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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柳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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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麦香村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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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门外的光亮投射进来,凌峰慢慢睁开双眼,光亮使他视线模糊。他微微看见门里站在两个熟悉的身影,他朝着门慢慢走过去,“爸爸?妈妈?”门框里的身影渐渐清晰,凌峰看见了妈妈和爸爸;他兴奋起来,快步走过去……眼前不是一个门,而是一门高大的落地镜,爸爸妈妈就在镜子里,他们朝着凌峰微笑。凌峰急转身,身后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又一个急转身,唤道:“爸!妈!”“啪——”镜子裂了;“啪,啪,啪——”更多的裂缝把镜子里的两个人影剪成碎片。

  院门啪啪啪的声响打破了凌峰的梦境。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立刻感到了光的犀利。白茫茫的阳光已经从窗户爬到了他的床上,爬到了他的脸上。迷糊中他翻了个身,竟倐地坠落了。摔在地面的疼痛使他的意识迅速清晰起来,他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滚下床来,一张洁白的被子从床上耷拉到地板上。有人来过了。回来了!一个念头在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冲出卧室的房门。

  房子里依然空荡荡的,没有人;大厅里的玻璃碎屑不见了,仿佛一夜之间被地板吞噬了。昨夜的事情恍如一场梦幻,但窗户上巨大的玻璃破洞却在提醒着他那一切曾经发生,不容质疑。院门外,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开门!开门!”的叫唤催促着他,凌峰顾不上多想,飞也似地冲出去,打开了院门。是舅舅洛驿。凌峰的脸上掠过一道讶异的表情。

  “怎么现在才开门!”洛驿一面表示着不满,一面径直往里走。他穿过庭院时瞥了一眼东倒西歪的豆架子;来到门廊上,他一眼就瞅见了门廊上的湿漉漉的书本还有窗户上的破洞。他转过身:

  “我本来想问问你爸爸妈妈,看来不用了,我都知道了。”

  “呃?什么……”凌峰仰起头看着洛驿,表情困惑。

  “你小子,不好好读书,是时候让你吃吃苦头了。”洛驿掏出一封书信,“你爸爸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好生管教。你自己看看……”洛驿又低头看着地面的泡烂了的书籍,“看来他们真的无能为力了。”

  凌峰拆开信,浏览起来——确实很像是父亲口吻,不过信中并没有表明他们二老的去处,信的最后也没有署名。他仔细端详着信封:发信地址明明白白写着海棠路56号。

  种种疑虑像茂密的杂草在他的心头迅速生长。

  2

  洛驿趴在茶几上朝凌峰凑过来,小眼睛撑得圆圆,宽大的嘴巴半张着,整个人活像一只前肢趴在茶几上的大青蛙。他盯着凌锋,目光如刀子一般。凌锋将昨天的怪事:天气的反常,青石路的惨象,父母的不知所踪,还有今天早晨的事情,一一告诉他的舅舅。

  洛驿往后一仰,巨大的屁股陷在藤椅里,藤椅发出吱吱呀呀的抗议。他拿起信重新看起来,眯缝着的小眼睛从信纸上露出来,瞥了凌峰一眼。他扭头看着窗户上的大洞,突然,他跳起来大叫:快走。

  3

  一头小毛驴拉着板车停在一个铁匠铺前面。铺子里响着铁锤敲打的铿铿声,炉火燃烧的呼呼声。一条黄狗系在柱子上绕着柱子狂欢似的大声吠叫。伴随着沉闷的脚步声,一个肥胖的少年摇摇摆摆地从铺子里头小跑出来。凌锋一眼就认出了表弟洛徒。几年不见变得更高了,也更胖了。圆圆的大脸上挂着一个大鼻子,眼睛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两条横在眉毛下的小缝隙。真像他爸爸。此时,他正腆着个圆鼓鼓的肚子,肥壮的手里捏着一根棒棒糖塞在嘴里,吧唧吧唧地使劲吮吸。

  洛驿迎上去抱着儿子撅起嘴巴要在儿子的脸上嘬一口。洛徒一把将棒棒糖捅进洛驿嘴里。他走过来对着刚跳下板车的凌峰说:“凌峰,你小子怎么来啦!”

  “我来干活。”凌锋面带微笑。“干活!”

  “哦!是吗?”洛徒仿佛没听清。

  “嗯!”凌峰握拳挥手做锤击状。“打铁。”

  “那就是来给我们当奴才喽!”洛徒拍手笑道。

  凌峰脸上的笑容倐地消失了。“我不是奴才!”他语调平稳,表情严肃。

  “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得给我干什么,不是奴才是什么?”洛徒油腻的脸上充满鄙夷的神色。

  凌峰缄默着,不想继续无谓的争辩。他现在开始厌恶眼前这个肥胖的家伙了。

  凌峰的缄默助长了洛徒的兴致。“奴才!奴才!”他开心地嚷起来。“嘻嘻哈哈……”

  哐啷一声响,店铺里一个光着膀子,腆着肚子,汗涔涔,壮实的少年扔下铁锤,抬起头来怒视着洛徒。他满脸灰尘,一身肌肉,在火光的映照下犹如铜铸的。

  “皮博,你小子想造反啊?”洛徒拉高声调,并不示弱。

  正站在铺子口观望的洛驿连忙解围:“好了!好了!好儿子!别计较!”接着他转而对着凌峰喊道:“凌峰,还愣着干嘛?去里面收拾收拾。”

  凌峰跟着洛驿往里走,经过铁炉的时候他瞥了一眼打铁少年,那少年埋头继续捶打一把镰刀。凌峰记住了他的名字:皮博。

  4

  洛驿把凌峰带到一个小仓库里。库房里有一边堆着黑色的煤炭,摆放着各种打好的农具;另一边(活像个垃圾场。)挤满了积满灰尘的各种杂物,诸如断了腿的椅子、烂了屁股的锅……有一个衣柜,漆色斑驳,一扇柜门因合页损坏而耷拉着。

  “我睡哪?”凌峰问。

  洛驿拍了拍衣柜子说:“把这个漂亮的大衣橱放倒不就是了吗?”他一推衣柜,衣柜吱吱嘎嘎地哀叫着倒在地上,地上溅起大量的灰尘。灰尘扑上凌峰的脸面。“一定非常舒适!”洛驿说道,拍掉沾上手的积灰。

  洛驿咳嗽了两下,“你收拾一下,赶快到铺子上开工。”转身走了。

  5

  凌峰腾出衣柜里的东西,都是些废旧报纸、酒瓶之类的东西,还有蜘蛛网和老鼠屎。他将衣柜里外都擦拭了几遍,总算把他的小窝打理的干干净净。

  他准备到铺子上开工了。这时,他听见门外有一个纤弱的脚步声,他的脑子里晃过一个纤细的身影。是舅妈,他想。脚步声停顿在他身后的门口,他转过身,一个瘦高的女人映入他的眼帘。她背着光堵在门口,瘦得像一根竹竿,脖子很长,手臂上挽着一个装满脏衣服的洗衣篮。

  “舅妈!”凌峰走上前去招呼。

  “嗯!”舅妈伸着脖子看看凌峰身后的衣柜。“你会习惯的。”

  “哦。”凌峰觉得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可说。

  舅妈把洗衣篮塞到凌峰的怀抱里。

  6

  凌峰在铺子上的工作只能是拉风柜,因为他只是个学徒,并没有打铁的技术,况且他的臂力也不足以挥动沉重的铁锤。他拉动风柜,铁炉中的炭火呼呼地欢叫,很快就烧红了铁块;光膀子的少年师傅将铁块钳到铁砧上,先是用大锤猛击一阵,然后换把小锤接着打……一个犁头初步成形了。当铁砧上的犁头渐渐退去炽热的红色的时候,少年钳起犁头插入水桶中淬火。桶中嗤嗤冒泡,白雾蒸腾。

  “你叫凌峰?”皮博说。

  “是的。”凌峰瞥了一眼皮博,见他大汗淋漓,浑身的炭灰被汗水化成许多奇形怪状的黑色花纹。“你好。皮博!”

  皮博抬起头冲着凌峰笑了笑,露出两颗犬牙。“你不该来这!”他说。

  “为什么?”

  “这家不是个好掌柜,再说你也不适合打铁。你怎么会来这里?”皮博将犁头重新钳到铁炉里。

  “我……父母把我寄在这儿,他是我舅舅。”

  皮博抬起头又看了凌峰一眼,摇摇头。他略一扭身,视线穿过铺子的后门,落在后院的晾衣绳上,那里挂着许多刚刚洗好的衣服。“她竟然还让你洗衣服。”

  “忍忍吧!也许……”凌峰稍稍停顿了一下,“我父母很快就会来把我接走。”

  “拉吧,风柜!”皮博说。

  凌峰发觉自己都把手头上的活给忘了。他赶紧拉起风柜来。

  犁头打好的时候刚好是午饭时间。舅妈给铺子里送来了三份饭,凌峰和皮博一人一份,第三份扔到狗槽子里。凌峰和皮博捧起饭碗蹲在地上,看着那条大黄狗大口吞食着饭菜。

  饿了好久了,他们拿起筷子使劲往嘴巴里扒饭。

  7

  这一天下来,凌峰知道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拉风柜,运煤炭,送铁器,外加洗衣服。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着直到他的父母亲出现。得持续多久呢,他不知道。父母亲,在哪儿呢?他不知道。现在,他躺在衣柜里像躺在一个棺材里似的。他望着小小窗户上的圆圆的月亮,胡乱地想着心事。他没有怀念学校,也不喜欢这里,只是将就着先在这过过日子罢了。他问自己,未来在什么地方?他自己对自己说,未来就交给未来吧!学校里面他唯一挂念的就是柳绿。那一道美丽的绿色身影一直闪烁在他的心里。他突然想给她写一封信,跟她说点什么。

  想到这,他倐地爬起来坐着。信,他可以写。掀起一扇柜门就可以充当写字台,从旧报纸堆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总会有,捡起一个小煤块就可以写出字来。但是,写什么呢?就跟她说上午我随着舅舅来到麦香村他们家,一到门口就被表弟羞辱一阵,接着我给舅妈洗了一大堆衣服,然后和一个叫皮博的伙计搭伙打铁,干得很开心,中午我俩和一条看门狗一起吃中饭,晚上,我住在垃圾场似的仓库中睡在一个衣柜子里。好可笑!他竟对着明月笑了。明月的银光涂在他略瘦但俊朗的脸上。

  也许,她已经把我给忘了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重新躺回棺材似的衣柜里,衣柜发出嘎吱嘎吱的哀鸣,摇摇晃晃的,似乎再用点力就会散架。

  他伸出手拉起衣柜门盖上。月光透过小小的窗户投射在倒放的衣柜上。小窗外,一声凄厉的叫声传来,那是猫头鹰的啼鸣。

  8

  槐树街上,凌峰见过铺子前的槐树开过一串串漂亮的白花,见过一串串漂亮的白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落满街面。他来的时候槐树枝叶扶疏,而现在一树枝条光秃秃,槐树叶子飘了一地。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十月了。西风一天比一天冷。天色阴沉的日子里,雪也开始下了。

  凌峰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严寒。凛冽的西风,犹如嗜血的利爪,撕裂他裸露的双手,留下一道道深深的血痕。他双手生了冻疮,手背肿得就像刚出笼的馒头;手指肿得就像一根根肥大的香肠。棉手套是没有的;外套也太薄太旧不保暖,凌峰只好多套两件;皮靴也刮破了一道豁口,寒风觑着空而就使劲往里钻。凌峰苦不堪言。于是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就有这样一个景象:一个邋遢的少年身穿三件外套,脚套一双破皮靴,缩头缩脑,嘴巴冒着白雾,一只肥硕如熊掌的大手拉着缰绳,另一只也是肥硕如熊掌的大手挥着皮鞭,赶着驴车行驶在白茫茫的大街上。此情此景,让路人觉得滑稽有趣,被街坊引为笑料。

  这一天傍晚,大雪纷飞。铺子上的活早早就做完了。皮博拍了拍棉袄上的煤灰,准备收工回家。他招呼凌峰,邀请他到他家里去。

  “不了,我还一张犁,几把锄头要送到老王家去。”凌峰说。

  “好吧,我和你一起去。”皮博坐上了凌峰的驴车。“顺道。”

  洛徒蜷缩在铺子里的一张躺椅上,他从手里的一本连环画上抬起头来冲着凌峰嚷嚷道:“快去快回,少磨磨蹭蹭的!”

  凌峰朝铺子里做了个鬼脸,洛徒没有看到,他的视线早就回到了连环画上了。

  9

  凌峰他们俩一道做完了最后一趟活,就径直往皮博家里走。驴车晃悠悠地走在铺满雪花的路面,两旁都是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麦田。不久,驴车就来到麦田里的一座农舍前。

  他们俩跳下车,凌峰系好毛驴,跟着皮博走到门口。开门的是一个阿婆,白发苍苍,容颜慈祥。她招呼他们俩进屋。迎面拂来的暖和的空气,让人觉得仿佛一下子从严冬跃入夏季。室内的陈设简陋而老旧,四围的墙壁也已经发黄,屋子中间有一台铁炉子,上面的水壶冒着白烟发出嘶嘶的声音。阿婆提起水壶,冲了一杯茶递给凌峰。

  “孩子。坐,喝杯茶暖暖身!”她说。

  凌峰伸出双手捧住茶杯。“谢谢。”

  “呀!手肿成这个样子。”

  “嗯,冻的。”凌峰说。“这阵子太冷了。”

  阿婆点点头,“可怜的孩子。”她转身对皮博说:“你们哥俩聊吧。”然后就往里屋走去了。

  “你父母还不来接你吗?”皮博问,递过来一个板凳;自己也坐到板凳上。

  凌峰抿了一口茶,坐到板凳上,离铁炉很近。“不知道。”他说。

  皮博皱了下浓而黑的眉毛。“也许,你有些事我不该问的,不过我是觉得寒冬也已经来临,铺子上的主顾也已经寥寥无几。你爸爸妈妈是该把你接回去了。难道他们要把你留在这儿,我是说留在你舅舅家过年吗?”

  “他们……”凌峰冲着皮博笑了笑,“他们会来的。”

  “你父母在哪?”

  凌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迟疑了一下,“我不知道。”

  皮博叹息一声。

  “对了,你父母呢?怎么没见……”凌峰瞟了一眼皮博,“他们还没回家吗?”

  “他们早就死了!”皮博说,语气淡然得让凌峰感到震惊。

  “对不起!”

  “无所谓。”皮博说。“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从我懂事起,我就跟我奶奶生活在一起。小时候我问过奶奶,她说你是石头缝子里掏出来的;再后来她告诉我说我的父母生下我之后就离开了村子,再也没有回来。奶奶很肯定地告诉我说他们都死了。我也就不再追问了。”

  凌峰将半年前自己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皮博。他发现在他讲述的过程中皮博脸上的表情始终都像是井中之水,没有太大的变化。

  “很遗憾,”最后皮博说。“我们的遭遇有点相似。但我还是相信你的父母一定会再回来的。”

  这时候,阿婆走出里屋,怀里抱着一件棉衣,来到凌峰跟前。

  “这是新打的棉花做的袄子,你试试!”阿婆说,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流淌着笑意。

  凌峰有些吃惊,他的视线从阿婆的笑容上移到皮博的脸上。皮博说:“试试嘛,客气啥?”

  凌峰剥洋葱似的脱掉了自己身上的一层又一层的外套。阿婆把棉袄给他披上,这一情景凌峰感到熟悉,他的脑子里闪过一段属于往昔的破碎的影像。一双手把大衣披在他的身上,拾好他的衣领,拉了拉他的衣角,拍了拍肩上的灰尘……那双手布满皱纹,属于他的母亲。

  “很好啊,很合身。”阿婆的脸上挂满灿烂的笑容。

  “不过,我们可没有这么大号的棉手套送给你!”皮博笑着说。

  10

  天色越来越阴沉,雪花又开始飘了,越下越大。皮博点起煤油灯,挂起来,屋子里弥漫着温暖的光芒。

  “天色不早了,我得回了。”凌峰站起身。

  “吃过饭再走!”阿婆从藤椅上欠起身。“锅里的馍馍都快蒸好了。”

  “不了,我得回去!”凌峰说。

  “是得回了,回晚了,掌柜的没有好声气。”皮博说。

  出了院门,凌峰解下缰绳的时候,两滴眼泪坠落下来,半空中凝成冰珠子,跌入满地盐巴似的雪地里。

  11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鹅毛似的雪从中筛落下来;即使西风呼呼地叫着,凌峰依然听得清雪片划过空气带来的簌簌声。他的听觉格外灵敏。

  天光消褪得很快,暮色越来越昏沉。村民们早早地躲进了屋子里围着火炉开始享受这一天的晚餐。麦香村重新陷入寂静的怀抱里。这个小村子主要的街道也就那三两条,除此之外就是广袤的麦田,麦田的尽头就是山。凌峰熟悉村子里的每一条路径,迷路是不用担心的事情。

  驴车沿着南大街往北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南大街往北过了十字口就是北大街,这条街一直往北延伸到莽山山麓;南北大街和槐树街交叉形成一个十字;到了十字口往西不出一里路就是洛驿家的铺子了。在麦香村只有这两条主要街道有路灯,十字口就有一盏。天黑的时候,路灯就亮起来了。

  但暮色的越发昏暗,还是让凌峰焦急起来,他的脑子里浮现出洛驿的肥大而油腻的脸庞,那副脸庞上挂着傲慢和愠怒的神情。他挥动皮鞭催促着小毛驴,小毛驴撒欢似的扬起蹄子踢起地上的积雪。

  前方不远就是十字口。凌峰远远望见十字口处停着一辆鹿车——那头鹿的枝杈般的角在风雪的肆虐下,在暮色的昏沉中仍然显得十分的惹眼——一个老人站在鹿车旁,身罩黑色长袍。

  驴车逼近十字口,凌峰看见那位老人形容消瘦,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毡帽,(衣帽上都落满了雪花)下颌上飘着和雪一样白的长须;他一手拄着长长的木杖,一手上捏着一支短烟杆子;他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阵阵烟雾。

  驴车拐弯的时候,凌峰拉住了毛驴的缰绳。他跳下板车问道:“老伯,怎么啦?”

  老人捋着白须,微微一笑。他指着鹿车车轮说道:“车轮陷在石缝里了。”

  凌峰往前几步去仔细看看那鹿车,四个木质的大车轮扛着一顶大轿子,这是一辆普通的鹿车,没有什么稀奇的;当视线扫过车轿前面的那一匹梅花鹿,他立即惊呆了。

  震惊闪电般劈中了他,他一动不动,仿佛成了风雪中的一尊塑像——那匹梅花鹿竟然长着一对巨大的鸟的翅膀,翅膀收拢在身躯的两侧,它那些最长的羽毛足有芭蕉叶子那么大,上面散落着许多雪片。它仰着头不时喷着响鼻,嘴里冒着袅袅白烟,鹿蹄子不住地踢踏着脚下的积雪,显得很烦躁。

  凌峰不由自主地慢慢走向那只鹿,仿佛身后被某种力量推动着。“不要靠近它,他会张开翅膀伤到你!”老人警告他。他停下了脚步,视线却仍然停留在鹿的身上。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鹿,”凌峰说。“它太美了。”

  “它是翼鹿。只是鹿的一种。你没有见过而已。”

  “太漂亮了。”凌峰说。这时,翼鹿扭头瞥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响鼻,似乎表示赞同,又仿佛表示抗议。

  这时候,十字口的路灯倐地亮了,提醒着凌峰夜色的来临。洛驿的那一副盛气凌人的嘴脸又在凌峰的脑海里晃动起来。他回头望了望槐树街深处。

  “孩子。如果你不方便帮助我,就回去吧?”老人说。

  “不,我可以。”凌峰笑着说。“没事的!”他蹲在车轮边,用那双肿得像熊掌的大手刨开车轮下的积雪。整个轮子裸露出来了,它陷在两块铺路用的条石之间的缝隙里。

  他到板车上想找把什么趁手的东西撬出车轮,但一无所获。他想起了老人手中的木杖。“能借您的手杖用用吗?”他回头问。他看见老人站在路灯下,沐浴着金色的光芒,脚下的雪地犹如一片铺满金砂的海滩。

  “可以!”老人很爽快地答应了。

  “只需要一点儿时间。”接过老人手中的木杖,凌峰感到这根木杖异常的沉重。“真够重的。”

  即使有了木杖的帮助,要撬动车轮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车轮下响起卡拉卡拉的声响。凌峰怎么撬都撬不动,两块条石仿佛死死地咬住了车轮。凌峰的手上,血块填平的伤痕还没愈合又因用力过猛而爆裂了,鲜血像殷红的虫子迅速爬满他的手背。血液眨眼间凝固了,攀附在他的双手上。

  那双手令人触目惊心。

  凌峰猛地将木杖插在车轮底下的石缝里,整个人奋力扑到木杖上;扑通一声,车轮蹦出石缝。鹿车前的翼鹿倐地扑腾了两下翅膀,巨大的风力促使地面上的积雪飞旋起来,雪花扑向空中,迷住了凌峰的双眼,最后簌簌而落。

  凌峰将木杖还给老人。“耽误你回去的时间了吗?”老人说。

  “没事的。”

  老人瞥了一眼凌峰的手。“我可以治好你的手!”

  “真的?”凌峰扬起眉毛。

  “是的。”老人说。“我来教你。你现在就可以让它们马上好起来,和你原来的手一模一样。”

  “我?”凌峰脸上浮现出讶异的神色,他有点不敢相信。“我不会变戏法。”

  “不是变戏法。”老人说。“你能做到。”

  凌峰看着老人,他白须飘然,目光炯炯。

  “伸出你的手,放在你的眼前,你盯着他看;忘了周围,忘了自身,天塌了,地陷了,唯有你的意念浮动在虚空之中;盯着它们……”老人念叨着,引导着凌峰,仿佛正在对凌峰进行催眠。

  老人静默了,隔着两步远,他向凌峰的意识深处发送了一个奇异的讯息。凌峰感到虚空中有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仿佛是来自遥远的异域。一个意念从凌峰的灵魂深处迸发出来,凌峰倐地念出了奇怪的一句:哆啦咚哒哞咩……

  他硕大的双手陡地着火了,就像两只熊熊燃烧的火把。他圆睁着的眼睛里燃烧着两只大手。惊恐把凌峰推出梦境般奇幻的境界。他扬起头向后弓着身躯极尽全力将双手伸出去,仿佛要扔掉他裹着火焰,可怖的双手;他的表情扭曲着,嘴巴张得很大,但他的喉咙仿佛被冰雪封住了,无法叫喊。

  陡然地,他惊奇地发觉他的手上并没有任何的痛感,难道双手都烧化了吗?

  他慢慢镇定下来了,冒着青烟的火焰在他的双手上渐渐萎缩,熄灭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伤口在慢慢地愈合,臃肿渐渐地消退。最后,他的双手和冬天来临之前的一模一样,依旧是那么纤细、光亮,还有灵活(他活动了一下手指。)

  “这……”凌峰抬起头看着抚着长须,面带微笑的老人。“太神奇了。”

  “这个送给你。”老人掏出一个黄黄的小东西递给凌峰。“你会用得上的。”

  凌峰拿在手上,这是火柴盒大小的铜盒子,沉甸甸的;正面还有一个浮雕的骷髅头。整个铜盒子散发着一种诡异的气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这是什么?”

  “启火盒。”老人说,“现在,你是它的主人了。你可以用意念召唤它,它将听从你的召唤。”

  “启火盒?”凌峰问道,“我可以用它取暖吗?”

  “可以。”

  “那我收下了。谢谢您。”

  “回去吧!如果你需要帮助就到这盏路灯下找我。”老人踏上鹿车。

  老人坐在鹿车上,朝空中抽了一记皮鞭,“啪。”(皮鞭并没有打在翼鹿背上。)听闻鞭响,翼鹿昂首长嘶一声,张开翅膀,四蹄踢起雪花,冲向茫茫风雪;接着它扑扇羽翼,奋然腾空,眨眼间没入夜色。

  “您什么时候才到路灯下?”凌峰奔跑着大声疾呼。他洪亮的呼喊淹没在呜呜的北风中,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四周空空然,只有那盏路灯仍然放射着金光,站在他的身后。

  凌峰盯着手里的那个小玩意,心里嘀咕着,启火盒,能起火。他想象着火焰从盒子里窜出来的样子,他用拇指弹开启火盒盖子,叮当一声响,火焰蹿出来了,和他想象中的一样。他爬上驴车,拿着启火盒把玩着,舍不得将它放进口袋。他满心欢喜地赶着驴车走进槐树街。

  12

  街道的路灯高高地亮着,槐树枝条的影子在街面上编织出一张黑色的大网。毛驴蹄子插进雪里的声音和车轮碾过雪地的声响融合在一起,飘向空洞的街道深处。驴车临近铺子的时候,凌峰听见了昏暗的铺子里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好似海里汹涌的波浪。洛驿凶神恶煞的嘴脸浮在他的眼前。他的耳朵又动了动——还有一个人,洛徒。

  毛驴乖巧地在铺子外停下了。凌峰刚跳下板车,某个人就掀下开关,铺子里亮出两张一样油腻一样肥大的脸庞。

  “干什么去了?”其中一张脸问,是洛驿的。脸上的肥肉挤满眼眶,在那里挤出两条黑色的缝,凌峰没有在缝隙里看到眼睛。

  “没有。”凌峰的语气平静,他已经习惯了诸如此类的质问。他拉着毛驴走进铺子,要把驴车拉进后院,把毛驴赶进牲口棚子安顿下来。

  “站住!”洛驿的庞然身躯挡在他的眼前,他捏住凌峰崭新的棉袄的衣领提拉起来。“哪来的?”

  这时,系在后院里的大黄狗叫了一声。

  “皮博家给的!”凌峰看着洛驿的大脸。

  这话本是稀松平常,洛驿却觉得凌峰是在向他示威,皮博那家伙是什么意思,呃?他想。此时,他却无言应对,只是挑起眉毛怒视凌峰。这时候,洛徒却在父亲的身后猫着腰瞄着凌峰的右手,他发现了凌峰的手里有一个黄黄的小东西,他眼睛虽小却很尖,他的目光钉在凌峰的指缝里。

  突然,他从凌峰的身旁窜过,一把夺过凌峰手里的东西。

  “爸。你看,这是什么东西?”洛徒举起手里那个黄灿灿的小东西。

  “还给我!”凌峰扭头喊。后面大黄狗叫了两声。

  洛驿撂下凌峰走向儿子。他拿起那个小东西把玩了一下,很快对这个小玩意充满兴趣了。他转身歪着大脑袋问:“哪来的?”

  “一个老人家送给我的。”

  “送你的?”洛驿故意压低嗓门。

  “送我的!”

  “有谁会送你?你偷的吧?”洛驿吼叫起来。大黄狗又叫了。

  “我没偷!”

  “肯定是偷的,老爸,没收了!”洛徒在一旁叫嚷。

  “今儿你要不给我老实说。晚饭就别吃了。”叮一声,洛驿掰开铜盒子。

  “对,别吃饭了!”洛徒抖着一条腿,摇曳着身躯,晃着脑袋。

  “还给我!”凌峰不想争辩,向前两步伸出手,以命令的口吻说。

  “呃哼,”洛驿既惊又怒,“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他向前伸长脖子,双手叉着腰。“你给我跪下!”——大黄狗急促地吠叫,一声又一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跪下!”洛徒附和着大声呵斥。铺子后的内院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又不是我老妈,我为什么要给你跪下!”凌峰豁出去了。

  洛驿脸上的油光闪闪烁烁,眉毛变成了“八”字形;他鼓起胸膛,肺都快炸了。“岂……岂有此理……”

  洛徒小跑着绕到凌峰的身后,“跪下!”他喊叫着,一脚踢在凌峰的左膝关节上;凌峰向左跪趴下去,膝盖磕在冰冷的地面,发出了一声干而脆的响。他爬起来,右膝关节上又挨了一脚……这时候,洛徒他妈双手搭在胸前,倚在铺子后门的门框上,不动声色地看……洛徒看着趴在地上的凌峰扭着嘴唇冷笑。洛驿将铜盒子掰开又合闭,合闭又掰开,叮当叮当……一次次耍弄着手里的小玩意。凌峰抬头慢慢地又爬起来,洛徒唇上的笑陡然消失,又给了凌峰一脚;凌峰又爬起来,又遭一脚,一次又一次……

  没有人喊停止。

  大黄狗叫个不停,不知道是为洛徒呐喊助威还是在为凌峰鸣不平。

  凌峰又趴伏在地上了。当他的耳朵又一次听到洛驿掰开启火盒的时候,他运用意念锁定了它,并向它发出指令。

  一团火焰呼的一声迸发在洛驿的眼前,洛驿大叫一声,丢掉启火盒,扑到一旁早已熄了火,冰冷的铁炉上。与此同时,铺子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启火盒蹦蹦跳跳,跳到凌峰的眼前;凌峰伸手捡起来,挣扎着爬起来,远远退到一边,靠着柱子上,他的腿已经麻木了。

  “混蛋!你敢烧我老爸……”他弓着身,低着头,像一头发疯的蛮牛冲过来,那架势仿佛要一头抵死凌峰。凌峰手持启火盒在眼前一挥,一道火焰编织的栅栏就出现在他眼前。透过火栅栏凌峰看见洛徒扭曲着脸腆起肚子双臂甩向脑后以使自己紧急停止。但他还是差点一头撞进来。他向后踉跄两三步,一屁股墩在地上,一泡尿滋出来,从裤裆流到裤腿。

  “滚!你这妖孽,给我滚出去!”洛徒他妈尖叫着拿起一把又大又长的竹扫帚冲出来。

  凌峰扭头踏出铺子,踩进雪地里,大踏步走了,身后传来舅妈凌厉的叫骂:“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大黄狗嘶声裂肺地吠叫着。

  雪停了,天晴了,月亮探出头来,月光洒在地上,白雪成了银沙。

  13

  “你说那小子手里的是什么东西,还能喷火,喷火还能喷出花样!”洛徒他妈一面揉着儿子的屁股,一面说。洛徒趴在茶几上叫着哎哟。

  “这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等着瞧吧,他要进了铺子,我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不可。”洛驿气急败坏地比划着手。

  “我已经把铺门锁死。让他在门外冻死掉好了。下流的贱胚子。”洛徒他妈说。

  “你关了?”洛驿说。

  “关了。”洛徒他妈轻描淡写。

  “万一真冻死了,老姐还有姐夫找我算账,怎么办?”

  “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那万一还没死呢?”

  “呃……”洛徒他妈眨眨眼,“那你还是去找找他吧?”

  “这么冷,冰天雪地,到处黑漆漆的,你让我上哪找去啊?”

  洛徒他妈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把铺门虚掩着留条缝。这小子受不住冻,一定会溜回来的。反正铺子里也没什么可丢的。”洛徒他妈把手一摊。

  “太妙了。老婆你真聪明!”洛驿眉开眼笑。

  14

  第二天清晨,洛驿伸着懒腰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院子上头,白茫茫的天空中,太阳的脸庞苍白得没有温度。

  他伸手蹬腿活动了一下筋骨,大约是为了让他的身体完全从沉睡中醒来。突然,他奔向小仓库。

  库房门打开着,保持着昨天的样子。“小子,起来!”他站在门口盯着棺材似的横在地上的破衣柜厉声喊叫。

  棺材里没有爬起个人来。他疑惑了。皱着眉走进去,里面没人。他立刻打了个激灵。

  他推开铺门,远远看见一群街坊围拢在街心。他脊背冒着森森寒气,脑袋里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坏了!难道真冻死了!

  他冲向围观的人群,突然,“吃啦”一声,他滑进雪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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