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白桦林历险
1
夜色渐浓,街上一片寂静。凌峰独自一人迈步在街道中,雪在他的脚下吱吱地叫着;风在他的耳边呜呜地哭诉。他大半天没有吃东西了,肚子咕咕叫,四肢渐渐乏力,他觉得越来越冷,脚步越来越沉重了。这时候,雪更大了,风更猛了。
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深邃无底,无数雪片劈头盖脸地砸向他的脸庞。他躲到路边的房檐下,倚靠在冰冷的墙面上,看着雪片簌簌地落;蹲下来,他看着自己的破靴子,伸手扳开靴子的豁口,触摸到了里面的冰凉的脚趾。他决定烤烤火。
火光在墙壁上投下一团蠕动着的浓重的阴影。脚下的雪很快化了,水汪汪的一滩,流到不远的地方重新凝结。
火焰闪烁着明光,明光如流雾,弥漫在他的眼前。有火焰的慰藉,他觉得好多了。他甚至觉得有点犯困。恍惚间,他看见茫茫的火光中有一只光溜溜的烤鸭飞过来,飞到他眼前扑腾着翅膀,散发出诱人的浓香;一条冒着热气的烤羊腿还散发着孜然浓烈的香味,一蹦一跳地蹦到他的身边。凌峰笑着伸出手去……启火盒跌落于地,飞翔的烤鸭、蹦蹦跳跳的烤羊腿倐地消失了。启火盒躺在地上,火焰缩小,熄灭了。
凌峰挣扎了一下,仿佛要挣脱包裹在他身上的某种无形的束缚。他捡起启火盒,回忆起小时候父亲给他讲过的一个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姑娘》。原来,那故事是真的,他想。不过,看到的只是梦幻,他知道。
火焰升起,火光重新翻腾着蔓延开来。凌峰自言自语:“爸——妈——,你们究竟在哪?你们还好吗?”他的脑子里浮现出父亲的形象,母亲的容颜;他心头一紧,鼻子一酸,泪滴滚出,滑下脸庞。
肚子又咕咕叫了两声,催促着他去寻找食物。他对自己说:我不能干坐着,饥饿和严寒会要我得命。我才不能死在这个鬼地方。我得走动起来。
凌峰倐地站起,迎着着风雪向十字口走去;路灯下,身后的影子在街道上时而缩短时而拉长。他想先去皮博家寻求帮助。明天就永远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只要脚还在,总会走出路来。
正盘算着,凌峰忽然注意到迷茫的风雪中有异样的动静;他侧耳聆听——那声音在风中飘摇,融化:若有若无,显得飘渺;……是脚步践踏雪地的微弱的窸窣声:从容不迫,甚至称得上优雅。他隐约感到耳朵里的那个脚步声不像是人类的而是属于某种兽类。一头老虎的形象窜进他的脑海里,惊恐在他的心头油然而生。
他急转身——后面也有。……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他又一次急转身:一头狼,十分巨大,就像他赶过的那头毛驴,低着头龇着牙,朝他缓缓走来。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响:狼,哪有这么大的?恐惧爬上了他的脊背,他感到恐惧的温度极其冰冷。
他转身想逃跑——他跑不动了——恐惧像一双带刺的手紧紧锁住了他的喉咙:眼前也有一头巨狼徐徐走来。巨狼一步步逼近,双眼燃烧着饥饿的火焰。
凌峰发现街北有一个巷口,巷子里一团漆黑。他转身冲进巷口,又慢慢地退出来:黑洞洞的巷子里绿莹莹的两个点恰似黑夜中的鬼火,摇摆着不断地向他飘来。
凌峰一步步缓缓后退。他的脚越来越软,越来越不听使唤,越来越不愿支撑他的身体。他觉得他的脑袋在不断的膨胀,仿佛浑身血液都吓得急速灌进他的脑袋。他立在街心,无路可逃,他被包围了。
三头巨狼三面包抄过来,缓缓缩小包围圈。凌峰浑身发冷,攥着打火器的手心沁出了细汗。突然,他跑到街南的墙根下,举起启火盒,举在胸前,启火盒喷出烈火。“来呀,烧死你!”他吼叫道。他的吼声旋即被寒风撕成碎片融化在呼呼的风雪声中。凌峰心想,今晚我不能死在这里,绝对不能。巨狼停下脚步,龇出尖刀似的獠牙,抖掉披在身上的雪花。凌峰舞动着手中的火焰意欲吓退巨狼。
但火焰很小,三头巨狼不为所动,静静地围在凌峰的周围,仿佛在观看一场舞火表演,来自东边的那一只甚至狗坐于雪地,微微眯着眼。
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突出包围。干耗着是没有用的,他很快会耗尽体力,他绝无坚持到明天破晓的可能。可是,他即使冲出去又能怎样呢?他跑得过这些巨狼吗?绝无可能!凌峰心里在想,额头上冷汗在爬行。
他攥紧启火盒——护住性命的宝贝,他命令自己镇定,你已经为自己争取了一点点活命的时间,再想想,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杀退他们。
陡然地,一道明光闪过他的脑海:为什么不用大火烧死它们。他的内心略微安定。
火焰在他的召唤下倐地窜向眼前的巨狼,但也点燃了它的怒火。它连退数步,嗷叫一声,马立起来,身体开始变形,缩小,化作一只丑陋的怪物:嘴巴尖且外凸,头上竖着两只尖而长的耳朵,身上套着一身灰白的毛皮。他摆着强健的双臂往前走,动作生硬、不自然。
接着,东边的巨狼也完成了变形。再然后是西边的。
“你们是什么人?”凌峰扭动身躯,火焰在他的手中缩短。
东边的狼怪耷拉着脑袋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他说:“真搞不懂头儿怎么会叫咱哥仨来抓一个毛头小子,这有损我们的名誉。瞧他那副模样,战战兢兢,就像只临死前的羔羊。”
“住嘴!”勇气仿佛从大地窜上了他的身体,他将火焰对准墙角下的那个家伙。“别以为我怕你们。”他咬着牙,听到了牙齿相摩的嚓嚓声。
“投降吧,年轻人。”西边的狼怪说。“跪下来,举起你的双手。”
“你们是什么人?”凌峰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再不跪下来,”西边的狼怪扭动着脖子发出难听的咔咔声。“我就在你的脖子上咬一口。”他说“咬”的时候特意张大嘴巴,仿佛提醒凌峰看清楚他又尖又长的獠牙。
“说!是不是你们抓走了我的父母?”凌锋低吼道。
“我们需要向俘虏汇报吗?”西边的狼怪说。
东边的沉默寡言的狼怪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他倐地趴伏于地上,低吼一声变身为巨狼,向凌峰窜过来。它张开大嘴,獠牙闪光……
凌峰甩手对着袭来的狼头喷出凶猛的烈焰,焰火窜进狼嘴;那头巨狼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喝醉了似的,晃到街心,浑身发红,继而化为黑炭。
胜利给了凌峰莫大的希望,他继续出击,目标是离他最近的西边的狼怪。火焰重新呼呼怒吼——那头狼怪见状立即化身为巨狼仓皇逃窜——火焰追上了它,咬住了他的屁股和尾巴。——它望天惨嚎一声,坐于雪地,死掉了。它的后半身黑乎乎的似乎也变成了炭。
北墙下的狼怪也化身为狼,它窜进巷子,逃跑了,四爪踢起很高的雪花。
2
腿脚终于不愿意再支撑凌峰的沉重的身躯,他跪了下来,他耷拉着脑袋很想躺下去,地面上的雪多么像棉被——很像,但不是。
他警告自己不能倒,倒下去,就死了——没人会救你。千难万险都过去了……
他很渴,喉咙干而热,他抓起地上的雪塞进嘴里……他咳出雪花,雪花带着红色。
他又抓起一大坨雪,拿着启火盒朝雪团点火。雪在他的手里融化成水,是温的。他急忙倒进嘴里。照这个方法,他又连喝了几口水,慢慢的又恢复了些力气。
3
凌峰站起来,继续朝着十字口那盏金黄的路灯走去。路灯就在前方不远处。而他的身后,两头死去的巨狼就像立在街心的两尊雕像。
来到路灯下,黄灿灿的光芒从圆形灯罩上倾泻下来,使人感到温暖而详和。凌峰在路灯下停住脚步。“如果你需要帮助就到这盏路灯下找我!”老人的话在他的耳朵里回响。
他环顾四周,四围空荡荡的,只有西风如泣如诉。凌峰觉得自己就像个无聊的傻瓜,他苦笑了一下。
凌峰昂着头看着高高的路灯,自言自语道:“你能告诉我白胡子老人在哪里吗?”
蓦地,一个苍老但浑厚的声音响起来了:“年轻人,你来了!”凌峰触电似的跳起来,环顾四周,一个人影都没有;他意识到这声音仿佛从天上来,又看看天上,天上一只鸟都没有,只有漫无边际的雪飘飘洒洒。但他听得清这是老人的声音,决不是来自另外一个人。
正在纳闷,身旁的灯柱焕发出绿莹莹的辉光,更奇异的是它竟弯下腰,低下灯罩说:“就是我。”
凌峰的脸上挂着惊异的表情,他结巴起来:“晚……晚上好,路灯……路灯先生!”
路灯说:“当你徘徊在这个十字口,脸上带着困顿的表情,就表明你遇到难题急于摆脱困境。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走,走出村子,走进一片白桦林,白桦林间会有一匹会飞的鹿前来迎接你。”
凌峰心花怒放。“你……”
路灯不管不顾地直起身,重新昂首挺胸挺立在雪地。灯柱上的绿色辉光暗淡,消失了。凌峰呆立着,抬头望着路灯的灯罩,它一动不动依旧散发着金色光芒。凌峰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幻,或者异世界。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头皮隐隐作痛。这都是真的,他告诉自己。
希望给凌峰疲惫的身躯带来了新的力量,他转身沿着北街走向莽山,脚步也觉得轻了许多。不久,他回过头望了望站在十字口的那盏金黄的明灯,然后继续前行。
4
雪渐渐停了,云也慢慢裂开了,缓缓地蠕动着,躲在云后的月亮探出了半边脸。借着淡淡的月光,凌峰很快走到了郊外,眼前真的有一片白桦林。桦叶落尽,高大的桦树光秃秃的,瘦骨嶙峋,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绵延不尽,耸立在望不到边的茫茫的雪原。雪地上交织着横七竖八的稀疏的阴影,月光给桦树干上镀了层水银。
凌峰顾不上欣赏这片美景。他大踏步钻进树林里,却发现自己越走越慢,越走越困难,原因是山里的积雪明显比城里的更厚更深。
“白茫茫的,只有雪,哪有飞鹿,它真的会再出现吗?还有那位老人。”凌峰暗自思忖着。“不!他不会骗我!”他提醒自己。
这时候,一阵风呼呼地刮过,桦树枝呜呜地啼鸣,声音可怖;桦树枝上的积雪簌簌地落。凌峰有些害怕,他又冷又饿,浑身又发抖起来。西风过后,夜空中竟传来了声声狼嚎,声调凄厉。凌峰毛骨悚然,停住了脚步,那头逃进巷口的巨狼的身影从他的脑子里划过。如果再遇上狼群,还熬得过吗?接着,他扶住桦树干,耳朵贴在树皮上,聆听着树皮里头从地下传导上来的声音。声音极其微弱、渺茫,接着,越来越噪杂;……无数只脚爪插进雪地,刨开积雪;声音是圆形的,渐渐抬高的声波犹如潮水……圆心就是他扶着的桦树。他猛抬起头。蓦地,恐惧犹如一把榔头砸中了他的脑袋,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从他的双眼向整个脸庞洇开。这样的眩晕是红色的,像血。
丛林深处,渐渐出现了一些绿点,个,七八个,越来越多了,像成群的萤火虫,飘过来。凌峰一推桦树拔腿往山坡下跑,才过了几棵桦树,前方、侧面也出现了许多绿莹莹的亮点,犹如森森鬼火飘上来。他又往另一个角度奔窜……又往回跑……他看见四面八方的丛林的昏暗中飘出无数巨狼鬼魂般的身影……他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了。
5
就在同一时刻,洛徒因屁股疼,于睡梦中翻了个身滚下床,嘣的一声砸出一个闷响;他叫苦连连,伸手攀住床沿,又爬上床,拉起棉被盖住脑袋。
6
飞天无翅膀,入地没洞穴,凌峰身陷绝境。危急中,他攀住身旁一株碗口粗的桦树立即拼命爬。他刚刚离开地面,一头巨狼张嘴扑过来;凌峰将身一扭躲过了,巨狼身躯上的皮毛贴着他的侧腰滑过,他能感觉得到那副躯体的温热。当他爬了一人多高时,又一头巨狼撞上了桦树,震动使得他突然往下滑——另一头巨狼趁机扑起,张开白牙森森的大嘴……凌峰的手抓住了光滑的树干上的一个树瘤,停止了滑落——扑起来的那头巨狼的门牙钉住凌峰的破皮靴摘了下来——凌峰攀住树干又拼命向上爬——巨狼不会爬树,只能暴躁地在树下转来转去,啊呜啊呜地鸣叫,有些蹲坐在雪地上昂首朝凌凌峰瞪着一双邪恶的眼。
凌峰攀到树杈处,死死地攥住树枝,一脚立于树杈上,另一脚磨蹭着树枝,心里嘀咕着:我的皮靴!可惜了!我的皮靴。他腾出一手掏出启火盒,向狼群吼叫:“还我靴子,还我靴子。”他一面吼叫,一面打火,火舌乱舞。巨狼怕火,见了火光,噌的一声散向四方;火光一灭,又围拢过来。山坡上,火光或明或灭,像燃放礼花一样。
树上的人和雪地的狼对峙了不多久,许多狼怪出现了,身下骑着肥硕的野猪,肩上扛着武器。那些野猪刨开积雪,一摇一摆地往凌峰的脚底、狼群汇聚的树下走来,身后留下一条条白色的蛇形沟壑。恐惧在凌峰的心头一层层淤积,他感觉到它的重量,以至于浑身有一种深沉的无力感。
当先的一头黑皮野猪在离树头八步的地方停下脚步,它背上的那个狼怪抬起了狰狞的头颅,他肩上扛的是一把大刀。“小子,乖乖下来,别让爷爷动手。”他的声音很阴沉。他的身份应该就是这群狼怪的首领。
“你当我是傻子?狗娘养的,来呀!”凌峰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还能骂人。当他骂完了以后,他觉得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松弛了些,被恐惧吓跑了的力气也回来了一些。
挨了骂的狼怪首领低吼着,拍着猪屁股,来到树下,挥起大刀砍在树干上。咔哒,咔哒……刀刃一口一口咬在树干上,木屑纷飞,震动从树下窜到树梢,整株桦树颤抖着,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不许砍,狗娘养的。”凌峰命令道。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又重新绷得紧紧。
狼怪首领充耳不闻,大刀继续挥动,一下,两下,三下……
周围的桦树高大、光秃秃,默默树立着,无动于衷,它们干枯的丧失了任何生气的枝条相互交错,挂着积雪。凌峰环顾四周,根据周围的情况他草拟出甲乙两个方案:甲——孤注一掷,从这颗树直接跳到旁边的那棵树上,但结果也许非常干脆——直接落进狼嘴;乙——他可以抓住对面那个树伸过来的树枝,荡秋千似的晃到对面比较低的树杈上,但如果枝条断裂,那么其结果也是一样。
咔哒,咔哒。刀刃撕咬树木纤维的声音催促着他尽快做决定。
凌峰抓住对面伸过来的树枝使劲拉一拉,他想试探一下树枝的可靠程度。岂料,树枝仿佛被冻透了,他使劲一扯就把树枝整条扯了下来。清脆的断裂声滑过耳际,黑乎乎的树枝像一条长长的手臂沉入树下的昏暗中。
他的脚下的晃动越来越来厉害了。
桦树缓缓倾倒,跌进狼堆里,狼怪手起刀落,剁下了他的脑袋;狼群扑过来,他的离开身躯的脑袋还睁着双眼看着他的手、脚,还有一块块皮肉被撕扯下来,肠子像扭曲的蛇一样被拉出肚皮,血像在纸上画画似的涂得满地都是。凌峰脑子里想象着桦树倒下去以后将会发生的事情。“不——”他歇底斯里地喊叫,如果不这么喊,他脑子里的那根弦就要断了。
“咔吱……”桦树不情愿地哀叫着倒了……
凌峰尖叫起来。桦树瘦骨嶙峋、枝条虬曲的躯体扑向两树之间的空隙,当树干与地面大约呈45°角的时候,凌峰趁势蜷起身子像一枚弹簧蹿向另一棵桦树的树杈。他抓住了救命的树枝,但他很没来得及庆幸的时候,树枝又断裂了;他惨叫着坠落……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拎住了他,他看见自己的双腿耷拉在空中微微摆动着。一头巨狼扑上来,凌峰急忙打挺伸直了身躯,——巨狼落下去了,它没够着。巨狼们在他的眼皮底下龇着獠牙低吼。那只手并没有往上拉,就这样吊着凌峰。又一头巨狼扑上来——凌峰的脸庞扭曲着,他闭上了眼睛——巨狼的这一回扑起比刚才高,凌峰的脸上感受到了巨狼喉咙里喷出的热气,他闻到了巨狼嘴里腥臭的气息。
凌峰睁开眼睛,他看见那头巨狼举着狰狞的狗头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
凌峰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手抓住了他,他慢慢回头——是树枝断了的树茬钩住了他的棉袄。
树下的巨狼一次次不知疲倦地扑起,试图摘下挂在眼前的猎物。凌峰一次次地在空中打挺,心里又一次次地担心棉袄会不会在下一次断裂。而且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力气根本坚持不了很久。
更可怕的是那个该死的狼怪首领又要来砍树了:“看来你是想下也下不来了,我来帮帮你。”
大刀砍削树干的声音又响起了,富有节奏的震动又从树枝传到凌峰的身体。凌峰几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