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掖庭
看守太仓的内侍正抱着猫儿晒太阳,看见嬷嬷领着黄轻凤前来,立刻起身相迎:“嬷嬷您来了,咦,这就是您说的宫人黄氏?”
“对,正是她,”嬷嬷呵呵笑道,将轻凤拽到人前,“你瞧,人的确生得干净整齐吧?”
那内侍上下打量了一下轻凤,点点头,却又望着嬷嬷皱眉:“好是好,只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姑娘,怎么看守太仓呢?您是不知道里头的老鼠有多凶,您瞧,昨天还把我的大花咪给咬伤了。”
那肥胖的大花猫原本躺在内侍的怀里,此刻懒懒搭了轻凤一眼,立刻嗷一声窜出内侍的怀抱,一溜烟跑得没影。监作嬷嬷呵呵笑了两声,才对那内侍说:“放心,你别看这位黄氏娇滴滴的,力气大着呢。”
轻凤点点头,生怕到手的肥缺没了,笑眯眯地对那内侍道:“嬷嬷说得没错,而且我天生属猫的,老鼠都怕我,正适合看守太仓。”
像印证她的话似的,原本在太仓中窸窸窣窣作乱的老鼠,此刻竟完全没了声息。
“奇迹啊!”内侍望着轻凤的眼神如见天神下凡,感动得泪流满面,“黄氏就留在我这里吧。”
待得监作嬷嬷离开后,那内侍找回了自己无端受惊正屁滚尿流的肥猫,与轻凤客客气气地寒暄:“我姓杜,是这太仓的监守,我手下还管着四个小黄门,唔,看守太仓的神策军也得给我几分薄面呢。你跟着我好好做事,如果干得好,我就收你做我的对食。”
轻凤白他一眼,鄙夷道:“谁要做你的对食。”
那杜内侍碰了一鼻子灰,有些害臊,于是放开猫,一边给它做鱼饭,一边悻悻地咕哝:“也罢,我们宦官娶妻都是要出身干净的宫女呢,你再漂亮,也是个犯妇……”
轻凤不理他无聊的话,闲在一旁看他用肥鱼给猫拌饭,过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问道:“你喂猫吃这么好,它还肯抓老鼠吗?”
猫奴杜内侍瞅了轻凤一眼,理直气壮地回答:“不喂大花咪吃好一点,它哪有力气抓老鼠呢?”
其实是它一只老鼠也抓不到,不喂就只能饿死吧?轻凤对杜内侍的理由嗤之以鼻,相当鄙视地瞥了大花咪一眼,那肥猫立刻惭愧地低下头去,弱弱地咪了一声。
就听那杜内侍轻声哼唱起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轻凤陪着这一人一猫守在仓外,耳朵一直留心着粮仓里的动静,着实心痒难耐,忍不住又问:“咱们就这样一直坐在这里吗?你怎么不放猫去抓老鼠?”
杜内侍拢了拢自己怀里的猫,心有余悸道:“你是不知道,这太仓的老鼠有多凶残。”
“你手下那些小黄门呢?”轻凤又问。
杜内侍咧嘴笑道:“他们负责晚上值夜,白天太仓能有什么大事?”
轻凤闻言立即表态:“你也安排我值夜吧。”
晚上干活符合她的作息习惯,并且要抓老鼠就得变回原形,还是晚上行动便利点。
杜内侍打量着轻凤清秀的榛子脸,不放心地问:“你能行吗?太仓老鼠可厉害了,可别被它们抓破你的脸。”
“放心吧,老鼠怕我,没听见老鼠都吓得不敢出声了吗?”
“对啊!”杜内侍立刻笑逐颜开,求之不得地感叹,“其实我一直想找个人与我换班呢!不如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就上岗,嗯,你现在就可以先回去养足精神嘛,晚上戌时再过来。”
轻凤微微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这天晚上,轻凤戌时便到太仓点卯,顺便认识了一下自己的同仁。所谓值夜,也不过是几个人守在一间屋子里打盹,轻凤待到其他人都睡熟了,便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了值夜的小屋,现出原形钻进了太仓。
她一进太仓,便在夜色中看见了满坑满谷的粮食,黑黢黢的仓库里悄无声息,只有微微的轻风吹拂着她的髭须。轻凤鼻子一动,根本不需要用眼睛看,便傲然对着粮仓中喊道:“你们这些鼠辈,还躲什么?都给姑奶奶我出来!”
话音未落,就听仓库深处传来吱吱两声,黑暗中亮点微光,正是那帮鼠子鼠孙们的眼睛。轻凤嘴角一挑,在暗夜里睁大了眼睛,饶有兴味地看着数不清的大老鼠,正一只咬着一只的尾巴,从四面八方列队出来向她叩头。
“黄大仙娘娘在上,”为首的老鼠头目溜溜窜到轻凤跟前,向她磕了个头,毕恭毕敬道,“小子携太仓鼠族给娘娘您磕头,祝娘娘您仙寿恒昌!今次不知娘娘您大驾前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不过吾辈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到太仓外为非作歹,还请娘娘大发慈悲,莫要对小子们赶尽杀绝……”
轻凤垂头看着那老鼠头目,无精打采地点点头,却道:“我吃你们,不过是天道循环、顺应自然而已,就像你们可以尽情享用这太仓中的粮食一样。不过也请你们放心,我不会对你们赶尽杀绝,只要你们少吃点他的粮食,我就少吃点你们——你们不知道,他是个多么克勤克俭的好皇帝……”
太仓鼠族们闻言,顿时哀鸿遍野,吱吱溜溜哭成一片。它们不知轻凤是打哪儿来的太岁,只知道从此太仓鼠族将永无宁日。虽说斗不过黄大仙还可以逃走,可它们祖祖辈辈定居于此,贪恋这里粮秣丰足口腹无忧,想迁徙却也舍不得,因此情愿束手待毙,唯一的对策也只有醉生梦死、加紧繁殖而已。
掖庭宫的生活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
偶尔王内侍也会来掖庭宫看望黄轻凤,给她带些香榧子或荔枝来打打牙祭。他痛惜地看着脸颊浑圆的轻凤,嘴里不住念叨:“哎,想当初,内府局哪天不是拿这些金贵东西来供奉你?你如今犯了事沦落到这里,一日三餐可还吃得惯?咦,我怎么瞧你脸还圆了些?是不是饿肿了?”
虽说掖庭宫里一天三顿窝窝头,轻凤却满不在乎——反正太仓里的老鼠管够,她如今三餐规律,又不再吃零食,加上捕猎老鼠增加了运动量,日子一长反而筋骨强健,长胖了不少。
她摇摇头,乖巧地回答王内侍:“没什么不习惯的,掖庭宫里的日子也挺好的。”
她的回答被王内侍想当然地理解为口是心非、强颜欢笑,又是唏嘘又是扼腕,免不了回去后向某人哭诉一番。
可是对于轻凤来说,掖庭宫里的日子的确挺好的,虽然没有李涵的日子,有时候难免会越过越糊涂。在她脑中,关于骊山狐巢的记忆,竟比李涵的音容笑貌更先一步模糊掉,有时候当她在粮仓中捕捉老鼠时,竟会一刹那产生种错觉——仿佛她此生从未在骊山生活过,也从未修成过人身,她只是一只在太仓中长大的黄鼠狼,靠捕食老鼠为生。
而有些时候,当轻凤在堆积如山的粮食中上蹿下跳捕猎老鼠时,她也会豪气顿生,就仿佛自己是一个由李涵钦点,为他奔走沙场的女将军!
她会在咬住老鼠温热的脊背时,豪气干云地屹立在谷堆顶端,而杜内侍的大花咪则狗腿地缩在轻凤身旁,瞳孔钦佩得缩成两道竖线,一脸崇拜地望着她:“大仙娘娘,你好了不起……”
轻凤懒懒蔑视它一眼,下巴一扬,把半死不活的老鼠甩在它面前,掷地有声地吐出一句:“老鼠是这样抓的,学着点。”
大花咪立刻兴奋地扑上去,仿佛这老鼠是自己抓到的,忙不迭叼在嘴里去向杜内侍报喜,拿老鼠换肥鱼。
黄轻凤也不理它,径自坐在谷堆上嗅了嗅鼻子,忽然间闻到一股隐隐的霉味,心中一动,冒出句无病呻吟的唱词:
四月梅正熟,轻寒乍暖淋风雨,一味含酸,似我心苦……
哎,没想到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四月。轻凤在心中喃喃念道:“我想去见见他,我得去见见他……”
入骨相思,就是那么难熬的折磨,她既然已不堪忍受,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坚持?轻凤隐着身子,飞也似的跑向大明宫。
大明宫的风中带着李涵的气味,随着距离的接近越来越浓,温香和软,熟悉得让她想哭。从紫宸殿、延英殿、一直到他的寝宫太和殿,轻凤气喘吁吁,在飞身跳过半卷的帘栊后,终于看见那端坐在御榻上,正埋头批阅奏疏的人。
她的呼吸顿时一窒,怦怦乱跳的心揪作一团,几乎要蹦出她的嗓子眼。
李涵、李涵,她的陛下……
轻凤悄悄从暗处靠近李涵,黑溜溜的眼珠紧紧盯着他,一眨都不眨。她贪恋地用目光描绘着他的眉眼他的唇,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明亮的宫烛燃过一半,李涵疲惫地搁下朱笔,靠在榻上支颐假寐。
轻凤心中一凛,趁着四下无人,大胆地跳上了李涵的桌案。她任由原形暴露在烛光下,伸出爪子拨弄着案上的奏疏,一不小心却将卷成一束的奏疏噗噜噜碰散,吓得她赶紧跳下桌案,回头看看李涵。
这时候李涵已被轻凤闹出的动静惊醒,他睁开双眼,第一眼便看见了黄鼬模样的轻凤,不禁惊讶地坐起身来。跟着他又低头检查自己的桌案,发现奏疏已被打开,而案桌清亮的黑漆上,正印着几枚淡淡的爪印。
李涵惊奇地轻叹一声,又抬眼看了看殿中的黄鼬,发现它竟没有逃走,便喃喃笑道:“难道你也在提醒我,要勤于政事吗?”
轻凤歪着脑袋,不满地对李涵甩了甩尾巴——才不是,我是要你别那么辛苦,多多休息才好!
李涵看着她的反应,竟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你冲我甩尾巴,看来我是猜对了。”
轻凤越发不满,暗暗腹诽:哪里猜对了嘛,分明是越猜越远。
她见李涵又开始捧起奏疏批阅,不禁又是气苦又是心疼,却只能乖乖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继续辛勤理政。这时宫烛轻轻爆响了一下,结出朵并蒂灯花,水晶珠帘被微风吹得悠悠晃荡,发出叩冰击玉的清脆声音。
原本正在处理政事的李涵忽然抬起头,望着微微晃动的水晶帘,竟失神地沉默了许久。轻凤也好奇地瞄了一眼水晶帘,想起自己与他那极尽风流的第一夜,脸上顿时烧得发热,心里却又痛得发紧。
不知道他看着这水晶帘,能不能想起自己呢?
殿外忽然响起轻轻的脚步声,轻凤连忙躲到暗处,看着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原来却是王内侍走了进来。他进殿为李涵送上茶水与宵夜,轻凤眼尖地发现,那食案中盛放的竟是红绫饼!
刹那间许多回忆涌上心头,轻凤不觉眼眶发热。这时李涵也看见了红绫饼,抬头对王内侍浅笑道:“你今夜送这饼来,倒叫我想起一个人。”
王内侍哪里还记得这一段往事,因为这红绫饼一向都是赐给新科进士吃的,便笑着问:“陛下是不是想起了今年的状元郎?”
李涵失笑,摇摇头道:“哪里是想起了状元郎,不过我刚刚,倒是瞧见了一只黄鼠狼。”
王内侍听李涵提起黄大仙,立刻瞠目道:“哎唷,那黄大仙又到太和殿来了?在哪里?前段日子陛下您病倒的时候,王守澄擅闯太和殿,还是它向老奴报信的呢,老奴可得谢谢它。”
“这么说,它还是我的恩人了?”李涵笑着端起阳羡茶,浅啜了一口,才低声喃喃道,“它那精灵模样,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
一个面皮黄黄偏爱搽粉,生着一双黑亮眼珠的女子。
李涵说到此处,轻凤再怎么迟钝,也知道他想的是自己。她没料到李涵将自己贬到掖庭宫之后,竟还能惦记她,不禁心里又是欢喜,又是悲苦。
她从暗处缓缓走出来,迎着李涵和王内侍的视线,灵巧地跳上了桌案,静静地回望着他们,连黝黑的眼珠也跟着湿润。
李涵浅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门,低声道:“谢谢你了,若不嫌弃,以后可以常来这里。”
轻凤点了点榛子般的小脑袋,双眼晶晶亮亮地凝视着李涵,心底似有一片羽毛轻柔落入尘埃,如宿命面前无奈的一声轻叹。
罢了,就算暂时只能这样陪着他,她也不在乎了。这一辈子,她不过是从自己漫长的生命中摘取一段来送他,用自己也许并不是最好的年华,来换他独一无二的生年岁月,她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