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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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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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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转眼就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晚窗外月亮很大,屋内一灯如豆,李玉溪照旧孤单地靠在床头读书——这样寂静的夜晚、这样俊俏的书生,简直就是专为狐魅造访而设。

  当夜入三更,木格窗棂上果然发出“笃笃”两声轻响,李玉溪吓得放下书卷,就看见白绢糊的纱窗外,正被月光模模糊糊地照出一个人影来。

  “谁?”李玉溪低声问,黑琉璃似的眼珠闪过一丝惊慌,白玉一般的脸颊浮起一抹潮红,明镜似的心里却又隐隐地期盼。

  “是我,”来人站在窗外回答他,用他又怕又期待的声音轻轻报上名字,“胡飞鸾。”

  李玉溪的心跳顿时漏掉一拍,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喟叹了一声,仿佛认命一般,趿上鞋子去开门。当紧闭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戴着帷帽的飞鸾就从门后闪出身来,她一身艾绿色襦裙,肩上松松搭着一幅月白色轻纱披帛,帛纱蜿蜒着一直落在霜白的地面上,令她望上去就像是月光凝成的玉人,竟让人在第一眼的惊艳之后,又无端从心底生出一丝凉意来。

  李玉溪神智恍惚地将飞鸾让进屋,掩上门请她在自己面前坐下,两个人就在微弱的灯光中静静地相对出神。

  他一定要说点什么才好,李玉溪的心中不断地翻腾,可是他又该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已经见过了她的姐姐,也已经知道了她的心意?还是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你要夜里来?

  “哎,你不生气了吗?”最终还是由李玉溪先打破了沉默,挑了个不痛不痒的话头。

  飞鸾赶紧摇摇头,揉了揉捏在手中的帷帽,红着脸小声道:“姐姐已经对我说啦,这都是误会……”

  “对对,都是误会,”李玉溪忙不迭点头,想了想忽然起身走到床边,从包袱里摸出了两片断梳来,送到飞鸾面前,“可是,这好好的梳子还是被摔断了,真可惜。要么,我替你找银匠打副托子镶起来?也许还能用……”

  飞鸾接过断梳摇了摇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抬头仰视李玉溪时,一双剪水秋瞳已然盈满了眼泪,“对,对不起,害你从华阳观里搬出来……”

  这楚楚动人的眼神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会令她嫉妒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负疚。”

  涉世未深的李玉溪哪能抵挡得住这种以退为进的诱惑,果然被飞鸾勾得又凑近了一步,急着劝慰她:“别,胡姑娘你千万别说这样见外的话,我搬出来,是因为心里早就有这个打算。”

  “真的?”飞鸾信以为真,破涕一笑,细碎的泪光衬着脸上红润的光华,在灯下就像一瓣沾着雨露的桃花。

  这明艳动人的娇态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又会令她嫉妒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释然。”

  她的笑容令李玉溪一时忘言,只在心头不断盘桓着一句艳诗:“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

  “李公子?”飞鸾发现李玉溪始终直着眼睛发呆,不禁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李公子?”

  李玉溪直愣愣的眼神跟着她的手晃了一晃,心中的诗句顿时又是一换:“盘桓徙倚夜已久,萤火□□入帘牖。西北风来吹细腰,东南月上浮纤手……”

  啊?!不成不成!李玉溪猛地摇了摇脑袋,转身跑到桌案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咕咚咕咚灌进肚子,这才稍稍清醒了一下,笑着招呼飞鸾:“胡姑娘,你喝茶吗?”

  飞鸾顿时笑了起来,伸手接过李玉溪替自己倒满的茶,跟着她侧耳听见了远处崇仁坊夜市上传来的喧哗声,不禁问李玉溪:“李公子,外面这样吵,你还能够读书吗?”

  “呃?吵吗?我没听见什么声音啊?”李玉溪话音刚落,就听见隔壁忽然响起一对夫妻的说话声,没多久轻轻的说话声就变成了窃窃的调笑,再后来逐渐升级……

  许久之后,飞鸾握着茶杯浅啜了一口茶水,悠悠给那声音定性:“《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

  “嗯,哈哈,呃……这对夫妻,是前两天刚搬来的,原本这儿的隔壁是屯米的!胡姑娘你一定要相信我!”李玉溪面红耳赤、语无伦次地强调,尴尬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嗯,我相信你。”飞鸾点点头,又在心中补上一句:因为这里的老鼠也是这样说的。

  隔壁的大官人似乎历久弥坚,闹出的动静让李玉溪越来越坐不住,于是他干脆起身推开门,一边吹着凉风,一边回头望着飞鸾道:“胡姑娘,不如我带你去逛夜市吧?”

  不料飞鸾却摇摇头,拒绝了李玉溪的提议——这一夜她竟不想再到闹市去,那些美食和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的诱惑,统统都敌不过眼下这一刻。

  她想与李公子单独相处,因为肚子里一些重要的话,她都还没想好该怎样去说。现在飞鸾很怕自己一到那花花世界里去,聚在她心头的一些很重要的念头和想法,就会统统乱了、散了。

  可惜这一次李玉溪竟没有顺从飞鸾,他竟狠下心咬了咬牙,坚定而又冷漠地凝视着灯下的飞鸾,缓缓开口道:“那么,就让我送胡姑娘你回去吧,毕竟夜太深了,我这里,又不方便。”

  飞鸾一怔,听出李玉溪是在下逐客令,顿时羞愧得两颊绯红。她立即像坐到只刺猬似的跳起身,低着头匆匆闪出房门,替自己戴上了帷帽。

  “哎,对不住。”此时李玉溪强迫自己做柳下惠,却又放不下楚楚可怜的飞鸾,他在矛盾中踟蹰、又在踟蹰中郁卒,简直想脸一歪吐出一口血来,才好与被他伤害的飞鸾扯平。

  站在他身旁的飞鸾却是立刻摇摇头,颤声道:“哪里,是我对不住李公子才是,这么晚来……打搅李公子了。”

  李玉溪看不清飞鸾藏在帷帽下的脸,却认定这一刻她必然是面色苍白、两眼含泪,一颗心不由乱成一团。

  这欲说还休的一幕若是被轻凤看到,必定还是会令她嫉妒地叹息一声:“啊,这才是狐狸精的帷帽。”

  没错,这一刻我们的飞鸾姑娘,其实红着脸满脑子想的都是——啊,这《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怎么一直都没完没了的?文中好像没这么说呀?

  在深夜的长安城里乱跑,如何躲避值夜的金吾卫,可是一项技术活。李玉溪作为一个长期斗争在宵禁第一线的纨绔夜游郎,对敌经验可谓相当丰富。

  飞鸾跟在李玉溪身后,一路替他提心吊胆耳听八方,却发现只要是金吾卫经过的时刻,他们总是能适时地躲进曲巷里,或者藏在高门大户的石狮子后面,渐渐也就对李玉溪的技术放了心。

  这样一路从崇仁坊往南摸到曲江离宫,东边的天已经蒙蒙发亮。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离宫设下的锦障外沿,飞鸾示意李玉溪不用再往里相送,压了压帷帽歉然道:“耽误了李公子一夜,真是对不住。”

  “快别这么说,”李玉溪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对飞鸾道,“回去的路上估计就会敲晨鼓啦,我正好顺道去启夏门街上吃两个胡饼。”

  “李公子,”这时飞鸾轻轻唤了他一声,从袖中摸出之前收起的两片断梳,犹豫着上前小声问,“李公子,这个你能收下吗?”

  李玉溪呆呆地低下头,盯着飞鸾递到自己面前的半片玉梳,心中竟平空窜起一阵惊骇。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摇着头颤声道:“不,胡姑娘,这个我不能收。”

  她是宫中女子,他连她的确切身份都还不知道,就这样私订鸳盟,未免太可怕。更何况全姐姐那里,他也放不下……

  就在李玉溪退却的时刻,飞鸾却忽然摘下帷帽,现出了一张泛着红晕的桃心小脸。她一双明眸含着秋水,婉转而坚定地望着李玉溪,酝酿了整整一夜的话一旦吐出口,就像看不见的蛛丝般,天罗地网地困住了李玉溪,让他无处可逃:“李公子,我还会再来找你的,你不要的梳子,我也会一直随身带着。”

  李玉溪一怔,瞬间意识到她话中深长的意味,不禁也羞窘地两颊发红。

  “还有,后天是杨贤妃的生日,黄昏时我会为她献歌贺寿,到时候……我也想唱李公子你写的诗,”飞鸾双眸盈盈地抬起头,凝望着李玉溪微笑道,“李公子若是有意,就请你明天在这处离宫锦障上题诗;你若是有心,后天黄昏时,就来这里听……”

  就在飞鸾说这话时,东方的晨曦忽然从天边破云而出,像缕缕淡淡的金线般照在她的脸上,勾勒、描绘出她桃李难匹的艳色,衬着身后的离宫锦障与带露的蔷薇,让李玉溪一阵头晕眼花。

  恰在这时,长安城里三千响晨鼓竟也齐齐催发,由太极宫承天门开始,一气传遍长安六街,这时每道街上的鼓声都纷纷相应,铺天盖地的巨响逼得李玉溪透不过气,让他的心也随着鼓点密集的节拍狂跳起来。

  他在骤雨暴雷般的鼓声中忽觉一阵心悸,眩晕中的晨曦光怪陆离,令飞鸾美得近妖。于是他在恍惚中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虚弱而又无助地对她喊了一句:“你快走吧。”

  快走吧……乱我心者,快走吧!

  飞鸾依言冲他点点头,转身掀开锦帐钻进了离宫的地界,李玉溪这才浑身虚脱地跌坐在地上,在未尽的隆隆鼓声里绝望地哀叹——他,好像真的对她动心了……

  当飞鸾悄悄潜回别殿时,轻凤已经醒来。这一夜她睡得一直都很浅,因此两耳一听见飞鸾的动静,眼睛便熠熠睁开,迫不及待地问:“昨晚怎么样?”

  飞鸾腼腆一笑,扑进柔软芳香的锦褥里抱住轻凤,轻声感慨:“很好,很好啊,我已经对李公子说过了,我会一心一意的对他。”

  轻凤闻言嘻嘻一笑,抚了抚飞鸾的脊背,放心地打了个哈欠,低喃:“嗯,那就好,既然这样,你再陪我睡个回笼觉吧……”

  飞鸾应了一声,乖顺地依偎在轻凤身边躺下,却又哪里睡得着——她刚刚向李公子大胆求诗,实际上就是提出了一个邀约,如果李公子肯为自己写这首诗的话,那也就证明了他对自己是有心的吧?万事开头难,只要他给自己这一次回应,往后的一切就会水到渠成了吧?满腹心事的飞鸾忐忑良久,直到卯时将尽,才慢慢阖上双眼。

  接下来的两天飞鸾只觉得度日如年,她浑浑噩噩地陪在轻凤身边数着时间,一天里几次回到与李玉溪分别的锦障处流连。一颗心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直到杨贤妃生辰前一天的傍晚,她才终于在锦障上看见了一首小诗: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飞鸾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在落日的霞光中俯下身子,将脸贴在那温热的锦障上磨蹭了好久,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他的字迹是这样的,写得真好看。”飞鸾喃喃自语,用新笋般细细的指尖依着那龙飞凤舞的墨字描绘,在心里将这四行诗句,一个字一个字反复咀嚼。

  这青女说的是她吧?那么辛苦送朝阳的羲和,写的就是他咯?万里丹丘一定是指曲江离宫,那么几对梧桐忆凤凰呢?忆凤凰,忆凤凰……哎,李公子的诗,可真是比他的人要热情多了。

  飞鸾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就偷偷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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