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梧桐别墅 之二
9
“我做了这个。”柳绿拿出一管竹萧递给凌峰,“给你!”
“竹萧?”凌峰拿在手里,看着柳绿,“你还会做这个?”
柳绿微笑着略点了一下头。凌峰边看,边摩挲着那管竹萧。它约摸两尺,通根焕发出一种干净利落的枯黄色,上面打了一个个圆圆的小眼。
“这是那根长篙做的。”柳绿说。
“哪根?”凌峰抬起头。
“忘了?”柳绿笑了一下,“插在你胸膛上的那根!”
凌峰仔细看了看那竹萧,还真是——萧管上的纹理还带着丝丝缕缕的殷红。
凌峰把竹萧递给柳绿。柳绿的视线从竹萧跳到凌峰的脸上,她眉头扬起来,大眼睛里闪烁着明光,“不喜欢?”
“喜欢!”
“那,干嘛不要!”
“送给你!你给我了,就是我的了;现在我又把它送给你。”
柳绿嗔视着凌峰,轻轻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有意思,拿我的东西送给我。”她伸手接过竹萧。“好,谢谢!”她略举起竹萧,“谢谢你的礼物。”
10
她褪去了他的衣衫,拭净他伤口处的残药,伤疤露出来,就像一个丑陋的嘴巴抿着双唇。她看着那个抿着双唇的嘴,红红的,略发紫,就长在那裸出来的,健美的肌肤上,小红豆似的的右上方;它仿佛有点害羞,有话要说,又不好意思开口,就那样一直抿着,抿着。
你不开口,我也是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将一直留在这光润,健康,搏动着生命力的胸膛上,再也抹不去,就像一个永久的纪念。
她心里这样想着,那一只嫩白的手仿佛不由自主似的缓缓滑过凌峰的胸膛,(他颤抖了一下,感觉恍若一道电流从脑子里生发,窜向全身,最后从脚下溜走了。而她却没有发觉。)纤细的手指头摩挲着那个并不好看,并不可爱的嘴巴。
“还疼吗?”她问。
他傻傻站着,表情发懵,摇摇头。
“这样呢?”她指尖轻轻压了压,几乎没有用力。
“不疼。”
她的指尖用了一点点力度,按了一下。他惨叫:“啊——”,往后便倒,“噗通,”压在床铺上。
“阿峰,阿峰。”她尖叫着,扑到他裸露的身躯上,摇晃着他的脖子。惊恐袭遍了她的全身。
他睁开眼睛,从床铺上抬起头,笑了。她一怔,咬唇,举拳要打;又打不下去,就把他往床上一“扔,”嗔怒道:“吓我一跳。”
他起来,搬过她的肩膀,直视她。“谢谢,不是你的悉心照顾,我不能好的这么快。”他的眼睛里转动着温和的柔光。
她瞥了他一眼,说:“知道我这么好,你还气我。”她微低着头,眼睛看向一旁,仿佛还在嗔怒,不愿意和他对视。她的嘴微微撅起上唇。
他突然袭击似的叼住了她俏皮的上唇,吻住她的嘴;双手从她的肩膀滑向她的背和她的腰,搂住她。她没有挣扎。那一瞬间,她浑身僵硬了,颤抖了三四下;过了三眨眼的时间,她僵硬的身躯开始柔软……
他忘情地吻着她,但是动作、姿势都有点生硬。她虽没有挣扎,但也没有搂住他,只是缓缓举起手搭在他的肩上。
不出十秒钟,她推他的肩,把他的嘴从她的嘴上推开;两人都喘着粗气,他呼吸深沉,而她简直是气喘吁吁。
两人对视了五秒钟。
“兔肉汤的味道。”她突然轻声说。
“是不是咸咸的,还带着腥甜的气息。”他柔声问。
“不。兔肉汤十分鲜美。”她说着点点头。
“哦。”他说。“那就好!”
她突然推开他,转过身,背对他,然后又很快转过来,她转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绷紧了一副肃穆的表情。她抓住他的肩膀,伸出食指戳住他的心,说:“你夺走了我的初吻,态度蛮横而且动作粗鲁,你要付出代价。”
“我会的。”他说。
11
这是一个环形的走廊,下面就大厅。上面是穹庐的圆顶,分布着许多天窗,阳光从天窗射入形成一道道相互交错的光柱。从二楼走廊的各个方向都可以下到一楼大厅。大厅后有一个梯台。有四个楼梯从梯台上朝四个方向延伸到二楼的环形走廊。朝南的楼梯最长,跨度最大,(从厅后伸展到走廊的南段,那里有一个茶厅,再往往就是露台。)却没有任何的支撑。
凌峰站在房门外的走廊,手扶栏杆,目光扫视着别墅的内景。“比‘雄伟’更雄伟,比‘壮丽’更壮丽;我再也搜刮不出更好的词汇来形容了,这是一座无以伦比,震撼人心的建筑物。”
“你说了第二遍了。”
“我怕我还会说第三遍。”
“走吧,你这么喜欢,我带你四处看看。”他们结伴往南走向露台。
说着就到了茶厅。阳光明媚,从露台外映照到茶厅中,为厅堂里的物什裹上一层温暖的光膜。厅中的一张汉白玉茶几上摆放着一套红木茶具,两边靠墙的是高大的木柜,也是红木的,上面摆放着不知什么年代的瓷瓶、以及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茶厅外就是露台,凌峰来到露台上,凭栏眺望,蔚蓝的天空仿佛刚刚擦过了一遍,那样的蓝让人心旷神怡;水池上银光闪烁,石雕的蛟龙盘踞于池中巨石喷吐着水花,不知疲倦;在梧桐树枝叶的掩映下,一道源源不竭的清水注入池中,凌峰听到了涓涓水流低声的吟唱。远处的山起伏连绵,就像栅栏拱卫在四围。这里远离人烟,远离尘嚣,陷于青山的怀抱中,俨然世外桃源。
柳绿坐到茶盘前,拿起了茶壶……凌峰回身往茶厅里走,坐在柳绿的对面。
“这样的别墅是怎样建造的呢?难道是巨人为你们建造的吗?”
“这我不知道。你得去问我父亲,不过我估计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至于巨人的说法——远古的传说中,幽深幽深的森林里居住着巨型野人,身高两丈,体躯庞然。有人类巫师前往森林中捕捉这样的巨人,并将他们驯化,教授他们技能,然后充当奴隶。——这样的故事我经常听到。但,我们家既不去捕捉巨人,也不会豢养,奴役巨人奴隶。——到了近现代,许多巨人在巫师的引导下走出深山,替巫师们做事,比如建房修路,以此获得报偿,确是常有的事。嗯,我想我们家应该不是巨人建造的,应该是由某种巫艺建造的。因为房子里总是在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试举几个例子。”
“比如,这房子周围有魔法屏障,十分安全,即使一只苍蝇、一个蚊子都飞不进来——我们床上还罩着轻纱,那纯属装饰;还有,这里永远都这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那是因为每天的日出时分,扫帚、鸡毛掸子、抹布都仿佛从沉睡中苏醒,动起来,把各个角落都打扫一遍;厨房里那些锅碗瓢盆,菜刀砧板,——只要你想吃饭了,它们会按部就班,把饭给你做好奉送到你的嘴边;还有很多很多,你会慢慢知道的。”
“有趣。”
“这个房子就是这样到处都充满了魔力,全都是我爸爸妈妈精心布置的。哦,对了,还有这套茶具。如果我要喝一杯茶,只消一句话,它们就会动起来,仿佛都是活物,烧水,淋杯,洗茶,冲泡,斟茶,一套程序走完只在须臾之间,一杯烟气腾腾,馨香袅袅的好茶就飘到你的眼前,你只需伸手接来慢慢品味,说不说‘谢谢’它都无所谓。”
“很奇妙,我在流云峰也略有见识过,但没有学习过这样的巫艺!”
“又有何意义呢?”柳绿瞥了凌峰一眼,“我要求妈妈一定要消掉这套茶具上的魔力。”她拧开竖在台面上的一个石质龙头(那个龙头仿佛从台面上长出来似的,与汉白玉石面浑然一体。)接了一壶水,放在台上的一个小火炉上,火焰立即蹿上来,火舌舔着壶底。
凌峰略侧身微微向前倾,那姿态表示他洗耳恭听。
“茶之道,本为陶冶情操,修养性情,重在茶艺而不是仅仅为了‘喝茶’。茶艺极具仪式感,身体力行,身心融入其中自然才能享受到这种仪式带来的美感。”
“确实如此。”
“如果有那么一天,人们什么事也不用干,念念咒语就行,那么人活着就没有什么意义了。生活就简单得只剩下一句句咒语,毫无波澜,死水一潭。每天一觉睡醒就无所事事,只好到处游逛,以此消磨漫长的时光;逛累了就回到家,继续蒙头睡大觉。就这样,睡觉,游逛;游逛,睡觉,人生单调得像个钟摆,不是左就是右,人们将在空虚中感到百无聊赖。——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生活本身,不是吗?”
“是的。”凌峰被柳绿的话深深震撼。他呆呆地看着柳绿,犹如化作了一尊雕塑。
“你怎么了?”点醒了凌峰。“干嘛这样看着我。”
“呃,你很美。”
“不是,”柳绿微笑着摇摇头。“你的眼神告诉我了,你不是,你在想什么事情。”
“是的,我在想你竟然对茶艺有这么深刻的见解,并依此联想到了人生。”
这时,水沸了,“咕嘟咕嘟”响。柳绿拿起了一把镊子……
盖碗置于茶盘中,茶杯于盖碗后排成一排,开水淋过盖碗和茶杯。接着,镊子夹起第一杯放在第二杯上洗澡似的滚动;第二杯在第三杯上洗澡,依此类推,最后一杯水则倒到倒数第二杯上,杯子在杯子上滚动着洗澡——这是淋杯。
柳绿揭开一个银壶,拈起一柄小银匙舀起一小匙茶叶,倒入盖碗中,——“这有个名目叫乌龙入宫。因为茶是乌龙茶。”柳绿说着,往盖碗中倒入开水又迅速倒出。——这是洗茶。
“那茶壶就是龙宫了。”
“这叫盖碗。”柳绿拈起碗盖再次倒入开水。水溢出碗沿,碗盖旋动着撇去浮沫,然后封碗。茶巾拭去零落到茶盘上的水滴。修长洁白的手指拿起盖碗,食指压住碗盖,开始分杯了,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
茶盘上轻烟蒸腾,袅袅而上。轻烟中的那双手犹如舞动的仙子,舞步轻盈,舞姿优雅。凌峰看得出神。
纤纤素指抬着一杯新茶奉到凌峰面前,凌峰微微欠身双手接过,仿佛那小小茶杯分量不轻。两双手交接的那一刻,四眼相对,目光交会的那两瞬间,凌峰瞥见了柳绿俊俏的眼睛流光闪闪,丰润的双唇笑意盈盈。
凌峰看看杯中茶,色淡,汤清,淡香飘渺,他举起杯子就往嘴里倒,热茶烫了他的舌尖,他嘴巴里嘶嘶地叫。柳绿咯咯笑了两声。
“茶,不是用‘喝’的,是用‘品’的。”她说,在“品”上特意加了重音。“跟喝酒不一样。酒,火辣、刚烈,就像个莽夫;多少人习惯于一口灌入喉咙底,更是要取其烈性。而茶,清淡,温和,淡泊,倒像个佳人,静如处子,飘若祥云。”她单手持杯,抿了一口茶。
“我明白了,饮茶就当饮出南山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柳绿笑了笑,“你悟性蛮好的,不过,这话听起来好像不是你说的而是来自另一个人。——你什么时候也开始读诗了。”
“其实,我在莽山流云峰的时候就感到了那种意境。只是我说不出来,只好捡现成的,这句诗,我们上学的时候就背诵过。——是谁写的?”
“陶渊明。我们中学的时候背过。”
“哦。”凌峰也学着抿了一口茶。
12
“我带你到到后园看看,顺便采些果蔬!”柳绿说。
两人起身穿过茶厅,沿着楼梯往下走,经过梯台下到大厅,往北走。出了后门,一个牌坊映入眼帘,上书“四季园”三个字,园子里果蔬琳琅,脚下一条鹅卵石铺成的甬道通往园子深处。
“这就是我们家的后园,四季的瓜果蔬菜都可以在这里采集到。”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愿意,我们可以终年生活在这里?”
“何止终年,天荒地老都可以。先辈们与世无争,不与世人同流,所以建了这个园子。”两人穿过牌坊,柳绿说,“我们首先到的是‘春季’。”
菜畦里,白萝卜个头很大,一个个嵌在泥土里,在阳光下招摇着绿色的手;一藤葫芦攀援到一棵枯树上,为光秃秃的枯树带去了新的生气,挂在枯枝上的葫芦在微风中向他们微微点头;豌豆架上,绿藤缠绕,缀满了紫色的蝶形小花和弯弯的豆荚,蜜蜂在架子间嗡嗡叫,各色蝴蝶在绿藤中起起落落。最忙碌的,要数那几个喷壶。阳光下,它们银光闪闪,在园子里飘来飘去,汲水淋菜。凌峰伫足,他看见不远处,葫芦藤缠绕的枯树后,有一口水井,上面一个汲水轱辘无人操作自己转动着,慢腾腾,像个不慌不忙的老人。一个个空喷壶悬空着等待在井边。
“我们家,以前也种豌豆。”凌峰说,望着绿油油的豌豆架。他看见一个竹篮子挂在架子上。
“我见过,在院子里。”
“现在大约都枯死了。”
柳绿缄默着,一会儿,她缓步走向豌豆架。凌峰说:“小心蜜蜂。”
“它们不会咬我,它们认得我。”
凌峰托下篮子,柳绿将篮子挽在臂弯,两人在豆架之间钻来钻去采摘豌豆。这些豆架子都由细竹竿搭成,两根细竹竿搭在一起,呈“人”字形。
凌峰驻足观望,远处一片花田,黄橙橙的,大约是油菜花;园子深处,那里郁郁葱葱,翠滴,是盛夏;更深处则换了个色调,一片黄橙橙,那里是金秋;再往里就是白色的冬季了。
13
凌峰带着柳绿在四季田园上飞翔。凌峰骑着魔杖,柳绿侧坐在他背后。她衣袂飘飘,左手挽着填满豌豆和青菜的篮子,右手搂着凌峰结实的腰。魔杖驮着他们飞上蓝天,尾端冒着一缕白烟。天空中,白云如丝如缕,在他们的头上飞驰;脚下,大地在旋转,绿浪翻腾。柳绿尖叫连连。
凌峰压低杖头,俯冲而下,一片油菜花田跃入视野,黄灿灿的色彩明晃晃的。柳绿眼看着花田飞快地朝他们撞过来,急得抛出一声长长的尖叫:“救命啊——”她将头埋在凌峰的背后。凌峰微微抬高魔杖,停止俯冲,在花田上面平稳飞行。
“慢点,慢点,你这个蹩脚巫师。”柳绿拍打凌峰的背,“不要把魔杖耍得这么吓人,好吗?我的小心脏都快被你抖出来了。”
“抖出来好啊,我就可以把你的心揣在怀里。”凌峰故意上下颠簸了两次,左右摇晃了两回。柳绿啊啊叫,贴紧凌峰的背,把凌峰的腰搂得紧紧。
“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呢?”她说。“我真想狠狠掐你一把。”柳绿的手掐进凌峰腰上的肌肉里,但没有用力。
“好了,我怕你了。听你的。”魔杖放慢了速度,在花田上空缓缓飞行,尾巴上的烟飘然升起。
“咱在天上恣意翻飞的时候,就错过了脚下这一派静谧、详和的美景。你看……”
喷淋后的油菜花挂满水滴,金色的阳光闪烁其间;蝴蝶上上下下,飘来飘去;蜜蜂成群结队,忙忙碌碌;田里空无一人,蜜蜂与蝶带给花田热闹的气息。花田中间,一条灰色的甬道蜿蜒游动,游到望不到的尽头,路面洒着黄色的花瓣。
柳绿回望梧桐别墅,她看见了灰瓦白墙的房子像缀在青衣上的一枚纽扣。
过了花田就离开了春天,春天一过就飞进了盛夏。柳绿挥着指头指点着,“瞧,那是苦瓜,那是冬瓜,那是西瓜,还有,那个,那个,南瓜。”
“那南瓜也太大了。”
“那是因为,他们在这儿很开心啊,都长得又大又胖的。”柳绿咯咯笑。
过了盛夏就是金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黄的麦田,麦浪翻滚,发出哗啦啦的欢笑。十数把镰刀,一路割过去,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麦茬。接着是一片柿子林。黄叶落尽了,光秃秃的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实。
穿过柿子林,进入一片草场,草色枯黄,一片萧索;远方,“冬季”在望,几座雪山,白皑皑,银装素裹。“我们要不要到冬天里去逛一逛。”凌峰问。
“不去了吧,”柳绿说,“咱都穿着单衣,冻死了。”
凌峰拨动杖头,魔杖的尾烟画了个圆弧——他们往回飞。
14
墙上的玻璃窗向外自行打开,迎接着屋主人的到来。魔杖驮着他们飞进房子里。这儿是个餐厅,旁边就是厨房,一道玻璃屏风就是它们的界线。
餐厅看起来虽简单却有点乱:几张红木靠背椅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张圆形红木餐桌摆在厅中,桌面上还趴着一张椅子。柳绿站在餐桌前,皱着眉,叉着腰,喝道:“都给我起来!”靠背椅子们仿佛从睡梦中惊醒,扭动着身子,一个个都像橡皮泥捏成的。它们站起来,迈着四条腿,像山羊一样走到餐桌旁各就各位。桌上的那一张椅子也一样,它跳落到地面,发出敲打地面的咔哒咔哒的声响。
视线透过玻璃屏风,靠墙的是一条长长的青石台子,上面有一个水池子,台面放着一台灶具(凌峰从没有见过那样的灶具,最早,他们家是垒灶烧柴火,后来用的是煤炉。)墙上的壁橱里放着许多银壶,和泛着釉光的瓷瓶。餐厅连接着起居室,起居室往里是他们的卧室,往外就是环形走廊。
“坐吧,你等等,我弄点吃的。”柳绿招呼凌峰坐下,自己挎着篮子走进厨房。
“我坐上去,它们没意见吧!”
“你尽管坐!”
“需要帮忙吗?”
“不要。”
柳绿拉了张椅子坐下来,看着厨房里忙忙碌碌的一幕幕。柳绿把篮子里的东西倾倒在厨台上的洗菜池中,——神奇的事情又出现了——洗菜池上,水龙头哗的一声吐出白花花的水流;一棵棵翠绿的蔬菜拍着菜叶子像一只只欢快的鸭子拍着翅膀洗澡,时而潜下水面时而又浮上来。
挂在墙上的砧板鲤鱼打挺般跳下来躺在厨台上——一柄菜刀在挂钩上轮了几圈,甩到空中,做了几个漂亮的空翻,刀尖朝下,斜插在砧板上,看起来很高傲的样子——柳绿抓起小青菜(小青菜出了水池就一动不动了。)甩掉水滴,放到砧板上——高傲的斜插在砧板的菜刀竟然抽不出来了,费力地在原处扭来扭去,样子十分滑稽。凌峰朝它施了一道咒语,它一跃而起,啪嗒啪嗒,将青菜剁成碎片。——与此同时,啪的一声响,灶具上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一口黑色的铁锅飘来,尾随着一把铁勺。铁锅压在蓝色的火焰上,火焰张牙舞爪喘着粗气。——银制的油壶飘过来,往锅里倒了些油,铁勺拨动锅底的热油,须臾,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砧板升起来,逼近铁锅,——悬在空中的菜刀陡然一扫,将青菜扫入锅中,哔哔啵啵的声音立即响起犹如风雨大作。铁锅铿铿簸动,铁勺锵锵翻飞,配合得如同左右手。
这是何等神奇的巫艺,柳绿的父亲母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凌峰想得出神。
15
这天晚上。
柳绿站在窗台旁正要拉上窗帘,她发现天色悄悄变了,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占据了天空。窗外,墨绿色的梧桐静默着,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远方,山头淹没在阴沉的昏暗中,仅剩下模糊的轮廓。她赶紧关闭了窗户,拉上了窗帘。
“我要走了!”她来到他面前说。
“去哪?”他愕然。
“去别的地方睡觉啊。——反正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我——我需要!”
“呃,你不是已经好了吗?”她扬起眉,“生龙活虎的。”
“是的,不过,你能留下吗?”
“你很奇怪耶,”她说,“刚带你来的时候,死活不跟我一起睡,费了我多少口舌好说歹说;现在,巴不得我留下来。——你是不是在动什么歪心思?”
“本来是有,现在,”他泄了气似的,“不敢了。”
她笑了笑。
“那,这么大的房子,你一个人睡,不害怕吗?”他问。
“你害怕?”
“我是怕你会害怕。”
“我不怕。”她往外走,刚迈出两步,一声惊雷在窗外炸响。她尖叫一声,两步并作一步朝他扑过来,他抱住了她。
窗外雷声大作,狂欢似的;闪光像蓝色的精灵时隐时现,上蹿下跳。她陷在他的怀抱中瑟缩着,把头深埋在他的胸膛上,双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衫;他低头看着她瑟瑟发抖,他把她搂得紧紧。她惊悸、畏缩的样子让他的内心隐隐作痛。他回想起一年前,温陵中学外,他们在樟树林中遭遇风雨雷电的那一幕。他的内心又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那个声音告诉他,她的心灵深处潜伏着一头野兽,随时会抬起头,蹿出来吓唬她,这只野兽就是对雷电的恐惧。也许,这只野兽,早在她蹒跚学步的幼年时就已经潜入她的内心了,从此挥之不去。
他拨开她的长发露出她的耳朵,拉着她的耳朵,轻轻摇动,边摇边念叨着:“耳朵不怕,耳朵不怕……”他记得他小时候,还不是一样,也畏惧雷电,对苍天的暴怒怀着深沉的恐惧,每当闪电撕裂天空,雷声震荡大地的时候,恐惧就从胸膛中苏醒,张牙舞爪,蹦蹦跳跳,闹得他胸膛里头嘭嘭响,——他张大嘴巴哭;天呐,它要钻出来,要从喉咙口挤出来,——当他大张着嘴却喊不出声的时候,就是它堵在喉咙口的时候,这时候,妈妈(或者爸爸)总会抱紧他,拉着他的耳朵念叨耳朵不怕,耳朵不怕……不知怎么的,他的泪水难以抑制地滑落了下来。
柳绿还在他的怀抱中瑟瑟发抖着,像一只刚从水里爬出来的小鹿。
雷声渐行渐远,变成遥远的呜呜声,最后完全止息。蓝色的精灵也已遁去,窗外唯有梧桐树哗啦哗啦的声响诉说着雨势的浩大。
凌峰抹了抹脸,说:“没有了,都走了。”
柳绿双手扶在凌峰的胸膛上,慢慢抬起头。“还会来吗?”
“来了也不怕。有我呢,我一直在。”
“你会笑我吗?这么大一个人还会怕……。”
“怎么会?有的人怕老鼠,有的怕蟑螂,有的怕蚂蚁,还有的人会无端地害怕什么,总之,恐惧与生俱来,无所不在。”
“哦。我还以为……就我……我还以为我是个怪物。”
“不,你不是。”凌峰说。“我以前,也跟你现在一样。”
“真的?”柳绿再次抬起头,盯视着凌峰。
凌峰点点头。“你今晚就睡床铺,我睡那……”他的视线从床上跳到吊床。
柳绿看了一眼床上的吊床,“还是我睡吧,我睡惯了,况且吊床并不结实,恐怕受不了你。”又看着他。“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凌峰没有多说,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两双眼睛就这样对视着,四目之间拉起了两道无形的线,一种温柔的情感仿佛就在这线上攀援,爬过去又爬过来。
他慢慢凑近了她,她缓缓闭上了眼微微抬起了下巴,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他的手捧着她的披着长发的头,她的手爬上他的脖子,扶在他的后脖颈上。
他和她在接吻。
他和她一起抛弃了整个世界。
他抱起她,她双手环在他脖子上,头倚着他的手臂,长发垂在空中。他把她放在床上,他的身躯伏下来……
窗外,雨还没有停,还在细细地下。灯光暗下来,迷蒙的微光飘浮在室内。床架上的轻纱飘下,笼罩了床里的一切。微光飘过轻纱,洒在他光滑的背上。他褪去了她的衣裳,一对小白兔似的,乖乖地踞在她的胸膛上。他的头深埋在她的胸膛上……双手在她光润柔软的肌肤上游走。他的下面不断膨胀,那家伙在她的双腿间试探着,寻找着……
她呻吟着,声音若有若无。她的胸脯微微起伏,她的长发盖在她右侧的肩头搭在隆起的锁骨上。
那家伙愣头愣脑的,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钻进去——她颤抖两三下,咬住了自己的唇——他膨胀的家伙急不可耐了,一头扎了进去,——肌肤撕裂的刺痛袭遍她的全身,她“哎哟”一声,陡地推开他——他喘息着看着她——她说她怕,他怕万一忍不住会把他踢出去——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退却的意思,他又伏下去了,磨砺着她敏感的神经——她咬住唇蠕动着,过了一会儿,她那双洁白如脂的双手伸上来揽住了他的背……
窗外,水滴敲着梧桐树叶,充满节奏感,滴答,滴答,滴答,……
他体内的火山喷发了,热浪袭遍他的全身,他浑身汗涔涔。
她感到一股暖流涌进了她的体内。“啊……”
16
凌峰与柳绿,一个少年一个少女,一个气宇轩昂一个英姿飒爽,两人在梧桐别墅共同生活了多日,没有烦恼,也忘了忧虑,和世俗的喧嚣隔离,与人情的冷暖绝缘。
他们不知道许多天前,温岭镇镇郊,有人在丛林中发现了一只怪物。据目击者称,那只怪物似人非人,躬身直立行走。眼睛又圆又大,长在头顶上,嘴巴又宽又大,脑袋直接长在肩膀上,没有脖子;皮肤粗糙如树皮,没有毛发;四肢健壮,手和脚就像鸭蹼。目击者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满脸惊恐,神色慌张,他坚称亲眼看见那只怪物抓起一条蛇塞进大嘴里嚼起来,蛇尾巴耷拉在它的嘴巴外扭动。从此,怪物事件在整个温岭镇传得沸沸扬扬。镇民人人谈怪色变,日间则结队出行,日落则闭户关门。而现在,一小段时间过去了,再也没有人看见那只怪物,有关怪物的传闻也日渐寡淡。
他们不知道流云峰上,巫师林樾早已经回到了逸庐。他不见了凌峰,料想凌峰一定是违背了他的嘱咐私自下山,心中恼火;而阿奇又火上浇油(他甚至用了“潜逃”这样的词汇),弄得林师心头的火势迅速蔓延,以至于勃然大怒了。
就像他们不知道再过不久,在安宁祥和的梧桐别墅里,灾祸就如同突然从地里长出来似的,将陡地降临到他们的头上。说到灾祸。有谁会知道呢?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心里头还牵挂着他的父母,他的不知道在哪里的家人;如果不是还想着他未竟的学业,逸庐里的师父、阿奇、萧影;如果不是意识深处还潜藏着种种隐秘的担忧,他真想永远和柳绿生活在这里,从此不再走出去。
但他不能。告别的时候该到了。这两天他的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念头。
这天晚上,他们坐在茶厅饮茶。露台外的夜空疏星点点,一轮明月像一只白猫蜷缩着蹲在露台的栏杆上。厅堂里,月亮的柔光如轻纱般飘荡;别墅的穹庐下,白炽灯泡成群结队,在空中游荡,散发着黄金色的光芒。
“我想我得走了!”凌峰突然说。
柳绿的脸上并没有太多讶异的表情,她知道这一刻的来临是迟早的事。但她不想用“哦,好吧。”、“嗯,再见。”诸如此类的话来回应他。她低头斟酌着。
“就这样结束了吗?”她终于说。
凌峰玩味着这样的一句话,他体会了那里头的丰富的意思。“不,我会回来的。等我。”
“你就没有想过把我也带走?”
“我很想,但我不能。你的父母总会回来找你……我不能……”
“他们?他们有考虑我吗?他们有时间考虑吗?他们的时间都给了他们自己;他们的时间都给了他们所谓的崇高的事业。我又算得了什么?”她的胸中潮起一股心酸的滋味。
“不要怎么说。”
“梧桐别墅,好大的房子。你不觉得太空旷了吗,对我来说?”
“但我们总是不能随心所欲的。”
“‘随心所欲’不是很好吗!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自由自在,像小鸟一样。”
“阿绿……”
“好吧,”柳绿放下了茶杯,站起来,转过身,“你去吧,记得回来看看我。”
望着她的背影,他的心渐渐摇晃起来。他很想扑过去,搂住她——她那长发水流般从头顶倾泻在她的背上的头发。他克制住自己,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冲撞、回旋、翻滚。他抛开那个声音,扑上去,从她的背后抱住了她;三秒钟后,他放开她,抽出魔杖放大,他骑着魔杖飞出了露台。
柳绿急转身,凌峰不见了,茶厅里空荡荡的,她望着露台外,星空仿佛在不断的延伸,月亮已经升高,离开了栏杆,陷进了暗黑深邃的天空中,变得无比的遥远。
就在此刻,走廊上,一道阴影像黑色的水流无声无息地朝着她的背影慢慢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