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梧桐别墅 之一
1
夜空中疏星点点,明月如同汉白玉磨成的圆轮,清辉朗朗。一辆绿皮轿车沐浴着明月的辉光缓缓滑翔而下。前方,一幢宏伟的别墅坐落在清水池之畔,周围长满高大茂盛的梧桐树。那幢别墅为梧桐树所簇拥着,透露出威严的气概。别墅牌坊正对着池中的一块巨石,一条青石蛟龙踞于巨石上仰天吐出一条白色的水柱。
绿皮轿车掠过巨石砌成的高墙,直接飞向别墅的一侧,车头灯照耀在一个宽大的窗户上,窗门接到召唤似的往外缓缓开启,窗帘也自觉地往两边拉开,仿佛有什么人在房子里牵引。绿皮轿车穿过窗户,房中亮了,皎洁的光芒将黑暗驱逐出窗外。轿车慢慢降落在地板上。旁边,就是一张高大的雕花红木床。床上罩着洁白的轻纱,轿车飞入房中带来的气流使得轻纱不住地飘动。
柳绿下了车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凌峰低着头斜倚着桌椅靠背似乎还在睡。她拉下了披在他身上的毯子,露出了他没有衣蔽的上身,膀子上、胸膛上、腹部上的肌肉轮廓分明。柳绿觉得他身上的阳刚之气似乎并没有因为重伤而锐减。她抓住凌峰的臂膀将他拉倒往外拖——她只能这么做。
一只手按住了柳绿的手,柳绿轻唤了一声。凌峰睁开眼睛,抬头看着柳绿说:“我自己来,你弄不动我的。”柳绿说:“我可以。”她站在车门外,上衣下裙,一身浅绿,就是她初次到学校,凌峰初次看到她时她穿的那一套浅绿色的衣裳。
“别逞能。”
“那好吧。”
凌峰慢慢钻出车门,柳绿将凌峰扶到床上。凌峰抬眼看见钉在墙壁上的一个铜盘托着一颗散发着白光的玉球。他环顾左右。“我们这是在哪里?”
柳绿站在床前说:“我家里。”柳绿微微压低了下巴,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面容含着娇羞。“你伤得很重,又回不了家。所以……”
“我可以回……”
柳绿切断了凌峰的话,“你不要想着回去了。你那个家——我直说了吧——破败不堪,长满杂草,早就让蜘蛛网给封了。——我亲眼看见的。你还想回去吗?而且……”柳绿双手绞在一起,目光落在床沿上。“又没有人能照顾你。”
“可是,我怎么能住在这儿?”
“怎么,你不喜欢吗?”柳绿抬头看看周围,然后盯着凌峰。
“不,不是。这儿……你家很漂亮。我是说我就这样住进你家,就像夫妻一样和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真的不合适。”凌峰笑着摇摇头。
“我能坐在床上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家!”
柳绿坐到床上,转脸看着凌峰,她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担心的是我的父母,对吧?——我父母几乎不回家。对他们来说,这里简直就像个旅馆。不过这样也好,我还省得把你介绍给他们知道。你完全可以在这里养伤,放心!”
“柳绿,如果,或者说万一,他们明天陡然心血来潮要回温陵度度假,当然还要看看他们的宝贝女儿,顺便给女儿做做思想工作:爸爸妈妈替你相好的那个男生真的很好;当他们就像姑妈那样推开你卧室的门看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你的床上,而且还光着膀子,你说……”
柳绿侧过身子,一条腿搭在床沿上,目光直视凌峰。“然后,你开始自由联想了:他们该拎一条癞皮狗似的把你拎起来扔到窗外去,这还算客气的;也许会像姑妈那样把你变成一只癞蛤蟆关在笼子里,再往笼子里扔一条蛇;再或者把你活活钉在墙上,然后每天往墙上泼冷水。——行了,凌峰,不要乱想了,睡吧,你需要休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你来说是很关键的恢复期。休息——谨遵医嘱!你就住在这儿一直到康复,在这之后,你要去哪里我都不会拦着你。好吗?”
凌峰让柳绿说得有点招架不住,他看她的脸上挂满坚定的表情,那表情分明在说你哪儿也别想去了。“好吧,只要我不会再给你带来麻烦就行。”凌峰说。
“你饿吗?”柳绿问。
“不饿。”凌峰答。
“我只是给你灌了一点米糊而已。真不饿?”
“真的,不饿。”凌峰伸手压住自己的肚皮以免腾空了的肚子发出抗议的叫声。
“那好!睡吧,夜已经很深了;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柳绿站起身往房门走去。
“你睡哪?我是说我占用了你的卧室,那你……”
柳绿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我怎么给忘了,房子这么大,你根本叫不到我——
要不我跟你睡吧?”
像刚刚那样,柳绿微笑着压低了下巴觑着凌峰,神情略微含羞。
凌峰先是神情一怔,接着才微笑着说,“哦!这样的要求让人无法拒绝,不过,我可不想被你蹬到墙壁上摔得像只蛤蟆。”
柳绿从床头的柜子里拿来一团白练,然后手脚麻利地摘掉了鞋子随手就扔,她一抬腿就踩上床了。
“你还来真的?”凌峰瞪圆了眼睛盯着柳绿的一举一动,脸上堆满了愕然的表情。“这样好吗?”
“哎,睡你的……”
凌峰看着柳绿甩出绿练,将绿练绑在斜对面的床柱上,然后拉过绿练将另一端绑在他头上的床柱上。嫩绿色的裙摆飘过他的脸面的时候,凌峰侧过了脸。就这样,一条跨在床上的绿色吊床就做出来了。柳绿翻身上了吊床,柔韧的绸布包裹着她,犹如一个横在空中的绿色的蚕茧。
蚕茧里伸出一条手臂朝着壁上的玉灯球做了个手势,房中的灯光暗淡了,仿佛被灯球吸走了一些似的。那颗灯球俨然托在铜盘中的一轮圆月,朦胧的月光温柔地拥抱着房中的一切。
2
“你们家很大。”
“大又有什么用?”
“为什么这么说?”
“冷清、空旷,我甚至还觉得凄凉,哎,我并不喜欢!在我看来这里并不算是我的家,顶多只是一幢漂亮的大房子而已。一幢不曾守护亲情的房子怎么能叫家?我父母很少回来,这里经年没有来客,只有在某个特殊的日子里,一群奇奇怪怪的人应我父母亲的邀请,驾驭着各种各样的奇奇怪怪的交通工具,飞到这里,举行宴会。圆形桌子挤满灯火辉煌的厅堂,宾客们围坐在桌边;桌面上,他们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但有我什么事呢,我不过是坐在父母旁边的一只小宠物罢了,偶尔赚一句宾客们或者真心或者假意的赞美。”柳绿语速缓缓,语调低低,娓娓而谈,似乎怀着遗憾,又仿佛带着无奈的情感。
“他们都是怎么赞美你的?”
“我不想说,反正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柳绿翻了个身从绿绸布里探出头瞅着凌峰,“那你就是不知道我的好,你不知道我的好,你还说你喜欢我,爱我,那你爱我什么呢?”
“我知道你的好。”凌峰直视着柳绿,“我就是想听听他们怎么说的。”
柳绿缩回吊床里。“无聊。无非都是些恭维的话而已,犹如水中美丽的倒影,一阵风过后就揉碎了。听起来倒是美滋滋的,特别是小时候,比吃了块糖还甜蜜;长大了,我就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说不定还是骗人的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哄着玩。”
“你很不一样。”
“是吗,我倒不怎么觉得。也许是因为较少接触世人吧。我也不知道。”
“那他们——你爸爸妈妈,怎么舍得把你丢下呢?”
“‘丢下’倒是言重了。他们也来看我。这不,去年就回来了,还给我带来了个大礼。”
“去年?我想起来了。你去温陵中学插班的时候。”
“是啊。”
“我记得,你说你是逃婚去的。”
“就在我去学校的前一天,爸爸妈妈回来了,妈妈告诉我说已经为我相了一户好人家明天就要为我举行订婚典礼,请帖都发出去。我根本就没当一回正经事以为她在开玩笑,我就说好啊,妈妈,我喜欢得不得了。她说姑娘家的也不矜持点,委婉点;嫁出去了,就不能再这样了。我光是偷偷地笑。第二天,我的天呐,她来真的。我的妈呀,她的脑袋让驴踢了吗?——这样说真是冒犯尊长。——我清早起床之后,就看见大厅里布置得像天堂一样,各路巫师驾驭着冒着烟尾巴的魔杖,或从门口或从窗口飞进来,络绎不绝。我心里叫了声我地妈呀,就跑回房里抓了套衣服,驾着车从窗口溜了。喏,就是现在身上穿的这一套。我当时还是在车上换的衣服。——你睡了吗?”柳绿再次从吊床里探出头。
“我在听!然后,你就穿着这套绿衣去插班了。”
“你也不笨嘛——我要是一直躲在姑妈家那才是傻瓜呢!妈妈拿住我,我还不得被绑回去。而躲在世人的学校里,她想找到我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其实,当晚我就回姑妈家了,姑妈告诉我说妈妈来过了,她把妈妈堵得哑口无言。”
“嗯!”
“不跟你聊了,再不睡,天就亮了。”柳绿打了个响指,灯倐地灭了,窗外的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偷偷地溜进来。房中的一切物什沉浸在一片暗淡的迷蒙之中。
他把脸埋在被沿上,被子上还遗留着一道独特的馨香,虽飘渺但真实。这个味道属于柳绿,他知道并且熟悉。他把脸埋得更深了。在少女的馨香的包裹中,他渐渐沉入了睡眠。过来许久,也许他是觉得过了不久,他梦见了一个神女从云层中失足坠落下来,砸在他的脑袋上,他轰然倒地,胸口隐约作痛。压在他身上的神女翻了个身,他还没来得及在她面前叫声“苦”,就晕了。
这是他们在梧桐别墅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3
第二天清晨。柳绿苏醒,伸着懒腰慢慢睁开惺忪的眼睛,蒙眬中看见一条绿色的吊床横在眼前。她的脑子里闪过一道让她足够吃惊的念头——她掉到床上了。当她发现自己竟压在凌峰身上的时候,她急忙在叫出声来之前捂住自己的嘴。她屏住呼吸——严格来说是她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慢慢滚到一边,然后趴在床上慢慢爬着往后退,最后滑下床。她弓着腰蹑着小猫的脚,无声无息地绕过宽大的床,来到床前穿鞋。
她凌峰跟前凑过去,她想确定一下他被她压死了没有。她再次屏住了呼吸,凑到凌峰的脸旁,她听到了他均匀的、浅浅的呼吸。很好,他没事。他睡得很深沉,面容十分安详。看来姑妈的药非常有疗效,疼痛并没有袭扰他。她的身子缓缓地矮下来,最后坐在地板上,手放在床沿里,下巴枕在手腕上。她凝视着他偎依在枕头上的脸庞,这是一幅俊美的脸庞,只是此时略显苍白;鼻尖高高的,鼻翼光润;睫毛长长的,轻轻地压着眼睑;嘴唇紧闭着,唇色稍浅,棱角分明。她盯着他的嘴唇看个不停……某个甜蜜的意念在脑壳围成的广袤的虚空中遨游。
她从来都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一个男生,也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端详着凌峰。这就是我喜欢的类型。几乎就在那么一刹那间,她的心头上落下了这样的一个念头,就像在春风的吹送下,一颗种子倏然坠落到湿润的土壤,湿度、温度恰到好处,种子不可阻挡地伸出根来扎进大地,舒展开柔嫩、新鲜的叶片。
哦,我的妈,我在胡思乱想着什么。她从神游太虚中回来。她悄悄站起来,缓慢而轻盈地后退,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侧身躺着,从被子拱起的轮廓中可以分辨出他弓着身躯。)躺在她曾经睡过的,属于她个人的床,心里溢出一种她自己都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她转身离开,出了房门就钻进了厨房。
4
凌峰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柳绿就坐在他旁边。床前摆着一张小方桌,一个银盆盛着五谷九豆粥摆在桌面上,冒着清香。
“醒啦!”柳绿说。——“嗯。”——“还疼吗?”柳绿问。——“不……”凌峰撑着床面微欠起身,“好像还有一点……若有若无。”——柳绿拿了一件白布衫给他披上,“没关系,你已经恢复很快了,惊人的快。不枉你是大师的弟子。”——“你是怎么知道我师父是个大师的!”——“你说他‘白胡子’很长,这么长。”柳绿的手在胸口比了一下。——“是吗?”——“来,漱口!”柳绿递上了漱口水,接着是痰盂,然后毛巾……。
漱洗完毕,柳绿要照例要喂凌峰吃粥。凌峰不肯,他坚持要自己来,“我已经能动了,我真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个残废。”——“那好吧!”柳绿说,“吃吧,吃完了,我好给你换药。”
5
血迹斑斑的绷带被解开了,伤口处糊着血浆与药剂,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浓稠的,腥而苦的气味。柳绿以一团棉絮蘸着酒清洗伤口,烧酒刀子似的锋利,割着凌峰的伤口,他痛得直打哆嗦,但他咬紧牙关,闭紧嘴唇,不发出一声哼哼。酒气在凌峰的胸膛弥漫开来,呛得柳绿连连打喷嚏,刺得她两眼流泪。她眯缝着一双泪眼,一面洗,一面用毛巾擦拭淌下来的酒污。
伤口露了出来,尚未完全愈合,看起来就像个微张的丑陋的嘴巴。一坨黑糊糊的药膏堵上了那张嘴。……
6
时间总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太阳总是沿着它的轨迹悄悄地运行。当太阳隐入群山,星斗就焕发光明;当黑夜遁入了地平,大地就又迎来了黎明。这样小小的轮回历经五次,五天就过去了。
7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林间弥漫着一种清凉新鲜的气息。清晨的露珠在绿茵茵的草地上闪着熠熠银光,水晶般的露水沾湿柳绿的黑皮靴。她沿着山间的小径穿入松林。这里,地势比较的陡,松树大都有合抱之粗;草地上卧着许多灰青色的巨石,形态奇特,或像蜷缩着的黑熊,或像趴伏着的猛虎,或像横躺着的水牛,巨石上面纠缠着条条青藤,苔藓在巨石背阴处滋长,在石面涂上一层青绿。柳绿时而扶着粗壮的松树干,时而拉着坚韧的青藤,爬了一段高坡,渐渐走进了一片遍布着灌木丛的山坡,低矮的灌木丛之间还夹杂着三三两两的乔木,这里地势趋于平缓。
他穿梭在灌木丛之间,这些灌木有的开满了粉红色的小花,有的已经结满樱桃般的小浆果;灌木枝条旁逸斜出,时而挡住了她的额头,时而绊住了她的脚步。一条缀满了紫黑色浆果的枝条被果实的重量压弯,横在柳绿面前,她伸出左手拈住树枝轻轻拨过头顶。当枝条重新下垂的时候,它打招呼似的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索性将整个枝条折下来扛在肩上。
她来到一棵高耸的秋思树下,坐在拱出地面的树根上歇歇脚。乔木上的鸟雀被树下的少女所吸引,蹲在树枝上好奇地扭着小脑袋凝视着她。前方,太阳像蹲在松树梢头上的一只金红色的鸟,金灿灿的羽毛发出万道光芒。阳光穿过树枝把万千树干镀成棵棵金柱。这一棵秋思树枝叶蓊郁,在明媚的阳光里,在和煦的晨风中,显得精神抖擞。柳绿倚着秋思树抬头发现树杈上捧着一个蓬松的大鸟巢。那个鸟巢勾起了她的回忆。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她十来岁的光景,理着一头短发(头发长了要编小辫子,姑妈懒得替她打理,直接拿把药剪子就把她的头发剪了)混在个男孩中。惊蛰过后,田地里开始热闹起来,他们经常一起去逮青蛙,扒鸟窝。她逮住的青蛙最多,因为她跑得最快,没有人能比的上她。青蛙倒是逮得到,鸟窝她扒不了。回来的时候,男孩子们手里都捧着一只小鸟雏,唯独她没有。孩子们都讥笑她不敢爬树。不会爬树,你永远都逮不到小鸟雏,她对自己说。从此她决定练习爬树,就从姑妈家院子里的那个槐树开始。有一回,姑妈发现了,大喊着跑到树下:阿绿,你会掉下来摔死的。后来,她真的从树上拆下了一个鸟窝,里面还偎依着两只鸟雏。那两只鸟雏刚长出了一点羽毛,见了她就“唧唧唧”张大嘴巴仿佛在叫妈妈。在小朋友们欣羡的目光中,她把鸟窝端回家养起来。后来死了一只,是吃太饱了撑死的。她哭了一个晚上,天明之后,她找了个盒子当棺材,把小鸟安葬了,垒了个小坟,插了个小木板当墓碑,上面写着“柳绿的鸟”。另外的一只一直养到大,翅膀硬了就飞走了,她破口大骂你个没良心的。但这一回她没有哭。
柳绿摘掉了靴子,像个猴子似的往上爬。最后,她攀住鸟窝上的树杈,脚踩着树枝,整个人往上牵引,她的视线落在了鸟窝里:三个大鸟蛋挤在窝心。她把鸟蛋捞起来,塞进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柳绿跳下秋思树。这时候太阳已经爬上了松林上方的蓝天,静静地望着秋思树下的少女。柳绿继续往坡顶走,猫着腰穿梭在灌木丛之间。没多久,灌木变得稀疏了,而草丛却很茂盛。她回头看看,下面的松林已经淹没在灌木的枝叶梢头了。我可不能走太远,凌峰找不到我该着急了。她心里想着。突然,一只灰毛野兔从灌木丛下窜出来,停在草地上,竖着长耳朵,回头瞅了柳绿一眼,又窜进草丛中。
柳绿窜向野兔,犹如一阵不具形体的风,所到之处野草纷纷低头。那只灰兔子犹如一道闪电在草地上窜来窜去;柳绿穷追不舍,绿色裙摆在青草梢头飞旋。草叶上的露珠随着气流四处弹射。
“站住!”她喊。
野兔钻进了一簇灌木丛。灌木丛中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出来。”她叫了一声,抓住灌木枝猝然乱摇。野兔一蹦蹿了出来,她一个闪身揪住了兔耳朵拎起兔子。
“看你再跑,你再跑也跑不过我。”柳绿逗着兔子,兔子瞪着她,眼睛圆溜溜,鼻子不停地抖动。
柳绿两个手指头探进衣袋里,低头查看鸟蛋破了没有。三个鸟蛋挤在衣袋里看起来完好无损。她不放心,一个一个地掏出来对着阳光仔细瞧了瞧,其中一个有一条裂纹细若蚊足,然而蛋汁并没有渗出。她把那个蛋重新放回口袋里。
柳绿拎着兔子快步往回走,清晨的微风一路追逐着她。走下山坡,穿过松树林,她望见了自家的别墅隐藏在茂盛的梧桐树里露出了树梢上的房顶尖角。
8
微风拂动窗帘,明亮的阳光在帘幕后时隐时现,或明或灭的亮光使凌峰从安详的睡梦中醒来。他睁开眼睛,第一道目光就投向绑在床上的吊床,吊床上空空如也,柳绿不知哪去了。
我得睡得多死啊。有人从我身上跨过去都不知道。凌峰按着床沿微微挺起身,他惊奇地发现自己能够活动自如而且没有任何痛感了,而就在昨天他还不得不借助他人的搀扶。他掀开洁白的被子坐起身来,坐在床沿上,双脚垂在床沿外,他看见柳绿的绿皮小轿车还停在房中。她去哪了?他想。
他站起来试图走向房门,他想出去看看。这时候,房门“喀嗒”发出门把拧动的声音,往里推开了,柳绿走了进来,手里挽着一个篮子。“你怎么起来了,坐下!”那声音带着命令的味道。
“我已经好多了。”
“伤口那么大怎么能一下子就好。你别动,再动就裂了。”
凌峰又坐到床上。“我觉得我已无大碍,我想到外面走走。”
“如果你的伤口完全愈合了的话,你就能出去了;但在这之前,你得先把东西吃了。”柳绿说着,将篮子放在柜子上推到凌峰面前。篮盖揭开,浓烈的香气迎面扑来,篮子里放着一盆肉汤,一盘煎蛋,一盘酱黄瓜。
“怎么会有肉汤?”凌峰盯着盆里的肉汤两眼发亮。他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口水。
“我做的呗。吃吃看。”柳绿给他递了一副碗筷。
“不知道你还有这一手。”
“流了那么多血,我看你精气神大不如前,就想着给你弄点野味;今早到山上,这只野兔正好撞上我,就倒霉了。”
“你说你一个人跑到山上抓野兔?”
“这有什么奇怪的。”
“然后,你把它杀了?”
“是啊,不杀了,怎么煮?”
凌峰从头到脚把柳绿审视了一番,他的表情在说这种事怎么看都不像是你干的。
“怎么,我身上有什么不对吗?”柳绿低头检查自己。
“你就这样,”凌峰握着筷子向前比划,“一刀把它捅死了?”
“不。我灌它喝烧酒,它喝了一口就完了——也太不胜酒力了。”
“临死之前,还能大醉一场,还算壮烈,它也不枉此生了。”
“为了你,只能牺牲它喽。”柳绿说,“我谋杀了一只兔子,天呐,我居然会干出这种事。”她位凌峰盛了一碗汤。
“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以后,还给我。”
“蛋呢,你们家养鸡吗?”凌峰喝了一口汤。味道鲜美。
“鸟蛋,我掏的!”
凌峰一嘴肉汤差点喷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