄之道,不辞辛劳的为寻常百姓治病。
只可惜我情窦还未开,他便离开了长安,至今也下落不明,那桃花酿我也再未喝到过。
正想着,外头突得传来笑声,便听到一段语调奇怪的汉语,我花了些功夫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久闻清阳公主生性豪迈,今日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生性豪迈?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其实我颇有自知之明,我的性子压根就是无法无天,不知礼数,说的再直白些,有些孟浪了。
我眯着眼,还是未能辨别出来人究竟是和身份,想来也不能是我那不知身在何处的夫君,便拖着长调口齿有些不清:“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夜里造访所为何事?”
“今日乃是可敦生辰,阿史那奇奉可汗之名替可敦庆生。”
阿史那奇?这是我夫君的哪个弟弟?我瞧着眼前这个狂放的年轻男子暗自猜测道。
草原民风剽悍开放,长安虽也算不上保守,但到底还是跳不出儒家伦理。
前任草原十八部领袖阿史那贺顿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后宫没几个人,多是赐婚,偏爱一夜无名潇洒。
阿史那原有将近三四十来个兄弟姐妹。阿史那贺顿不爱立妃,凡宠幸过后便留下一狼头印,只以这狼头印为信物便可记载入皇家,由此可见这草原十八部的皇家血脉有多混乱。
也正是因此,阿史那贺顿晚年为下一任的血统问题劳心劳力,最终一不小心死在了阿史那原手里。故而这偌大的草原十八部,竟没几个人见过这个十多岁才携狼头印归宗认主的阿史那原长什么样。
我兴趣缺缺但毕竟他是奉了我夫君的意思,故还是应道:“好啊,快说说我夫君让你如何给我庆生?”
“已备美酒羊肉在外,为可敦庆生。”
我定了定神,由绿意搀着跟在阿史那奇身后。远远地便见一绣着金狼头的旗帜飘舞,汗庭不远处,篝火跳跃,隐约能听见些我听不大懂的欢快歌谣。
约莫是瞧见了阿史那奇,有人迎了上来冲我行了个礼。至于说了什么我也没听大懂,想来无非是生辰祝贺之类的,我也就不细究摆摆手装作明白见他一脸错愕的瞧着我才觉察到有些不大对。
阿史那奇见状,哈哈大笑。我恼怒的瞥他一眼,他才停下来,丝毫不顾及我作何反应,对着那人狠狠训斥了几句又对我说:“这小将不知礼数,竟当着可敦之面胡言乱语,请可敦见谅。”
我一愣,一句“什么事”卡在喉头,觉得这场面有些滑稽。又看跪着的那人瞪着眼很是紧张的模样,不像是在汇报事情,倒像是在背书,当下便意识到他这是在给我立下马威。
我长那么大,还未遇见过敢这样欺辱我的人,酒登时醒了一半却故作不在意道:“无妨,阿史那奇大人,劳烦告知这小将说的是何事?”
“不过是些男人们事,可敦前头请吧。”阿史那奇笑道。
“男人们的事?”我不肯就此让他搪塞过去,心里更是因他这明目张胆的轻视而分外不悦。我懒得理这草原的事却并不代表我嫁给阿史那原便要甘心受制于他阿史那家人,“本公主生性豪迈泼辣,阿史那奇大人不妨直说。”
阿史那奇显然未料到我会拿公主的身份压他。他轻笑一声,缓声应道:“王兄捷报,已将平南王旧部悉数剿灭,不日将回。”
“既是我夫君要回,如何是你们男人的事?”我闻言也笑,倚着绿意的身子直了直,有意无意的瞟过阿史那奇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缓声道,“阿史那奇大人,清阳初来驾到亦不熟悉这里的生活,且不过是一介女流。如今可汗远征在外,这草原的事我或有诸多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大人多多费心。”
“可敦何出此言,王兄不在,替他料理草原十八事务,是臣弟应该做的。”阿史那奇语气之中仍无半点尊敬,但比之刚才已然有所收敛。
“如此甚好,清阳便可放心在汗庭中替可汗料理后宫之事了。”
阿史那奇提点了我一件事,我来这草原这么久,只顾着整日买醉。阿史那原身边的人除了一个哑巴王子其余连影子都没见到过。我这可敦当得实在不是很称职,也难怪他会以语言不通来给我演今日这出戏。
“可敦这是要料理王兄后宫之事吗?”阿史那奇嘴角擒着笑,眼神晦涩不明,“可敦有所不知,我草原十八部事务繁杂,语言各不相同,恐怕……”
“虽是如此,但自可汗统一草原之后,不是推行蒙古语吗?况且我大唐强盛,四海称臣,汉家语言理应也已普及草原。”我盈盈笑道,“可汗兄弟姐妹三四十人,大人既能与可汗通信,可见关系亲厚,想来也是这草原十八部中极尊荣显贵之人。清阳不敢提点大人,但大人应该知道,清阳既肯远嫁草原便也有意与草原百姓同心同德。”
阿史那奇看着我的也眼里闪过片刻错愕,旋即应道:“可敦深明大义,是臣弟唐突了。”
阿史那原敢娶我,草原十八部却不敢不防着我。
我毕竟是李家的女儿,是汉人,他们到底还是怕我人在草原心在长安,怕我这个异族知晓太多草原的事情。
非吾族类的道理明白起来容易,理解起来也不算难。
然而我堂堂一国公主,既然肯嫁,便不屑于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