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

  安静了还没有几天，出事了。

  这天子夜，晓鸥还没休息，忽然发现，上江大爆炸的烈焰图已经刷屏了！化工厂惊天大爆炸！

  后续消息纷至沓来。

  一处集装箱码头发生爆炸，爆炸的是集装箱内的易燃易爆物品。现场火光冲天，在两次强烈爆炸声后，高数十米的灰白色蘑菇云瞬间腾起。随后爆炸点上空被火光染红，现场附近火焰四溅。有人录了视频发到网上，人们恐惧的惊叫，奔跑，有人受伤血流满面。灭火与救援的消息凌乱的传来，让人为上江揪心。有网友开始为上江祈祷。

  去年，公司总部拓展业务，申请了上江地区牌照。上江分公司隆重开业，晓鸥作为嘉宾到场祝贺，还发表了贺词。晓鸥觉得上江分公司好像就是在那一带。想想自己也不熟悉上江，估计是瞎担心，记错了。

  早上五点，晓鸥还没起床，电话响了。晓鸥一惊。是总部领导打来的。

  总部领导整夜都在办公室。上江分公司办公地点离爆炸点很近，损失严重。现在得到的消息是，由于人员已经下班，只有在附近租房的两个职员有不同程度受伤，已经送医。但公司所有资料、电脑设备等等全部损坏。

  爆炸现场的惨烈超出想象，后续消息还不明朗，上江分公司已完全瘫痪，无法运转。好在上江的资料在总部有电子备份。公司决定马上启动应急程序。请晓鸥到场指挥，并带两名业务骨干支援。

  晓鸥迅速爬起来，马上打电话给魏锦城和赵世强。电脑工程师、律师、保险专家，这是卓越铁三角。三人迅速赶往总部。同时电告燕云风，全员做好应急准备。

  早上八点。在卓越团队配合下，总部人员发出了第一条关于上江帝都保险处理办法的公告，这是业界所有保险公司中反应最快的。接着，各种详细办法陆续公告。一直忙到中午，才大概告一段落。下午，卓越核心团队人员全部到总部支援，随时关注伤亡名单，紧急排查有否客户出险。总部要求卓越代表上江帝都和帝都总部，按通讯地址与爆炸点远近进行搜索排序，联系重点客户，问候平安。

  上江帝都办公室附近，果然住有不少客户。电话打过去，有的客户当时就忍不住哭了。送上安慰和祝福，在这个时候是那么珍贵。

  与此此时，总部代表和卓越铁三角，已经赴上江，协助上江帝都人员，开办了临时紧急处理办公室。

  这就是帝都速度和效率。这就是著名的卓越铁三角。

  上江惊天大爆炸后的24小时，帝都人几乎连轴转。总部要求，尽快整理好每一份档案，不能出现客户报案公司档案不清晰的情况。

  第二天，上官云姬的同学王芳来电话。

  王芳是上官云姬的同学。上江人。毕业回了上江。当听说上官云姬去了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们这些老同学一致认为“脑子进水啦”。

  所以，当上官云姬打电话告诉王芳自己的新工作，并且询问是否愿意了解时，王芳直接了当地拒绝了，“我说，你怎么干保险去了呢？我最信不过这个了。不考虑不考虑。”

  上官云姬接到了王芳的电话。“上官云姬，你不是做保险吗？还在做呢嘛？”语速比平时快。

  上官云姬：是啊。咋了？

  王芳：我打算买一份保险，快给我说说怎么买。

  上官云姬：怎么突然有这想法了？

  王芳：别提了，我们家离爆炸现场其实很近的。还好那天晚上我在别的地儿陪客户吃饭。吃完饭又去唱歌，我还寻思累死了，想早点儿回家。刚出ktv的大门就听见爆炸了。后来就看见火光，吓死宝宝了。我刚开始还想赶紧回家看看，半路上迎面就遇上往外逃的人，都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受伤流着血的。都说千万别回去，大家都在往外逃。

  哎呦，还好我把孩子送回老家去了，家里没人。我晚上就住的酒店。第二天回家，家里玻璃碎一地，东西飞一地，整个一好莱坞大片儿里的战争场面。

  我的妈呀，我得赶紧买个保险。

  上官云姬：同意。那你主要是担心你有个万一放心不下谁呢？

  王芳：我姑娘啊，还有我妈。你不知道，我爸妈在我小时候就离婚了，我一直跟着我妈过。我妈就是一个工人，工资低，唉，我妈把我带大老不容易了。我现在工作这么玩命，就是因为首付了一笔钱，在老家给我妈买了个小房子，就这样，我妈还帮我带着孩子。我要有个好歹，他们可怎么办呀？

  上官云姬：万幸的是，事发当时你不在现场附近。王芳啊，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但你看，买保险不是一时一刻的事情，还有观察期。你等我找时间跟你详谈。不好意思，我现在正在处理帝都上江分公司的业务，联系的人都是上江的客户。

  王芳：是啊？你在上江啊？

  上官云姬：不是，上将分公司在事故中受损严重，已经不能正常运转，总部正在全力以赴地支援上江，保证客户的利益。

  王芳：帝都过意思。你忙吧，我等你电话。

  上官云姬：谢谢老同学理解。

  整整一周，铁三角一直在上江，协助指导上江帝都应急处理。他们到过惨烈的爆炸现场，那完全是人间地狱。他们到各大医院，寻找探望帝都客户，一直到现场搜索完毕。此次事故，死亡人数161人。全国哀悼。

  这天早上，三个人刚走到临时办公的办事处楼前。赵世强正在低头翻手机，突然大叫了一声，“南浦”，向后仰头便倒，手机也掉在了地上。魏锦城一把没抓住，赶快蹲下看时，赵世强已经昏厥过去。晓鸥马上联系楼上的同事叫救护车，这边魏锦城已经解开了赵世强的腰带和衬衣领子，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一阵忙乱，赵世强悠悠地出了一口长气，醒了过来。魏锦城让他继续躺着，等救护车，赵世强说没事了，休息下就好。

  一会儿，救护车到了。了解了一下情况，赵世强说明了发病原因，要求不到医院治疗。医生做了初步检查倾向于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一时过激反应，加上劳累伤身的缘故。好好休息就好了。

  原来，赵世强在手机上看到，悠悠南浦、《覆雨翻云手》的作者跳楼自杀！

  金融界人士跳楼由来有自，无论是大咖还是屁民。但是这次不一样。悠悠南浦是网名，本姓柳，庐陵人，网名取自王勃的滕王高阁诗。金融界人送外号覆雨翻云手。这外号他倒也毫不在意，还用外号做了自己的书名。悠悠南浦长得长身玉立，看起开温文尔雅，喜欢玉笛横吹，禅茶漫饮，却是号称江湖第一杀手，金融圈股债期货通吃，足迹遍及体制内外。想不到今天落幕如此。

  此人尚在草莽之时，机缘凑合，曾和赵世强有过一段交往，还算谈得来。这几年他飞龙在天，赵世强却泥途漫漫，渐渐地联系也就少了。有一次好朋友怀旧，赵世强去了，酒宴半酣，悠悠南浦来了，也是不忘初心的意思。知道赵世强在做保险，还说要在他这买一大单。赵世强后来也没跟他联系。想不到有今日之殇。

  赵世强最近又惊又累又闹心，也是一时情急，昏了过去。

  大家一片唏嘘。

  魏锦城：真是多事之秋。血雨腥风，山雨欲来。

  秦晓鸥：这样的一个人，可惜了啊。也许，他今天的选择，不仅仅是因为表面的盈亏，而是不能接受这样无理的失败。市场的正义与江湖的正义，彻底分道扬镳，他却用生命为此画了个句号。从市场的逻辑来看，他不仅没错，手段和胆量还是独步江湖；但是市场只是江湖的一部分，按江湖的逻辑，非常之时非常之事。他划错了范围，就是不合逻辑，也还是一种错。是错误就需要买单。

  他可能是明白了这一点，流水落花，不甘又徒唤奈何。他信仰的市场精神死了，他选择做第一个殉葬者。

  太依赖一件事一个人，它/他一定会成为你最大软肋。这是南浦曾经的话，却想不到是祭奠自己的挽联。

  微信上有人转帖一首悼念的诗。

  五湖山色数峰青，云水陶朱道眼明。长钩钓月春秋梦，杯酒横笛醉一程。

  上江的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赵世强休息休息，三个人打道回府。鉴于赵世强身体欠安，由魏锦城和上官云姬组成上江后援团，随时听从总部的调遣和指挥。进进出出，两人又忙了几天。

  这一天晚上，淇奥出差回来，给婉如带来礼物，到婉如住所看她。淇奥说，要单独给上官云姬过生日。婉如不以为然。

  婉如：你到底怎么回事？

  淇奥：没什么事，嫉妒啊？那你和魏锦城呢？

  于是一场少有的、也是难得开诚布公的夜谈在两兄妹间开始。

  主要是淇奥说，宛如在听。

  淇奥：那我们聊聊人生与梦想吧。

  假如人生是攀登一座高峰，我们和卓越的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同样是攀登，我们是带着全套装备，带着后援团，有天时地利人和。这些都是家族资本在做，而我们自己更像是在玩票儿。

  可他们不一样。他们爬山是生死攸关。他们无法选择天时地利，命运什么时候把它们放在哪，哪儿就是。他们没有防护，没有后援，甚至没有粮草，也没有人知道。他们有的只是自己。不想爬的人终生逡巡在山脚下，想爬的人、有能力爬的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就这很小的一部分，还有大多数在不同的高度滚落下去，有的成了烈士，有的成了伤残的看客，有的重回逡巡的人群，成了命运的顺民。当然也有爬起来重新攀登的，只是少之又少。真正爬过来的人，他们用生命闯过了巨谷深潭，烟峦叠嶂，见过了大野龙蛇，磨牙吮血。有时甚至用几代人的生命和时间，才终于攀上了了属于他们的那座高山。

  山高人为峰。但真正的山峰不仅仅在他们的脚下，还在他们的心中。那些留在峰顶的是神仙，那些从另一面下来的，是教主。因为在经历了所有的黑暗之后，他们还有情怀，依然放射着生命的光芒。人间烟火需要他们，他们的心更需要人间烟火。因为他们生命的教化全是爱。大爱无疆。

  对这样的人，我们只有敬仰。

  父母是这样的人，晓鸥是这样的人。

  婉如：你怎么知道？

  淇奥：从华尔街回来之前，我和晓鸥阿姨深谈过，和爸爸谈过，和妈妈谈过。我了解了他们，他们的家族史，他们的征途。因为有了他们，我的目光，不再只流连于平面的世界，不再孜孜于芥子之微，而是投向生命的深处，历史的深处，从而打通生命中过去与未来的隧道。

  婉如：这才是你放弃华尔街的真正理由？你为此回国的。

  淇奥：当然。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留学就是送惊喜啊？相对于放弃华尔街，财富永远不是好理由。我回来，是要让自己这一趟生命之旅，丰富多彩。

  你到卓越是真人秀。现在你认真想一想，卓越的核心为什么只有少数的几个人，那么多人都在外围团队里。

  你重新认识一下这几个人。

  你总和魏锦城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除了做保险，除了帮那些艺术家，他还在做法律援助，无偿帮助一些陷入法律困境的人。你知道他曾经放弃的职位在现代的中国官场意味着什么？

  你有没有体会过燕云风的生活状态？他的行走，他的摄影，他对韩小琪无声的帮助，对周边人的周到？那是怎样的生命状态？

  就说韩小琪，她曾经是舞台上的角儿，现在却这样平和温厚。你知道她一家子是如何互相扶持着前行才走过生命的泥潭吗？她对婆婆的安排，他们家餐馆的经营理念都与众不同。

  赵世强在卓越，是从一个错误开始的，他未必想的很多。他的工作，以前更多是一种沉浸，以后的路还不好说。他是攀登途中滚落到那个人，但他也是一直不肯放弃攀登的那个人。他的困境，也许在于他的出身，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家庭都无法给他提供巨人的肩膀，却挡住了他寻找巨人的目光。

  上官云姬是他们的昨天，是他们的明天，也是他们的人间烟火。所以全体最紧张的，是出问题的上官云姬，而不是问题更严重的赵世强。

  婉如越听越吃惊。这不像平时嘻嘻哈哈的哥哥。

  淇奥：你觉得，这样的一批人，现在的我们有能力深入地走进他们的生命吗？或者换个角度，他们还愿意走进我们的世界，在现实的束缚和生命的自由之间承担一份张力吗？

  现在回答你的问题。

  我是喜欢上官云姬，与魏锦城对你很相似。在上官云姬困难的时候，我尽量帮她站稳，无形的扩大她的视野，扩大她的朋友圈，甚至纾解她的经济压力。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上官云姬才刚刚开始爬她自己的山峰。她的优点是不知道怕，也不知道累，简单有底气。

  大家都在攀登各自不同的生命高峰。我们可以互相欣赏，互相鼓励，遥相守望，却很难进入彼此的生命路径。这就是现实。

  你对魏锦城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上官云姬深刻。有一次聊天，上官云姬随口说到，魏锦城一直在等待，他等待的不是时间，不是哪个人。他等待的就是他自己。一个自我圆满的自己。

  婉如已经在哭，说不上是喜是悲。悲欣交集。淇奥也不劝她。他还记得自己一开始明白这些时心里的那种震撼。

  我们很贪心。我们希望藉由他们的生命走向广阔；而他们已经不再需要藉由商务条件实现自己的圆满。

  所以你的希望就不再可能。

  懂得，才会放下，才会守望相助，才会现世安稳。

  这是婉如的思维大爆炸。她明白了哥哥的意思。放手，回归，各自安好。

  其实她早就隐隐感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不肯让它来得更早。但是哥哥等不及了。

  婉如：好吧，我要给自己一个仪式。

  上官云姬生日那天，淇奥约了上官云姬，婉如约了魏锦城。

  婉如想起燕云风说过的一句话：看到就是得到。忘记是一种能力。笑忘。