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莲湖边上的劫难
1
一股长长的昏黄的烟,划过莲湖上空,速度极快。黄烟过处,血红的巨浪掀起,浪头仿佛迎头撞上乌云,喷射着嫣红夺目的血水往回翻转。绿的莲叶,红的莲花,飞到天上,揉碎了,纷纷扬扬;大的鱼,小的虾闪烁着粼粼银光翱翔在天空中;姑娘们的那一艘渔船像一片干枯的树叶飞旋在大雨中。巨浪翻了个筋斗犹如一头猛兽扑在对面的山坡上,撕下一块巨大的山体,大片矮竹丛下陷,滑脱,陷进血红的湖中。山体露出了它殷红的血肉。下面的莲湖翻滚沸腾像一个大锅煮着赤红的血浆。
前头两位姑娘的尖叫促使他们扭头看见了如此可怖的景象。轰隆巨响震撼着他们的心魄,他们感到大地陡地降低,又陡地升起,脚下晃动了两下,仿佛地震猝然发生了。柳绿抱住凌峰,凌峰抱住柳绿。姑娘们的尖叫声汇入风声、雨声中。
这时候,一道蓝紫色的光芒垂直落到院落里,削开了松树粗大的枝杈,松树梢头响起一声惊雷,闪电点燃了松脂,松树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被大雨打得闪闪烁烁,躲躲藏藏,但依旧不依不饶地啃噬着松枝、松针,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姑娘们怔住了,呆望着浓烟滚滚的树冠上摇落无数星火。接着,一个响亮的吱嘎声刺激着他们的耳膜,她们看见一根粗壮的松树枝干断裂了,袭向她们的房屋;树干打破了芦苇覆盖的房顶并点燃了房顶的芦苇——两个老人慌慌张张跑出来,冲进院子里的风雨中——又一根树干断裂了,正好压在他们身上——三个姑娘扔下箩筐,嘴里喊着爹娘,扑向燃起大火的家……
柳绿的手紧紧攥住凌峰的手臂。凌峰低头看见她的脸上血色全无。
天空中那股黄烟在风雨中盘旋着,形成一个黄色的漩涡,笼罩了那三个可怜的姑娘。黄烟渐渐散开,一个狰狞的面孔显露出来:一身浑浊的黄色,身形瘦小,面容枯槁,上面竖着焦黄的毛发。他的身后,三个渔家姑娘匍匐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小妖精似的怪人开口说话了。散开的黄色烟雾在他的收拢,仿佛是被他的重新吸收进入体内。“小子,交出怀里的女孩,然后给我滚开。”
“你以为我会愿意吗?”凌峰说,他的手伸向衣领拔出一个木签。木签在他的手里化作一根木杖。
“给我打死了他!”柳绿叫起来,语气极尽凌厉。
小妖精低头咧嘴龇出一口细小的黄牙,举起一双利爪猛扑过来,速度飞快。凌峰一手将柳绿拨到一旁,一手持杖劈向小妖精的脑袋。
小妖精灵巧地一爪挡开木杖,撞上凌峰,巨大的冲击力把凌峰甩出去,落地之后,那股力量依旧把凌峰推出老远,凌峰以杖拄地保住了平衡,木杖在地上犁开了一条细长的沟。凌峰觉得肚子里的胃都快吐出来了。
小妖精转而面对柳绿,但并没有立即攻击她。她拔腿立即闪开,脚步飞快,仿佛一只轻盈的雨燕。她扑到凌峰的身上,“你怎么样?”
“嘿嘿……”小妖精上下打量着柳绿,“细皮嫩肉,玲珑剔透,滋味一定很不错。嘿嘿嘿,老头子想得都快不行了……”他声音嘶哑,神情猥琐。
凌峰大吼一声,猛劈出一杖,一道杖气袭向小妖精的头颅,打折了他细小的脖子。小妖精摇晃了一下,成了一具无头立尸。然而转眼间他耷拉在后背上的脑袋又抬起来,脸上奸邪的笑容消失了,换成了一副愤恨、阴险的表情。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篙,双手握着竹篙猛地一抖,竹篙瞬间化作了一根尖锐的长矛。他猛冲向前……
魔杖与长矛斗成一团。
长矛嗖嗖作响,上下翻飞,如同一条吐着毒信子的长蛇;魔杖既挑又劈,杖气凌厉。空气中魔杖与长矛交响,地面上泥浆随脚步飞旋。双方的搏杀维持在胶着状态,突然,十数根木桩穿过暴雨织就的帘幕,来势汹汹,犹如一张大网向那小妖精笼罩过来。小妖精向后一跃,木桩纷纷钉在地面。
循着木桩飞过来的方向,透过雨帘,凌峰看见一个手持黑木杖的老妪站在不远处一个篱笆围成的院子里,她前面的篱笆已经没了木桩。
小妖精一挥长矛,横扫木桩,木桩飞起,射向老妪。老妪闪进屋里,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那些木桩射穿廊柱,钉在窗棂,嵌在墙壁。
凌峰趁机奋力击出一杖,杖气窜出,拳头般携带一股巨大的力量击中小妖精的胸膛,小妖精腾云驾雾般飞向冒着青烟的农舍,越过了篱笆,撞断了廊柱。农舍的房顶随即倾覆,掩埋了他。
凌峰趔趄一步,以魔杖拄着地面方才站稳,如果不是那位老妪出手相助,也许他早已经体力不支,匍匐于地。
柳绿与凌峰一起去探看那三个姑娘,发现她们气若游丝,仍然活着。两人相视一笑,这时,刚刚那个老妪又幽灵般出现了。三人并不相互寒暄,只是默默无言地急忙将泡在泥浆里的三个渔家姑娘转移进老妪的居所里。就在那一座烧焦的农舍旁边。
柳绿也架起一位姑娘,那个姑娘仿佛烂醉如泥,浑身的重量都压在柳绿的肩头上,她搭在柳绿肩膀上的手臂如同一条死蛇一次次地滑下来。柳绿气力不足,只好连拖带拽。
凌峰抱着一个姑娘快步急趋里屋……很快又折回来接手柳绿肩膀上的那个姑娘。柳绿累得径直坐在门廊上。她看着凌峰匆匆往里走,而那个姑娘在凌峰的手臂上往后耷拉着头颅,一头乌黑的头发低垂着。
凌峰来到里屋,立即将头一扭将目光转向一旁,因为他看见老妪已经剥开了姑娘的衣裳开始检查身体,实施必要的抢救。他将那个姑娘放在地面上的一张草席上转身就往外走。
“年轻人。”老妪叫道。
凌峰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回头。
“叫外面的那个孩子进来。”
“呃,你是说……”他觉得她似乎是在说柳绿,但又不十分肯定。
“你没看见她淋透了吗?她需要一套干燥的衣裳。女孩儿身子骨怎么说都没有你们男人硬。”
“不敢劳烦您了,请您赶快救回她们仨。”凌峰背对着老妪说。
“吩咐你的事没听到吗?”老妪吼叫道。“她们仨儿的事不用你来教我。”
“那好吧!”
“还有,你给我死死守住门口,谁也别给我放进来。懂了吗?”
“好的!”
凌峰往外走,心想,女巫的脾气都这么大吗?他跨出房门踏进门廊,眼前的一幕让他如遭雷轰。
2
“放开她!”
“你以为我会愿意吗?”
“放开她,你想怎样我都答应你。”
“嘿嘿……瞧,我抓住了你的小心肝了。”一只鸡爪般的手捂住了柳绿的嘴,将柳绿向后压,柳绿被弯成了一张弓,搭在了黄袍小妖精的肩膀上,她双臂下垂,没有任何的挣扎,像是中了魔法。被淹埋在倾覆的农舍下的小妖精没有死。“你,我没有兴趣。”小妖精摇摇头说,“我爱死这个小可爱了。我要把她剥开洗净……”
“住口,我会杀了你!”凌峰凌厉的叫喊打断了小妖精的话。
小妖精对凌峰的叫喊并不理会,只是冷笑着向凌峰投来一个阴冷的表情。
“你让我找得好苦——瞧,这肌肤多么柔软……”鸡爪般的手顺着柳绿的手臂往上摸,黄袍小妖精丑陋的面孔凑到了柳绿的脖子上,闻了一下,“嗯……好香。”
凌峰手无寸铁,他径直冲向小妖精……
这正是小妖精希望的,他的爪子伸向等待在廊柱旁的长矛,眨眼间,一根长矛穿透凌峰的身体。柳绿圆睁着双眼,她看见暗红色的血漫出了凌峰的嘴唇,她看见一个捏紧的拳头悠然而落,她看见凌峰极其不情愿地倒下去,怒睁的双眼里带着无尽的遗憾。她的心被某种力气揪住了,蛮狠地拖到了喉咙口。“不——”这个声音被她竭力从喉咙里挤出来,悠长而生涩,而且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小妖精将柳绿往前一推,“让你们道个别——我还点事要解决……”他不慌不忙往房门里走去。
柳绿趔趄着扑倒在地上,她往凌峰的身上爬去,长长的头发全散开了,笼罩着她的头颅,拖在门廊的地面上。“凌峰——”她哭喊道,爬到了凌峰的身旁。
小妖精迈着八字步从柳绿的身后从容走来。柳绿抬起头来,正要谩骂,陡然地,她看见一丛细小的竹子从小妖精干瘪的胸膛上倐地“噌”的一声长出来。小妖精定住了,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在挣扎着,喉咙底下流出了生涩的“嘿嘿”声。他胸膛上的竹丛里冒起了黄烟。
随着脚步踏上门廊台阶的声音响起,柳绿看见了小妖精茂盛的头发上升起一副表情严峻的脸孔,那副脸孔属于她的姑妈。小妖精跪下来,趴下去,仿佛在乞求柳绿的原谅,——他的背上插着一把竹扫帚。就在今天清晨,姑妈正是用这把扫帚对付凌峰。这把扫帚就像一把钢叉似的正叉着小妖精拱起的后背。他一动不动了,大约真的死了。姑妈握住扫帚竿子,身子一扭,扫帚一扫,将小妖精甩飞了,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在扫一坨。小妖精滚下山坡,滚进湖里。
雨还在下,没有停喘的意思。乌压压的阴云压到房檐上。飘来飘去的风把雨沫吹到门廊里。
“姑妈,救救他。”柳绿说。泪水早就滚出了她的眼眶,与雨水一道纵横于她的脸庞。
她的身旁,一根长长的竹篙插在凌峰的胸膛上,仿佛一棵竹子从凌峰的胸膛上长出来。随着小妖精的死亡,那根插在凌峰身上的长矛慢慢褪去了魔力,重新变成了一根竹篙,竹篙外表的绿色还未褪尽。
血不住地从凌峰的嘴唇里溢出来,从胸膛上钻出来,在凌峰湿漉漉的衣襟上洇开。
“死了吗?死了多好!”姑妈微微俯下身说,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将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癞皮狗、一只癞蛤蟆、一条毛毛虫。
“不!”柳绿摇摇头。“他不能死。他,他是……因为我……”她泣不成声。
“要不是他把你拐到这来,也不会有这种事。罪有应得。”姑妈声音平淡,脸上的表情如同敷了一层冰霜。
“姑妈,快给他止血,求您了!”殷红的血已经染遍胸膛正往腹部和后背蔓延。“他就快死了……嗬嗬……”
“我有誓言在先,绝不破例。”姑妈站起来,转过身,扔给柳绿一个背影。
柳绿慢慢抬起埋在乱发中的脸庞,目光绕过姑妈冰冷的背影,投射在不远处的莲湖:
四面八方的泥流往湖中汇集,湖水一片血红,湖面烟雾蒸腾。千千万万的莲叶和莲花,支离破碎,泡在血红的湖水中,浮在白色的雾气里,哀嚎着,惨惨戚戚,万千花瓣在湖面上荡向浑浊的天际。而暴戾的骤雨毫不喘气,继续旋转着、摇晃着。
“好吧,我不求你了。”柳绿奋力掀起凌峰,偎依在凌峰背上。“我就这样等着他,直到他的血流尽了,死了;我就和他一道沉入湖底。”
“你……”姑妈急转身。柳绿瞥了姑妈一眼,姑妈的脸背着光,笼罩在昏暗中。但柳绿知道那张脸上堆满了愤怒的表情。
“你看着我,再说一次!”姑妈说。声音中充满恼怒。柳绿几乎能听见姑妈牙齿颤抖着敲击的声音。她抬起头直视着姑妈,几缕头发凌乱地搭在他的脸上,“我决定跟他死在一块儿。”
“嗖”的一声,姑妈抽出一把短刀,向柳绿走来,攥在她手里的短刀就像初三、四的新月,细而薄,散发着冷冷的光芒。柳绿尖叫起来,趴在凌峰血色的胸膛。
“嚓”,一个声音划过柳绿的耳际,姑妈割断了竹篙,她掰开凌峰的下颌,将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快!往屋里拖!”她大声喊叫,似乎在发泄怒气。
3
柳绿撕开了凌峰的衣襟,胸腹上鲜血淋漓,绿色的竹篙插在胸膛的右上方,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有得救吗?”柳绿说。她的脸绷得紧紧,表情僵硬。
姑妈查看了竹篙插入的位置和角度,神色凝重。“那可说不准,仅差毫厘,他的心脏就被捅出来了。”
“您一定要救活他!”
“你以为我是神仙吗?”
“求您了!”
姑妈摸出一颗药丸,在掌心研磨成粉末。“你来拔,还是我来拔,拔出这根竹竿?”姑妈盯着柳绿问。柳绿瞅着姑妈,眼神迷茫;表情惶惑,好像在问:我?我做得到吗?
“如果你不拔,可以,我来;但你要在我拔出竹竿的那一瞬间将这些药散蒙在他的伤口上。二选一,你看着办。我告诉你,那关键的一瞬,决定着这小子的生死。如果竹竿拔出,像杀猪一样,血喷成一注,他将一命呜呼,从此由阎王接管;反之,药散可以堵住他的伤口的话,他才有生的可能。”
柳绿的目光落在姑妈掌心中的那些褐色的粉末,又转移到凌峰的胸膛上,竹竿嵌进去的地方血流不止。一双颤抖的手缓缓地伸向竹竿;闭上双眼,她看见那双手握住竹竿,猛的一抽……一注血喷向她的脸庞……凌峰像发羊癫疯似地抽搐……她把这些想象挤出脑壳。握住了竹竿,她尖叫一声,猛地一抽……
柳绿慢慢睁开眼睛,竹竿在她的手中鲜血滴零。再看凌峰,他的伤口止血了;柳绿的脸上绽放出笑容,那颗高悬的心终于开始往下滑落了。但握着带血的竹竿,她的双手在颤抖。她慢慢放下了那截竹竿。
“他怎么样?”她问。
“血止住了,魔药会在他的体内开始活动,不过他还没有完全脱险,是死是活,就靠他自己。”
柳绿的脸上重新笼罩了一片阴影。她缄默着。
“小姑娘,看得出你很在乎他;如果他也在乎你的话,他一定不会撂下你,他一定会挣脱出来的。”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那个声音属于那个老妪说,她就坐在不远处。
“希望如此。”柳绿说。“他不能死,决不能……”她的心里在喃喃自语。
柳绿的视线扫过躺在地上的三个姑娘,她们虽然已经换了一套装束,但脸色惨白,就像一具具尸体,再加上一个血淋淋的凌峰,整个屋子就像是个盛放尸体的太平间。柳绿的目光越过姑娘们的身躯,落在老妪的脸庞上。她是一个看起来很老,又很硬朗的老人。这时,姑妈的话拉回了柳绿的视线:“绿儿,去,把车弄过来。”
“干嘛?”
“回家啊!”
“哦,那他呢?”柳绿指着凌峰问。
“带回家啊!”姑妈的语气和表情分明都是在说陷入爱情,脑袋也跟着傻掉了吗?
“哦。”柳绿起身往外走,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她找了块白布将那截竹竿包起来,然后往外跑,脚步欢快,就像刚放出圈子的小羔羊。
“骑着扫帚去。”姑妈把她的竹扫帚朝柳绿扔过去。
雨势已经减弱很多,乌云也已渐渐抬升,站在门廊上往外望出去,空中细雨迷蒙,周围的山岭都蒙着一层白雾,仿佛披上了一袭轻纱。柳绿操纵竹扫帚飞进烟雨中。她侧身骑在扫帚竿子上。
4
屋子里昏沉的色调渐渐明朗了点,姑妈望着柳绿的身影消失在矩形的天幕中,她喟然长叹。
“怎了,为你的侄女忧心?”老妪说。
“年轻人涉世未深,情感懵懂,一旦陷进所谓的爱情,就昏头昏脑,我为此深感不安。她早晚会吃亏的。”
“不过,也有个例,不能一概而论;这孩子看起来很朴实。”老妪的视线落在凌峰的身上。
“男人都善于伪装。”姑妈说。“我不想让她重新踏上我走错了的足迹,可是……”
“嗯。”
“有时我也问自己,我何必为她操这份心呢?但是,我又不能真正释怀。”
“嗯,我明白。”
“她们怎么样?”姑妈的目光扫过那三个姑娘。
“她们已经没什么大碍,会好的。”
“你准备怎么安顿她们,她们的家已经没了。”
“是的。亲人也都死了。但,我会收留她们的。我很乐意收留她们。和你一样,我也没有子女。”
“那好,假以时日,这个村子里又会多出三个女巫了。”
“那个鬼东西呢,你杀了?”
“不杀,难道还留着?”她说。“巫师联盟在忙什么,竟由着这样的家伙四处流窜。”
“谁知道呢。我已经有了年纪,多年不再过问巫坛的事情了。”
屋外传来了隆隆的引擎声,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转眼间,柳绿跑进来了。“雨停了。”她说。
5
雨停了,阴云依然笼罩着大地。阳光撕破云层,光线像一道道利刃垂挂在天幕上。见了阳光,沉寂了好久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声音从茂密的枝叶漏下来,倾泻在院中的草地上。树木湿漉漉,草地湿漉漉,到处都闪烁着水的光影,散发着水的气息,仿佛刚刚从水里捞出来。
绿皮轿车依旧停在那里,那棵高大的槐树下。车头灯像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房门里。
厨房外的餐厅里,柳绿和她的姑妈都无言地扒着饭。餐桌上的气氛和以往截然不同,柳绿知道姑妈心里一定还在无声地闹着别扭:她的居所尼姑庵似的,已经多年没有任何男性的气息,而今陡然多了一个男人,就躺在屋里。虽然那个男人身负重伤,快死了,但他是男人,毫无疑问,货真价实。
屋里寂然,咀嚼饭菜的声音显得很刺耳,屋外是单调的蝉鸣。
“姑妈,您怎么找到我们的?”柳绿意识到这句话似乎就像个傻瓜。莲湖几乎翻了个身,湖边大火冲天而起,就在这个村子里,谁没看到?但她就是没话找话说。
“起火了,我去看看。”
桌面上又归于宁静。
说句话吧,姑妈,你在不说话,我就真的吃不下了。柳绿心头有个声音在呼唤。
姑妈仿佛感应到那个声音,她终于说话了:“我刚刚给他把过脉了,脉搏平稳;从他其他各方面的生命体征看来,他已经脱离里危险。”
柳绿怔怔地瞅着姑妈一动不动,她嘴里含着一口饭,腮帮撑得鼓鼓的,她心中的那个声音又响起了:“姑妈要赶走他了,终究是要赶走他的。”
埋头吃饭的姑妈抬起头,“怎么?我竟然没有看到你高兴!”以往,若有什么好事降临到柳绿的头上,即使是小事一桩,小得在她看来还比不上一根鸡毛,柳绿也会咯咯笑。此刻,她本以为柳绿会笑得比刚下完蛋的母鸡还欢快。
“可他从受伤到现在才仅仅过了两个小时耶?”柳绿嘴里塞满了饭,说话声音含糊,但仍勉强让人听得清。
“是的,时间很短,超出了我的预料。他若是一个世人,很可能保不住性命了。他要不是一个天生的巫人,那就一定学过一些巫艺,有真气护体。”
“是的,他父亲也是个巫师。”柳绿试图拉近凌峰和姑妈的距离,期望姑妈会觉得大家其实都是一样的。
但这句话并没有使姑妈产生太大的反应,他只是抬头瞥了柳绿一眼。仅仅只是一瞥。这一瞥不冷不热,不痛不痒,不带任何意味。
“现在,他脉搏中的真气快速运行着,正在迅速修复他的肌体,就像一群忙忙碌碌的蚂蚁,爬上爬下,全力修筑被捣毁的巢穴。对,大概就像那样。”姑妈举着筷子比划着,她斟酌语句,觉得这样打比方并没有完全准确地描述出真气在那小子体内运行的状况,但这是她所能搜刮出来的最贴切的比喻了。
好吧,你只能自己把他带回梧桐别墅,那个声音对柳绿说。柳绿咽下了嘴里的饭,正要把那个声音说的话从脑子里搬到空气中,姑妈却先开口了:“柳绿,绿儿,你听我说,不是姑妈要赶你走——姑妈永远爱你。但是,你知道的,姑妈过不了那个坎。”
“我知道。我会带他回家,回梧桐别墅。”
姑妈的脸上凝固着惊愕的表情。“你……仇瑛,你母亲,会……”她仿佛忘记了组织语言的能力。
“管她呢?”柳绿语气平和地说:“把他随便扔了,我做不到!他没了爹,没了妈了,无依无靠,已经够可怜了。现在,他躺在那,像个柔弱的婴儿。我不能撂下他。”
“你现在还不是发慈悲做慈善的时候。”
“姑妈——”柳绿将“妈”拉长,“我爱上他了,行吗?”她端起碗,把剩余的饭粒扫进嘴巴里。庞大的碗罩在她的脸上,筷子扫过碗壁发出急促的叮叮声。
6
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莲湖村的时候,柳绿已经准备停当。所有要带走的东西都塞进了后备箱,凌峰也被转移到后座上,凌峰光着上身披着一张毛毯,上身缠着白色的绷带,绷带上血迹斑斑。
大约两个小时前,他已经从昏迷中苏醒。柳绿说的没错,他虚弱得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说话含混不清,无力独自进食,进食也只能吃流食。柳绿喂他吃熬得稀烂的米糊,他吃得满嘴都是。粘稠的米糊甚至淌到脖子上。她就用的手帕不停地给他擦拭。凌峰觉得自己就跟个废物一样。
现在,柳绿站在槐树下,绿皮小轿车旁边,浓重的阴影包裹着她。槐树枝叶剪碎了月光,洒在地上,车上,还有她的身上。她望着院门外。她的姑妈就站在那里。槐树枝伸出围墙,将浓荫投放在她的身影上。她穿着十分正式,正式得让柳绿感到没有必要。她身着一套标准巫师袍,手拄着一把长木杖,那是巫师魔杖。柳绿知道姑妈根本不用拐杖,她还没老到走不动的时候;至于那件巫师袍,她平时几乎不穿。巫师袍是女巫的礼服,或者说正装,身处世俗之中,没有哪个女巫会穿出来招摇过市。
这意味着什么?很明显,她对我的离开十分的重视。是的,明摆着!但这种“重视”又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她要向我摊牌:柳绿从今往后,你我姑侄恩断义绝,这个院门你从此不可踏入?
怀揣着忐忑不安的心,柳绿缓缓地走向院门。她的头上,槐树枝摇曳着发出细碎的呻吟。
“柳绿!”
“嗯。”柳绿站住脚。“姑妈您在叫我吗?”
“是的!”姑妈说,岿然不动,没有回头。“去吧,帮我把你姑父拎过来。”
五秒钟过去了,柳绿想问为什么或者干嘛呢,但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哦”了一声。
铁笼子被拎到了院门外,那只愣头愣脑、傻乎乎的蟾蜍默默地蹲在笼子中。
“姑父来了!”柳绿说。
“放下吧。”
柳绿就放下了。姑妈拔开笼子上的一个插销,拉开了笼子的门。那只蟾蜍却还蹲在笼子里,举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它们俩,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姑妈将笼子的后头微微拉高拍了拍。那蟾蜍仿佛得了提示似的,一蹦一蹦地跳出了笼子,又一蹦一蹦地跳进路旁的草丛中。
“柳绿,我祝福你们!”
“姑妈,……”柳绿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你一定不能像姑妈这样。”
“我会努力的。”
“好了,回去吧。”
“嗯,我走了。您保重。您也回去吧,露水重了。”柳绿走向绿皮车,拉开了车门。
“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姑妈转身看着柳绿。
柳绿把头伸出车窗外,说“嗯。”
引擎声响起了,绿皮轿车腾空而起,飞入月光中。
7
几天之后的一天。地点是莲湖村的的田地里。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个农夫突感肚子疼,急忙要大解。他扔下锄头,捂着屁股钻进了田埂外的灌木丛。刚褪下裤子他的屁股就开始连环打雷,噼里啪啦地发泄一阵子,他的脸上漾起心满意足的表情。突然,他听到灌木丛中有异样的响动,好像有人。他小心翼翼地拨开树枝……蓦地,他双眼一瞪,一口气塞住喉咙,然后他浑身绷紧,晕死过去,一屁股墩在地上的污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