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莺啭
这一天傍晚,李玉溪像做贼一样摸到了曲江离宫的锦障外,竖起耳朵听其中传出的喧哗声。那是一个在他还没有取得功名之前,绝对无法接触到的世界,其中的纸醉金迷、冠盖如云……此时都距他有万里之遥。
李玉溪静静站在锦障外听了许久,忽然就觉得一阵无望的空虚涌上心头,他无力地倚着锦障坐在地上,背靠着自己题的那首《丹丘》诗,“嗤”地一声苦笑起来。
哎,他怎么就五迷三道的,信了她不切实际的话呢?
李玉溪沮丧地从地上攥起一把尘土,气馁地扬手洒了出去,在雾蒙蒙的飞尘中垂头丧气。可就在他心灰意冷地站起身,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阵悠扬如天籁般的歌声竟从远方飘来: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一瞬间锦障中无休无止的喧哗悉数消失,似乎连鸣禽也在迷烟般的垂柳中噤声,所有路过锦障外的行人与车马都停驻下来,只为了安静地听一听那高邈清远的歌声。
——那竟是胡姑娘的歌声!一瞬间李玉溪震惊得无以复加,简直无法想象那个娇小玲珑的弱女子,喉中竟可以有如此饱满充沛的力量。
完全不同于全姐姐醉后抱着琵琶的浅吟低唱,胡姑娘的歌声不是那种颓丽的靡靡之音,而是较之开阔了许多的高秋朗月、碧水长天。他仿佛能从她的歌喉中感受到往昔的大唐盛世,在天宝年间,传说宫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位宫伎——她的歌声是继韩娥与李延年之后,千载才得重现的天籁之音,每逢秋夜寂静,台殿清虚之时,她能够长歌一曲、响传九陌,天子曾试图令人用笛音追逐她的歌喉,没想到结果竟是曲终而管裂。
是了,今天他的诗,就是那一管破裂的笛子,哪里配得上胡姑娘的歌声?
李玉溪想到此,黑琉璃似的眼珠竟浮起了一层薄泪,他忍不住低下头,伸手抚摸着自己题在锦障上的诗,任飞鸾的歌声在自己耳中不断地萦回:
“青女丁宁结夜霜,羲和辛苦送朝阳。丹丘万里无消息,几对梧桐忆凤凰……”
他的思绪在歌声中渐渐迷离、随着她喉中不断高抛的莺啭扶摇直上,在九万里的云霄中翻飞遨游。也许现实是最后曲终人散,尘世依旧归于喧嚣,可他的神魂却已然无法从九天上还窍了。
李玉溪修长的手指一直抵着锦障,就这样中了魔怔般痴然而立,直到他的手指忽然隔着锦障被一只手碰触到,他才像被人骤然点破了迷障似的,如梦初醒。
“李公子,是你吗?”锦障另一端轻轻传来飞鸾的声音。李玉溪不由浑身一震,低下头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太好了,我就知道是你。”另一端的声音显然充满了喜悦,隔着锦障的手指也因为说话而颤了颤,似乎传来微微的温热。
在这样动人的时刻,李玉溪的心头终于还是涌出了一股暖流,他的脸上浮起一抹笑,吞吞吐吐地开口:“胡姑娘,刚刚你……唱得真好。”
“哪里,是李公子你的诗好。”飞鸾在锦障后轻轻笑了一声,不觉向前慢慢走了两步。
“不,我这首诗配不上你的歌声,远远配不上。”李玉溪感觉到飞鸾在迈步,于是也跟着她缓缓往前走,而抬起的手始终都不曾移开,一直隔着锦障与她相触。
如此暮霭沉沉的傍晚,能够这般一路并肩前行,真好。
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之后,李玉溪忽然抬起头,大胆地猜测:“胡姑娘,你是在御前侍奉的‘前头人’吗?”
所谓“前头人”,专指住在教坊宜春院中的乐伎,因为她们能够经常在御前献艺,所以又被叫做“前头人”。飞鸾和轻凤曾经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前头人”,但如今她们有了封号,自然就不是了。
飞鸾在锦障后愣了愣,哪里敢对李玉溪说实话,只能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嗫嚅道:“是,是啊。”
李玉溪只当她承认了他的猜测,不禁略一沉吟,替飞鸾——或者不如说是替他自己,忧心忡忡起来:“哎,胡姑娘,你这样的容貌与歌喉,一定令圣上青眼有加吧?”
“呃……”飞鸾咬咬唇,暗自庆幸此刻有锦障相隔,可以任她红着脸撒谎,“李公子你说笑了,后宫佳丽如云,我这样的人,圣上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呢。”
飞鸾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李玉溪作为与她相配的另一只呆头鹅,竟然也就相信了——并且不但深信不疑,还要在自己身上作检讨、找原因:我自己没见识,堂堂天子还能跟我一样没见识吗?也许宫中的妃嫔个个长得都像神女那样,所以一个像仙女一样的胡姑娘,圣上看不上眼,也就不足为奇了。
李玉溪显然高估了宫中美人的姿色,又低估了飞鸾的美貌,他这想法若是被轻凤知道了,一定会挨她一个大大的白眼:“嘎?你当我家飞鸾的魅丹是白吞的?圣上要是看不上她,我会花这个苦心撮合你们,让你白捡这么个大便宜?你可真是个大傻冒!”
可惜如今明眼人不在,眼下只有这两只呆头鹅,还在隔着锦障傻傻地徘徊。
此刻李玉溪满怀感触,望着锦障后飞鸾模糊的影子,怅然吟道:“杨柳路尽处,芙蓉湖上头。虽同锦步障,独映钿箜篌……”
可惜呆头鹅飞鸾不懂情调,听了李玉溪的诗竟然诌不出几句风花雪月,而是煞风景地冒出一句:“啊,其实我是可以钻出来的。”
说罢她立刻身体力行,弯下腰掀开锦障一钻,一眨眼便笑嘻嘻站在了李玉溪跟前。李玉溪此刻身心脆弱,哪里能经受这样的冲击,面对一身锦衣如鲜花怒放的飞鸾,不得不眯着眼睛连连退开两步,惊慌失措:“胡姑娘,胡姑娘你……”
“李公子。”飞鸾歪着脑袋,看着李玉溪一张脸急得又红又白,下一刻却带给他一个更猛烈的冲击——她再一次从袖中掏出半块玉梳,双手捧到李玉溪面前,楚楚动人地仰起脸来凝视着他,在暧昧的暮色中柔声问:“李公子,现在你可以收下它了吗?”
“呃……呃……”李玉溪心跳加速,这悸动使他的脸越来越红,连眼珠都忘了转动。他直直盯着飞鸾手中的半块玉梳,心里不断呐喊着“不行不行这样太快了”,可手指却还是不受控制地、颤巍巍地伸了出去……
这一天既是杨贤妃的生辰,当晚筵席散后,皇帝李涵自然是留宿在她的别殿里。轻凤孤身一人坐在自己的宫殿里,瞄了一眼红烛上厚厚的烛泪,轻笑一声便掉过脸去,继续对镜描眉画鬓。
夜已四更,飞鸾还没有回到曲江离宫,想必还在和那傻小子厮混。轻凤心想自己也得赶快抓紧了,免得落在飞鸾后面,岂不是成了笑话?
她一边想,一边拿起粉扑,将香粉一点点小心地按在脸上。自从那日李涵留宿别殿,事后他很细心地命人送来上好的胭脂水粉,专供轻凤浪费。轻凤每每想起就十分得意,她回忆李涵为自己化妆时那温柔细致的手指,还有紧随其后的那一个目眩神迷的吻,心中就认定李涵对自己一定有情。
很快的,接下来一切都会很快的。轻凤望着菱镜中的自己,双颊火热,暗暗自语——只要飞鸾不与自己抢,放眼后宫这些芸芸凡女,又有谁能敌得过她轻凤的魅力呢?嘿嘿嘿……
就在她红着脸浮想联翩时,时值五更,飞鸾也同样红着脸回到了宫殿。
轻凤在灯下一看见飞鸾如痴如醉的媚态,就不禁戏谑地问道:“哎哟,你可总算回来了,快跟我说说,今天又跟你的李公子逛了哪条街,吃了哪家店哪?”
“我们哪儿也没去……”飞鸾含羞低语,脸上的红晕更深,小手不停揉绞着裙带。
“嘿,那就是待在屋中卿卿我我咯?”轻凤涎皮赖脸,笑得像个流氓。
飞鸾红着脸斜睨了轻凤一眼,一言不发地倒进床榻中,拽起衾被掩住了脑袋。轻凤不依不饶地扑上去,摇了摇她的身子,窃笑着悄声道:“哟,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嘻嘻嘻……你是被他摸了小手,还是亲了小嘴哪?”
飞鸾拽下衾被露出一张脸来,下巴抵在柔软如云的被子上,缓缓朝轻凤摇了摇头。
“哟,原来什么都没做,那你还在这儿乐什么?”轻凤嗤笑了一声。
这时却见飞鸾两只眼睛像星子一般发亮,又像含着一层薄泪,她皱着眉沉默了片刻,忽而又像花一般绽开笑来,仍旧对着轻凤摇了摇头。
轻凤一愣,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迟疑地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好,好像,什么都……都做了。”飞鸾满脸潮红,吞吞吐吐道。
轻凤浑身一震,霎时间只觉得魂飞天外,跟着她猛然高叫了一声,冲着飞鸾大吼道:“什么?!你有没有搞错!”
飞鸾被轻凤吼得毛骨悚然,赶紧抱着被子缩成一团,捂着耳朵嗫嚅:“姐姐,你,你小声一点啦,宫女们会被你吵醒的……”
“我管她们会不会被吵醒!”轻凤猛一捶枕头,忽然想到飞鸾平素总是糊里糊涂,难保这次她不是又误会了什么,于是慌忙抱来那卷崭新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在飞鸾面前扑啦扑啦地抖开,“来,你快来告诉我,你们做到哪一步?!”
飞鸾躲在被子里羞羞地伸出一只手,手指在那长赋上一路下滑,终于停在了某处。轻凤定睛一看,竟是那句:“然乃成于夫妇,所谓合乎阴阳。”
于是晴天里降下一道大霹雳,把轻凤打击得目瞪口呆、外焦里嫩。
“嗷嗷嗷,真是造孽啊……”轻凤捶胸顿足、悔不当初、自愧不如、恼羞成怒,“你你你,这速度也太快了吧?你就不怕被那小子骗?你想吓死我嘛!”
“可是姐姐啊,不是你说的嘛,我是狐狸精呀……”飞鸾裹着被子无辜地望着轻凤,嘟着嘴道。
此时轻凤可再也不能两手一摊,心平气和地评价“这就是狐狸精的速度”了——她忙半天都比不上飞鸾露一手,真是鼬比狐,算个雏啊!
“就算你是狐狸精,那也还是太快了吧!”轻凤痛心疾首地感慨,唏嘘之后又盯着飞鸾问,“而且,你不是怕疼的吗?”
“其实那个……也不是那么疼啦,”飞鸾红着脸小声坦白,说罢又甜甜地笑起来,“而且……因为他高兴,我也很欢喜。”
轻凤崩溃。她沮丧地躺倒在床头,拍着自己的脑门自怨自艾:“天呐,我怎么那么命苦……小时候没娘喂奶,长大了没人爱……”
“姐姐,”飞鸾爬出衾被,凑到轻凤面前问,“如今我已经完成任务啦,接下来我还要怎么做呀?”
轻凤无比嫉妒地横了她一眼,酸溜溜道:“你还要再做什么呀?能做的都被你给做完了!现在你什么都不用忙,继续跟那个傻小子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就行了。”
飞鸾立即快活地应了一声,笑眯眯地在轻凤身边躺倒,将脑袋蹭进她怀里:“哎,姐姐,这样真好。我一路跑回来的时候,都在想,要是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我不想为了任务做任何为难李公子的事,也不想改变现状,不想回骊山……姐姐,你说我这样想,是不是不对?”
“嗯,这些想法都没错,就随着你的心意去做吧。”轻凤拍了拍飞鸾红润的脸颊,安抚她,眼中却冒出绿油油的幽光——不想为难李公子是对的,不想回骊山也是对的,但是现状,是一定要改变的!
李涵啊李涵,我要是再攻不下你来,我就……我就再也不搽粉了!轻凤在心中发下毒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