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赠药
惊恐的叫声引来了王内侍,他飞奔上前扶起李涵,一见他已不省人事,顿时大惊失色地高喊:“太医,快宣太医!”
轻凤手足无措,急得直掉眼泪,却被王内侍一把推开。
“黄昭仪,你先退下!”王内侍面色铁青地呵斥她。
“不,”轻凤连连摇头,赖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走,“我就要留在这里,我要陪陛下……”
“黄昭仪!”王内侍又急又气,不禁对她怒目而视,“你如今是戴罪之身,又把圣上气成这样,再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
轻凤被他训得哑口无言,浑浑噩噩之际,被两名内侍架出了太和殿。
与此同时,数名太医如临大敌般冲进大殿。转眼朱门紧闭,轻凤茫茫然跪在地上,五内忧心如焚,眼底却是一片绝望的冰凉。
耳中时刻能听见内殿传来的低语,语调迟疑而惶恐:“陛下连日忧思过度,形神失养,又因一时动怒,心火暴甚,以至气血逆乱,引动内风而发卒中……”
“你就说,到底何时能治好?”
“这……卑职不能确定……”
轻凤抱着膝坐在殿门外,哭得不能自已。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李涵被她气出了重病,气得快要死了……
太医又是用药,又是扎针,一直忙碌到夜半,李涵却还是没有好转的迹象。
身心俱疲的王内侍推开殿门,想到殿外透透气,因为心烦意乱,没有留意到一道赤红色的兽影跃过门槛,迅速窜进了内殿深处……
为了见到李涵,轻凤不得不化作原形,钻过九重锦帐,顺着床榻攀缘到他身边:“陛下,李涵……”
小小的黑眼珠深深凝视着昏迷中的人,轻凤双爪虔诚地交叠在一起,泪汪汪地向李涵忏悔:对不起,陛下,请让我将功补过,请让我向你赎罪。
心中百转千回,轻凤闭上双眼,开始在掌心聚集自己的灵力。一团红色的灵力越聚越多,渐渐汇成一颗闪亮的红珠,被轻凤牵引着,悄然没入李涵的额心。一瞬间帐中红光绽放,很快又复归幽暗,李涵并没有醒来,却终于恢复到呼吸悠长、面色平静的状态,仿佛正沉浸于一个甜美的梦。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的陛下……轻凤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了一下李涵的额头,总算减少了一点负疚。
窒闷的感觉堵在胸口,这一次她损耗了太多灵力,短时间内恢复不了人形,只能暂时做一只最普通的黄鼠狼,蜷在李涵榻下眯着眼休息,静静守护他。
轻凤倦极而眠,不知不觉睡到后半夜,忽然耳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令她倏然惊醒。
在说话的人竟然是王守澄!
只听他对留守的太医倨傲地嘲讽道:“哼,一干庸医,圣上的病都是被你们给耽误的!”
“大人息怒,卑职们都在尽力……”太医唯唯诺诺地应答,声音里满是恐惧。
能在深宫中横行跋扈、生杀予夺的王守澄,就连李涵都十分忌惮,何况其他人?
“罢了,这宫里能为圣上殚精竭虑的,唯老奴一人尔。”王守澄冷哼了一声,对那太医道,“我特意带了一位名医过来,你还不揭开帘子,让他替圣上看诊?”
“这……恐有不妥啊,大人。”太医恐慌地阻止,然而拨开锦帐的声音还是窸窣响起。
“废话少说,耽误了圣上的病,你有几个脑袋?”王守澄厉声威胁,自作主张地开始掀帘子。
轻凤浑身一激灵,麻利地窜出龙榻,就看见王守澄领着一个样貌丑陋的男人,正准备进帐给李涵看诊。
这死太监能安什么好心?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个猥琐的江湖游医,多半是想加害李涵!奈何眼下她法力不济,没办法逼退王守澄,这可怎么办才好?就在轻凤百爪挠心时,她忽然急中生智,飞速向殿外跑去。
此刻殿门紧闭,轻凤直接从窗棂间钻了出去,凭着气味一口气跑到尚药局,找到了正在唉声叹气守药炉的王内侍。
她大胆地上前咬住王内侍的袍角,弓着身子将他向后扯,一路摇头晃脑。王内侍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了她,惊讶道:“黄大仙?你是上次那只黄大仙?”
轻凤哪管他问的是哪一次,头点得都快掉地了。
“你这是怎么了?”王内侍瞧出这只黄鼠狼有点不对劲,似乎是想暗示自己什么,不由试探着问,“你想让我跟你走?”
轻凤点点头。
“是因为圣上吗?”王内侍又问。
真不愧是天子近侍,脑子就是机灵,轻凤再度点点头。
王内侍立刻起身,追随着扭身往外跑的轻凤,不放心地问:“可是大事?”
忙着奔跑的轻凤甩了几下尾巴,算作回答。
王内侍立刻迈开老胳膊老腿,越跑越快,不一会儿就赶到了太和殿。轻凤留在殿门外,看着王内侍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殿,随即就听见他厉声呵斥,和王守澄吵嚷起来。
幸好赶上了!轻凤如释重负,这才感觉到极度的疲惫,她歪歪倒倒地向外走了几步,最后虚脱地靠着露台玉栏,跌坐在地上。
直到这时,无边的孤寂才从暗夜中漫延而来,缓缓将轻凤吞没。她依靠着玉栏,两眼痴痴望着紧闭的殿门,悔恨的泪珠一滴滴滑出眼眶。
等李涵醒来,他会怎么办?若李涵不醒来,她该怎么办?
此刻她的心已经备受煎熬,等到那个注定的生死劫来临时,她又该怎么办?就在轻凤不寒而栗,一片茫然时,玉栏外的夜空中忽然冒出一朵云,云气氤氲旁分,露出了永道士无比唏嘘的一张脸:“唉……小昭仪,我那里灵药多呢,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我闯的祸!”轻凤捂住脸,不想让永道士瞧见自己的狼狈。
“是吗?”永道士枕在云上,支颐看着孤零零蜷成一团的轻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早说过,凡人又瞎又聋,你却偏要与他纠缠,这会儿果然吃了亏吧?”
轻凤听了他的话,放下捂着脸的前爪,抬头怔怔望着他,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永道士凝视着眼前瘦小的黄鼬,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事到如今,可后悔?”
轻凤默然与他对视,见他脸上竟露出一抹罕见的严肃,不由心中一暖,摇了摇头:“不。”
“呵呵呵,这骊山出来的小妖精,怎么一只只都像出了锅的鸭子——就是嘴硬。”永道士笑了两声,弹指射出一道金光,直直打进轻凤头顶。于是轻凤顷刻间变化起来,不但再度恢复人身,甚至脸色红润,光彩照人。
轻凤瞬间傻了眼,满脸懵懂地瞪着永道士,结结巴巴道:“咦,这是为什么?啊,谢、谢谢你……”
永道士俯视着一脸呆愣的轻凤,不禁扑哧一笑,目光闪烁着低声道:“你可真是……又痴又傻。”
“不痴不傻,不做妖精。”轻凤泪眼朦胧地笑起来,仰脸面对永道士,“神仙太清太冷,容易忘了情;凡人追名逐利,根本不懂情——所谓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无比倔强,挑起的唇角含着一丝骄傲,泪花花的小脸竟散发出明亮的光采来。永道士看着她这般动人的神采,双眼中的光亮忽然暗了一暗,有那么一瞬失神。他读得懂她一往而深的执着,心生艳羡却无法效仿,只能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丢给她。
轻凤接在手中一看,却是一只小巧玲珑的白瓷瓜棱瓶,上面篆了个“千”字,竟是弥足珍贵的千日醉。她直着眼,平生第一次收到如此贵重的馈赠,说出的话却甚是煞风景:“上次你说那‘百日醉’就价值万贯,这千日醉,岂不是还要翻个十倍?”
“呵呵呵,我的小昭仪,土包子不是这么当的。”永道士很不赏面子地笑完,表情却忽然凝重起来,慎之又慎地叮嘱轻凤,“将来,等你陪他百年之后,记得我在终南山。千万千万……”
轻凤一愣,还没来得及想透永道士话中之意,就见他人影一晃,已连同氤氲的云气一齐骤然聚缩,眨眼间便在轻凤眼前尽数消失。她不由一阵恍惚,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抬手抹抹脸上泪痕——手中如假包换的千日醉却无声提醒她,刚刚自己得到了一个珍重的邀约。
轻凤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感激永道士,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与凡人爱恋就是这般——拼得百年共白头,却换千年不自由。也许很久很久之后,她可以在沧海桑田中忘记最初的悸动,到那时在终南山多个絮絮叨叨的朋友,亦算是亘古洪荒中的幸事吧?
永道士消失后,他设在玉栏四周的结界也随之消散,恢复人形的轻凤立刻就被守在殿外的内侍发现:“昭仪娘娘?您怎么还在这里?”
“我?”轻凤将千日醉塞入袖中,回答那名内侍,“我不放心圣上,过来看看。”
“娘娘快回去吧。”那内侍靠近轻凤,对她挤出一副怪异的表情,“王公公让您回紫兰殿,自有他的道理,您一定要听从他的安排……”
不想话音未落,就见一拨人风风火火登上了太和殿,同时一道凌厉的娇喝声响起:“还不将黄昭仪拿下!”
轻凤闻言懒得动弹,冷冷看着两名内侍飞奔过来,一左一右将她押住。
“卑职拜见贤妃娘娘,”之前提醒轻凤回紫兰殿的内侍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向杨贤妃行了一个礼,谄笑着解释,“昭仪娘娘也是来探望圣上的。”
“哼,你也有脸来关心圣上?”杨贤妃施施然走到轻凤面前,趾高气扬地斜睨着她,冷笑道,“你这贱人把圣上气出了好歹,如今圣上生死未知,你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轻凤垂下眼,任凭杨贤妃如何责骂,只是不加理会。
杨贤妃勃然大怒,正待发作,紧闭的殿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原来吵嚷声惊动了殿中的人,只见内侍王福荃和中尉王守澄一前一后跨出殿门,打量着眼前的阵仗,两个人精一下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动声色地向两位娘娘行了个礼。
王内侍有心庇护轻凤,点头哈腰地与杨贤妃周旋:“贤妃娘娘,如今圣上正病着,万望您也珍重玉体,若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可否等他醒来再定夺?”
王内侍是李涵身边的红人,杨贤妃一向给他三分薄面,只是这次她一心要拔除眼中钉,丝毫不肯退让:“王公公,圣上是与黄昭仪相处时出的事,难道我无权过问吗?这黄昭仪一向是不祥之身,先是胡婕妤无端暴毙,如今圣上一病不起,宫中早已人心浮动,流言纷飞。依我之见,正应当将她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说罢杨贤妃使了个眼色,押着轻凤的内侍不等她开口,心领神会地将轻凤的肩膀往下按,想迫使她跪下。站在杨贤妃左右的宫女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条白绫来,径自上前将白绫绕上轻凤的脖子,就想将她绞杀。
“贤妃娘娘息怒,”王内侍慌忙跪在杨贤妃面前,为轻凤求情,“昭仪娘娘哪怕有错,毕竟也是圣上册封的贵人,何况众口铄金,流言岂可轻信?兹事体大,还望贤妃娘娘三思!”
杨贤妃却是主意已定,丝毫不为所动:“我奉旨执掌六宫,今日不过是惩治一个罪人,看谁敢拦我!”
王内侍急得满头大汗,偏偏轻凤却木然跪在地上,更无视项上白绫,完全没有了往日那股机灵劲。
就在危急之时,忽然殿门再度打开,一名太医满脸喜色地冲了出来,颤声对众人道:“圣上,圣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